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琉璃灯盏照旧通明…
傅老夫人半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孟婆子,先前未曾觉得,可如今经由她这么一说…眼前人虽然面容早已沧桑,头发也已花白,可这一份气度还当真有几分当年那位妇人的风貌。
只是,这个时候…
她心下渐沉,那双半眯的眼睛带了几分厉色,就连声音也冷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傅老夫人这话刚落——
王昉便对半夏挥了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半夏也未说话,即使她先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如今却也知晓得八九不离十…不管这事究竟涉及了王家哪位主子,都不应该是她这个奴婢能知晓的。她低垂着头屈膝一礼,跟着便轻手轻脚往外退去。
帘起帘落…
孟婆子也终于开口说了话:“当年我被人授意替府中的大夫人接生…”
她说得很慢,也说得很轻,可屋中的两人却听得仔仔细细:“大公子不足一岁便无故夭折,宫中的太医都不知是什么缘故,只当他是出生的时候就带了不足之症的缘故…其实不然,大公子出生的时候很健康。”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先前平静的面上此时也多添了几分痛苦:“是,是我被人授意动了手脚。”
傅老夫人的手紧紧握着扶手,许是因为用力的缘故,那手上还暴起了几根青筋…她被保养得极好的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暴怒,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沉怒,一双眼更是瞬不瞬地看着孟婆子:“是谁,是谁授意你这么做!”
“是…”
孟婆子即便看不见,却也能察觉出此时傅老夫人的暴怒…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身子止不住瑟缩了下,口中却是跟着一句:“府中的二老爷,当日是他遣人寻到了我…他拿我的家人要挟我,我没有办法。”
孟婆子还在絮絮说着话…
可傅老夫人却仿佛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她先前端正的坐姿此时显出几分颓败之姿,就连素来威严而端肃的面容此时也有几分失神…若说先前,她尚还能为如今的情况为王允辩解几句,她可以说王允是听信了小人之言。
可如今她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建元元年,二十多年前…她这个好儿子,那个时候就已经想除去她王家的子嗣了。
可这是…为什么?他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
“祖母…”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的面容从青转为白,她心下一急也顾不得什么忙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言:“我这就让冯大夫进来。”
“不用…”
傅老夫人握住了王昉的手,她掀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看着她未加掩饰带着急切的面容和神色,想起先前手书上的内容以及孟婆子所说的话…还有她那个早逝的孙儿。
她合了眼睛,面上的青筋却还是止不住在暴跳…
待过了许久,傅老夫人才伸手把膝上放着的木盒重重拂落在地上,木盒顺着膝盖落在脚凳上,而后是又往前滚了几番才掉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这一声闷响恍若一道惊雷一般,不仅让屋中的两人惊了一下,也让侯在帘外的半夏打了个颤了,她有多久未曾见到老夫人这样生气了?半夏伸手握着帘子刚想掀起,却又想起先前四姑娘的眼神…
她思及此,握着帘子的手便又收了回来,重新垂眉敛目站在帘外,静默不语。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暴怒,又看着她颤抖不已的身子,可见是气得厉害…
她心下一叹伸手握着傅老夫人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
“我没事…”傅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敛下了面上波动不已的情绪,而后是开口说道:“去,去把那个混账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
王家究竟亏待了他什么?
竟能让他做出这样不顾手足、不顾血缘的混账事来!
…
拂柳斋。
王佩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彼时她正坐立不安的在屋子里踱着步,她先前也曾遣人去千秋斋打探过消息,可那里里外外都被把守得厉害,根本无从知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平儿打了帘子,面上也有几分惊慌失措,口中是急急跟着一句:“姑娘,二爷被带去千秋斋了。”
☆、第一百零十二章
傅老夫人遣人来传王允的时候, 夜已经有些深了…
他这两日其实过得并不松快,朝堂里的事虽然有言太师牵桥引线, 可到底也不简单…他在这个位置待得太久,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建树,一时半会若想往上升还是有些困难。而除去朝堂这一桩事,秦邢无故的失踪也让他心下不安。
秦邢跟了他这么多年…
这些年他里里外外也只有这么一个心腹, 既然是心腹,他这些年所做的事自然也没有多少能瞒得住他。
先前玄空门的事还没有解决,如今王珵又由天子下令照看着, 他也委实不敢再做出什么事…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时候, 秦邢竟然无缘无故失踪了,这令他如何能心安?他这两日为了这两桩事当真是睡也不睡好, 吃也吃不下。
每回想寻人解解闷,说说话…
可偌大的西院, 两个女儿根本就不会凑上前来与他说些什么, 唯一的儿子也早就被送走了, 就连往日素来最听他话的纪氏这阵子也敢对他摆起谱、冷下脸了。
这令他心闷之余更是郁郁难挡。
今儿个夜里王允吃了些酒索性便在书房歇下了,没想到刚刚眯了还没半刻有余,侍从便把他给吵醒了。
“二爷, 老夫人派人来传您…”
侍从一面替他取来外衫, 一面是与他继续说道:“这会人还在外头候着。”
这个时候?
王允虽然吃过酒, 脑子却还清醒着…听闻这话便立时坐起了身。他一面是接过侍从手中的外衫穿了起来, 一面是开口问道:“可有说什么事?”
侍从又给他取来腰带之物, 口中是言:“没, 不过奴瞧着来人面色有些急,怕是有什么大事吧。”
王允闻言便也不敢耽搁,待穿戴完整又胡乱净了把面便急急往外走去。
门外站着的是半夏,瞧见他出来便与他屈膝打了个礼:“二爷。”
“起来吧…”
王允垂眼看着半夏,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劳动她亲自来跑这一趟?他心下思绪万分,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连带着声音也带着几分和气:“这大晚上的,母亲突然传召可是有什么大事?”
半夏依旧垂眉敛目,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轻声回道:“二爷过去便知了。”
王允见此也知晓不可能从半夏口中打听出什么,索性便也不再问径直往前走去…西院离千秋斋还是有段距离,只不过因着傅老夫人急召,他也不敢耽搁,行走起来自是要比往日快些,没个一刻的功夫便也到了。
只是临到千秋斋的时候,他却未曾看见想象中的模样…
千秋斋唯有灯火点点却并无人,就连往日侍立在这的丫鬟、仆妇今儿夜里也寻不见。
王允顿下步子,他负在身后的手跟着握了一握,一双眉心也微微拢起了几分,口中是问道:“大哥、三弟呢?”
连夜来传唤,自是有急事…可是千秋斋为何如此安静?
半夏闻言却是开了口:“老夫人只传唤了二爷。”
只传唤了他?
王允一双眉心拢得越发深了,看来这是一桩与他有关的事了,难不成?他想起无故失踪的秦邢,面容陡然间有一瞬得变化,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怎么可能?秦邢素来行事小心,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会被母亲抓住?
他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径直往里走去…
半夏稍快他一步,上前打了帘子,待王允走进了里屋她便待在外间侍候着。
…
千秋斋内照旧灯火通明。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比起先前的暴怒此时的她却甚是平静…即便听到帘子被打起的声音,她的面上也没有一丝变化。
王允看了看室内,又看了看软榻上的傅老夫人,见她依旧如往日一般,这颗心便越渐松了几分。他伸手拾掇了一番衣裳,而后才迈步往前走去,待至一处他便停下步子,拱手弯腰,口中是恭声一句:“母亲。”
他这话说完也未听到傅老夫人说话…
王允刚刚抬眼看去便见傅老夫人已睁开了一双眼,那双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就这样映着灯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明明没有丝毫波澜的情绪…
可还是让王允止不住心下一颤,连带着身后也仿佛冒出了几分冷汗。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母亲?
母亲虽然素来端肃少言,可也从未外露过这样的情绪…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让她如此?
傅老夫人垂眼看着王允,终于止住了拨弄佛珠的手开口淡淡说了话:“你来了…”她这话说完也未曾让他坐下,照旧这样看着他。
她头一回用这样仔细而又探究的眼神看着王允,即便已经知晓也相信了那些事,可她还是无法把眼前的王允和那些事联合起来。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