要是毛哥拿话刺良子,良子没准还真不去了。可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的,且那道理也实在。晚上又没活计可做了,自己不跟着毛哥的话,要不就自己寻乐子去,要不就还跟着二牛他们玩儿,哪个都挺花钱。要是不出去,那就只能在屋子里呆着。
如今这住的地方总体上来说是比从前的棚户林好太多了,可是有一样怎么也比不上。这地方是五个人一个屋子的,棚户林里头虽然破烂,可自己就住一处,爱怎么呆着怎么呆着。这里边上人要睡了要醒了的,总得顾忌着点儿。已经有屋子吵了几回了,后来都叫管租房的人给拆了,另外分开了住。反正也挺没面子的。
所以一般不到睡觉的时候,他也不想老在那屋子里呆着。还是外头痛快。
思来想去,老实道:“我,我还是跟着你去吧。唉,我不是说读书不好,就是我吧,我真记不住啊。那曲里拐弯的横的竖的跟盖房子似的摞一块儿了就成了一个字了。长得还都挺像,怎么分得出来!去吧去吧,我还跟你去,虽则我是认不出它们来,要是混个脸熟,能叫它们认识了我也不错。”
毛哥被他说乐了,俩人便一扫龃龉,又同从前一样日日往官学堂去。
因他们也是要从翻墙楼进出的,几回之后就跟城根村的几个娃儿认识了。有一回正好是姚瓦匠来接孩子们,跟他们攀谈起来,晓得他们也是在码头上扛活儿的,如今住在官租坊,却每天都来学堂里听课读书,便赞道:“你们真是难得了,这么点年纪就这么有打算。”
两人听说这位大叔从前也是码头扛活儿的,更觉亲切,便细聊起来。晓得他在城外村子里买了屋子买了地,在这里落根了,更要打听了。良子还罢了,虽之前跟着毛哥胡吹大气说什么要在县城里买房子开铺子的,那都是随口乱说的。他心里的打算就是挣点钱,回家娶媳妇生娃儿,成了。
毛哥却不知道什么心思,连如何落籍,德源县落籍又有何规矩的话都问了个遍。听姚瓦匠说他们父女两个本是随身带了迁籍文书出来的,更细问起这个迁籍文书的事情来。
到路口要分别时,姚瓦匠还叫他们往后有空了来家里玩儿。
这边往码头官租坊走去时候,良子问毛哥:“你难不成想迁籍?不是疯了吧!你可是府城的人!”
毛哥看看他:“在哪儿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在府城里整日挨饿难道也赖在那里?我觉着这里挺好。不说别的,光这住的地方,别处就绝找不到。”
良子没去过别的地方,听他这么说了,也跟着附和:“那倒是。”
回去晚上毛哥又黑灯瞎火地在床上坐着不晓得算什么东西,闹得半夜才睡。第二天对良子道:“我过两天得回趟府城,若是一两天回不来,那课你可得替我听了。字也得给我记下来。”
良子一听就赶紧摇头:“别,别,我可不成!我同你说,叫我照着画我都画不下来!每天在那凳子上老实坐着,就是我最大的能耐了!再往前一步都不成了。”
毛哥拍拍他:“反正我那几日不在,就只能靠你了!”
良子愁眉苦脸的光想着要记字的事儿了,连毛哥要去做什么事情都没想起来问。
又说官学里的先生,方伯丰也已经去过几回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反正衙门里该谁的班若这个人这日正好有事,要寻个人替一替,多半就找到他身上。嘴上都说的“下回还”,反正到目前是没见哪个来还过。
不过方伯丰也无所谓,反正若公务私事都没什么事儿,也就应允了,许是受了自家先生的影响,他还挺喜欢教人识字这活儿的。他心里是真觉着这是件好事。
若是晚上的课,他就吃过晚饭自己划船过去,若是早上的课,岭儿和湖儿只要不用出门,也多半要跟着去的。到了那里也往底下一坐,跟着听课。俩人也不吱声,就凑个热闹。岭儿是瞧自家爹爹在上头给人上课觉着好玩儿,湖儿就不一样了,左看右看的也不晓得在思量什么。
学里管午饭,都是定量的,吃得不够自己想办法去。一般的娃儿都足够了,一个炒杂菜、俩馒头、一碗汤。自家这俩不行,吃了学里的饭跟着爹爹出来,路上还得拐进去吃碗面。湖儿多半要虾仁面或者鳝丝面,岭儿则是大肉面或者大排面,要是早上没吃着实,那就得来碗蹄花面了。
这官学开了有一阵子,进进出出的人也多了。不少人听了两回就不来了,同时也有许多“新人”加入。
比如姚瓦匠。这姚瓦匠就没想过自己也进学堂去。可这几日连着都在讲一篇泥水匠的活计,杏妮儿从前有陶正儿给她打下的底子,认得的字多些,就分了几回把那篇摘录抄下来了。带回家念给姚瓦匠听。姚瓦匠听了一会儿见闺女不说了,便问她:“然后呢?后头的怎么说?”
杏妮儿摇摇头:“不知道了,我们学里就只讲了这么点。”
姚瓦匠急得直捶手:“这叫什么事儿,这么要紧地方不往下讲了?这可怎么说的!那个……你们明儿还接着往下讲不讲了?”
杏妮儿又摇头:“明儿就该讲做咸菜的书了,今儿都预告了。”
看看姚瓦匠的脸色,杏妮儿出主意道:“爹爹,要不你同我一起去学堂吧!反正晚边你接送我们,去了也在外头白呆着。进里头坐去,也没人管。别人也只当你是来等我们的。你要是能学得了那些字,我们就自己能找来那本书看了,不消等着学里给讲!”
姚瓦匠笑:“瞎说,爹爹哪里还学的了这个!”
杏妮儿一扭脸:“怎么不能了!我方才给你看的那一张,你不是不少字都认识了么?”
姚瓦匠想想也是,杏妮儿老拿着纸给他说这个说那个的,他看多了就记住了几个。主要是晚上反正也做不了什么活计,又要接送孩子们,白在那里呆着也是功夫,进去学了也不费什么。
第二天他又送去,就真的往学堂里呆着去了。果然也没谁轰他,更没有人取笑,都知道他是接送几个城外村里的娃儿的,没把他当成读书的。
可他这开了头,慢慢的这晚上的课堂上,大人们就越来越多了。凡是送了孩子们来的,多半就往里面坐着去了。先生们也一视同仁,凡来了的都给发一个随堂的课本,都把他们当学生教。除了有两个带着吃食进来打算在里头嗑瓜子拉家常的被轰了出去,另外留下的都跟着一块儿老实上课。
又说毛哥果然跟工头请了假,出去了三日。回来的时候带回俩半大娃儿来。
毛哥自己大概也就十六七岁,这俩娃儿看着都十岁上下的样子。良子瞧了大吃一惊,指着悄悄问他:“这、这不是你闺女吧……”
毛哥打他一下:“你识不识数啊!这是我弟弟跟我妹子!”
良子看了连连拍脑袋,又笑着对那俩娃儿道:“往后你们也管我叫哥得了,我同你哥哥是铁哥们儿!”
俩娃儿看着他笑,又看自己哥哥,毛哥道:“你们就叫他良子哥好了。”
说着话把良子拉到了外头,对他道:“我要带着我弟同我妹一块儿住了,打算去那边租一个单间去。你可怎么办?”
良子一脸苦相:“那你就撇下我不管了么!你就不能也带上我?!”
毛哥苦笑:“那房本来也就那么点大小,我怎么带你?!”
良子却灵机一动道:“要不这么着,我们去同那边管事的人说,叫他们给咱们单寻一个四张床的屋子。你想啊,一样是四张床的钱,屋子可要大多了,还带柜子。我又能跟你们住一块儿,好不好?”
毛哥笑道:“你小子挺灵光啊。”
俩人就赶紧去前头管事房里说这事儿,那管事听说是四个娃儿,两个还挺小,得这两个大的照顾,便帮他们查了一回,还真寻到一间。这官租坊当日依着知县大人的意思盖得挺大,里头现如今还不少空着的屋子。不过大人说了,往后没准还不够住呢!
换了牌子,杂役带着他们去取了自己原先屋子里的东西,又同同屋的人打了招呼,四个人就一起搬进了西边的一处四人间里。
第337章 担负
良子又替毛哥算了笔账:“三个人,一个人一年是八百文,你这就得二两多银子了,啧啧啧。”又道,“你把你弟弟妹妹都接这里来做什么?”至于爹娘什么的话他没问,良子可不傻。
毛哥道:“这里不花钱就可以读书,不来这里还去哪里。我问过了,不是这里的人也一样可以进官学读书的,反正现在人还少,没有说非得本地人才成。”不过那管事的又同他说,最好尽快落籍在德源县,要不然往后要是知道的人多了,来的人太多,那时候就说不定什么规矩了。
良子无所谓,又道:“难怪你死活要去早上的课堂上瞧瞧。”
毛哥点点头道:“往后他们上早上的课,咱们上晚上的课,有不懂的还能相互之间问问。”
良子一愣:“咱们也还得上啊?”
毛哥一脸“废话”的表情,良子只好认了,又道:“那他们下晌可干嘛呢?晚上咱们都出去就俩娃儿在家呆着?”
良子道:“要是你从前住的地方,那是不成,这里没事儿的,他们都很听话,只要在屋里呆着,别乱跑,就没什么事儿。”
毛哥想想也是,他小时候还不是漫天跑去,除了回来吃饭太晚被揍两顿,别的也没什么。
一会儿问了,才晓得这毛哥的弟弟就叫小毛弟,妹妹叫果子,小毛弟八岁,果子十岁。不过看起来都要比年纪小些,好似没长起来的样子。
晚边毛哥就带着弟弟和妹妹去城门边的鬼市买了堆肉骨头,带回来熬了一大锅的汤,另外焖了一锅杂粮饭,良子拌了个王瓜,几个人就这么凑合吃了。
俩娃儿吃饭的架势把良子都给吓着了,毛哥看良子的神情,见他并无鄙夷嫌恶之意,还从骨头上撕肉下来夹给娃儿们,他便低了头,顾自己扒饭不说话了。
这顿饭吃的,俩孩子都真的撑到嗓子眼了才放下的筷子。毛哥叫他们俩出去在院子里玩会儿去,自己忙着收拾碗筷。良子也过来帮忙。
毛哥便当闲聊似的把自己家的情形说给了良子听。
毛哥家里是几代前逃荒到康宁府的,后来就在康宁府里住下了。到了毛哥爹这一代,哥儿俩在毛哥祖父母过世后为争一间屋子的家产闹翻了,毛哥爹就带着妻儿另外搬了地方住。
那时候家里就不富裕,后来毛哥的娘在生小毛弟的时候伤了身子,一年有大半年卧床不起,汤药不停,这家里就越发穷了。毛哥爹也越来越嫌弃自家这拖油瓶,刚好搬来的地方附近有个妇人,从前是做皮肉生意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跟毛哥爹混到了一处,白天黑夜直接上他们家里来,活活气死了毛哥娘。
等毛哥娘一去,那妇人肚子里已经坏了孩子了。毛哥爹急匆匆娶了她进门,这妇人当日也攒了些资财的,自也有一儿一女,只是不晓得爹是哪个。等她进了门,这毛哥兄妹仨就成了她眼中钉。幸好那时候毛哥已经十三了,也不是由着她欺负的。
只是毛哥爹好容易过上了正经有媳妇的日子,也跟着嫌他们碍眼。毛哥刚同这后妈呛呛完,转脸就被自家老子劈头盖脸削一顿。就是性子再倔也没有用,何况他到底小,挣不来几个钱。更可恶的是,他爹还同他当差的地方说好了,工钱每个月都直接交到他们手里。毛哥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小毛弟同果子更惨,毛哥有时候在外头得了吃食,自己忍着饿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毛哥觉着这日子不能这么下去了,尤其那日听他们两个商议要把小毛弟和果子送去大户人家当使唤人,毛哥在康宁府里转了许久,想要带着弟弟妹妹搬出来住。可是那两个还太小,什么事情都只能指着自己,偏自己又没什么大本事。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常年吃不饱也谈不上什么力气,尤其康宁府的房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挣够租房的钱,自然也不敢轻易带弟弟妹妹们离开那个家。
所以他决定到外头的县里走走,实在不行就去村子里给人做工,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先把弟弟妹妹接出来再说。
天幸叫他来了德源县,当日他看到官租坊这个地方,心里只怕有什么猫腻。先住了几日前前后后打听了,晓得真的是官府为了益民所为,才拿那些日子挣的工钱付了一年的租钱。之后他就开始琢磨要把弟弟妹妹们带出来的事情了。只是一个自己只做这力气活儿,不稳定,谁晓得明天还有没有东西要你扛。再一个接过来弟弟妹妹都还小,这整天整天的叫他们待哪儿?做什么?
后来出了这官学堂的事情,他只觉不可思议,真的自己亲身去试过了一阵子,心里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弟弟妹妹接过来了。又去了一回早上的课,吃了一顿官办的中饭,出来他就奔了衙门,为着打听这不是德源县的人让不让长久在这里读书的事情。就得了之前说的那番话,他就想先把弟弟妹妹接来,落籍的事情另外再想办法。
凭空没法落籍,要不就得有房子有田,要不就是娶了嫁了这里的人,这都没法现时打算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良子听他说完,心里发酸,强笑道:“可惜我不是姑娘,要不然我许了你也罢,你就能痛快落籍了。”
毛哥见他如此,反自在一些了,打了他一拳道:“你这模样,就是男的都难娶到媳妇,若是个女的,谁要娶你!”
俩人笑闹起来,都把从前的事情往后一扔,只管往前奔吧。良子从这以后也不说什么不要读书的话了,跟着用功起来。
毛哥的弟弟和妹妹真的很懂事听话,从来也不会在外头乱跑。最难得的是,良子赶早或者赶晚把菜买来,下晌俩人就能给张罗出一顿挺像样的晚饭来。良子一边夸俩人,另一边又心疼这俩娃儿当日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学出这样本事来。
过了一阵子,连带着他都变了许多。也能上灶做些饭菜了,没事儿也收拾屋子,赚的银钱也不乱花去了,读书回来有不明白的,还问俩小的去。
毛哥瞧着稀奇,这日吃过晚饭便问他:“你这是吃了仙丹开了窍了?”
良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嘿嘿笑,最后敛了神色,极郑重地对毛哥道:“我是听了你说的事情,有点醒过闷来了。我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费过脑筋。反正大家干嘛我就干嘛呗,也没什么好想的。我爹娘也都忙着地里田里的,没空多管我。不过我也没想过往后如何,对妹子家人如何的话。
“这回听你说了你的事情。……嗯,我觉着我大概是有些太不知足了。我们村里吃喝都没难处,年节里也不少鸡鸭,会水里活儿的还一年到头都能弄些鱼虾来。就是见不着什么现钱。我这里挣着钱,其实满可以省一省,给我爹娘一些,他们就不用每回为了要交税钱、粮价又卖不上去心里不好受了。人情使费也不用再拿东西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