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这才伸手指了椅子道:“坐下聊。”
徐碧箫想说他为了相错而行的那两艘船上的惊鸿一瞥而去找过她,可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他也不想寒暄着问她这些年过的如何都“死”了,还能好么?
想到这里,他瞪着商雪袖,却在商雪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商雪袖道:“你……怎么会以为我死了……”
徐碧箫难得的露出了几分郁色和凝重,他抬了眼,道:“熹贵妃,不是你么?”
商雪袖的手微微的轻颤着,那手素白如玉,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轻轻的在瓷杯的耳朵上勾连,这瓷杯的手感一般,不细腻,甚至还有轻微的顿挫感在长春园的时日,哪怕用来吐漱口水的用具,也要比这里精致许多。
她唇角的笑意终于消逝无踪,只留下淡淡的哀伤与怅然。
“是我。”
她的嗓音低沉暗哑,又有了些难以描述的韵味,徐碧箫觉得她的尾音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叹息一般,便也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故作轻松道:“你放心,应该没什么人知道的,像我这样聪明的也不多。”
这玩笑开的并不成功,他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能猜出来九成,最后这一成,却是在宫里边儿‘熹贵妃’薨了的消息传了出来,才确定的。”
他将那时在白龙寺巧遇程思远派过去的小厮一事简单说了一遍,道:“能让程思远心中不安、花一大笔银子做法事的‘商伶’还会有谁?加上之前六爷的那封折子……”
“六爷?”商雪袖仓皇而起,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六爷的消息,她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一连串的又接着问道:“什么折子?什么时候?六爷……他在哪里?”
她的手紧张的按在桌面上,手指紧紧的扣着桌沿。
徐碧箫抬起头,正对上她满是担心和焦虑的眼神,道:“你先坐下。”
他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唇,皱着眉边回忆边道:“大概建成二年年底,或者更早些的时候,萧六爷写了一封折子,不,应该是更早吧……”他努力的想确定出一个略具体的时段出来,解释道:“因为那折子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落了不少名字了。”
“名字?”
“对。”徐碧箫点点头,笃定的道:“在萧迁的落款之后,接着是余老爷子的,庆佑八绝里其余伶人的名字紧随其后……六爷真是个有本事的,连多年没有音信的‘赛观音’、归隐了的邬奇弦都找着了。后面按着名声大小,密密麻麻百十号的名字,都是名号拿出来响当当的梨园同行儿。”
商雪袖一颗心,仿佛放下了一半儿。
不为别的,这封折子上还有观音娘子的落款,那她一定是跟在六爷身边。
不知为何,她眼睛里就含了泪意,她本应问这折子写的什么,可一时之间她只想到回去终于可以告诉谷师父,让她安心,虽然不知道六爷和观音娘子现在何处,可是他们是在一起的。
徐碧箫见商雪袖一副悲喜交加的模样,接着道:“这还没完……在这折子上,还另附了数十名文士的落款,拂尘文会卫淡如打头,其中蜀、陕两州和霍都一带的文士居多。”
商雪袖这才转回了心思,如徐碧箫所说,这样一张折子,辗转天下各地众人之手,最迟,也恐怕是六爷流徙之后就开始着手安排了,那么多人,六爷自是要耗费无数的心血。
她迟疑道:“那折子……是要做什么?”
徐碧箫极富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道:“我以前没羡慕过你,可是当时在白龙寺,联想到这折子的深意……那折子,是萧迁请辞曲部主事之职的折子,同时折上写,请提余梦余为主事,擢拔新音社商雪袖为副主事。”
第408章 心存宏
话音落下,商雪袖急忙转了头,徐碧箫能看到她的手已经捂住了嘴,却是无法抑制声声悲泣,她又起身快步走到窗子边上,肩膀耸动良久,才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徐碧箫没有做声,直到她再度回到桌子旁边儿,才道:“你也知道六爷的用意了,曲部属于礼部所辖,无论大小,无论朝廷上有多么看不起这个曲部,那也是朝廷命官断无女子担任之理。可六爷明明知道,却仍是那样写,是想借着这么多人的呼声,把你从那里解救出来,”他看着商雪袖,道:“你那时在宫里,已经出事了吧?”
可商雪袖并没有回答他,她的思绪早已回到了连城宫中。
她那时景况之凄凉,六爷亲眼见到了。
徐碧箫的一对儿桃花眼中难得的露出了佩服的神色来,道:“我是真的羡慕你,身后有萧迁在。”
商雪袖一时之间哽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良久,她才道:“还记得从苏城出来以后,我让人送你下船的事儿吗?”
徐碧箫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只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因为那时候我是真的知道伶人的身不由己和无奈,你是云层上面玉雪一般的人物,而伶人,太多不足为人知道的糟污事儿,不忍心你这样一脚踩进伶人这个圈子里来……”商雪袖低声的诉说着,仿佛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一般。
一步一步,从那个戏船上的九龄秀,再到萧园中的商秀儿,再到名噪天下的商雪袖,隐姓埋名入了连城宫的嬉妃……
一路走来,因为“伶人”二字,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每一步都有来自暗中的手试图将她拉入深渊。
她曾与人携手同行,觉得这无比坎坷的路,只要有这双手在,也不算辛苦,甚至可以说甘之如饴。
可最后却是这双手,因为种种说不清、道不明、无可辩驳、无人可证的前尘往事和前因后果,将她亲手推入了深渊。
商雪袖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徐碧箫却听的百感交集。
他一双眼睛瞪的有些泛红,额头上显露出了青筋来,咬着牙道:“皇上不该这样待你,不该对六爷……”
徐碧箫握紧了双拳,可是到底还是无力的置于膝上,低垂了头。
他再桀骜不驯,也知道,天威不可小觑,真到当面,他甚至都不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商雪袖摇摇头:“我们不说这个了。”
她眼睛再度明亮了起来,道:“可我现在,却真心很庆幸你当年没有因为我赶你下船,就放弃了明剧。”
徐碧箫便有些神采飞扬起来,道:“就说是嘛!我是要超过你的……”
说到这里,这才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往商雪袖的伤口上撒盐来着,俊脸一红,道:“对不起……”又抬起头嘴硬道:“那你也对不起我在先。”
商雪袖就有些莫名其妙起来,她怎么又惹这位少爷不高兴了?
徐碧箫红了眼眶道:“当年你非要去西郡,原本说好了要和我一起演《回龙阁》,结果……”
结果便一直不曾再重遇。
现在相遇了,她的嗓子却回不来了。
商雪袖歉然道:“对不起,是我没能守信。幸而明剧大青衣还有一个你,可是我高兴的不仅仅是这个,”道:“那一年,我只是觉得伶人卑微低贱,你没有必要自降身份,可是……”
她身体微微的拔得更直了些,甚至带了些紧绷的感觉,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性情耿直、谁的帐都不愿意买、就连文大学士都没辙的徐碧箫,道:“你告诉我,我们卑微低贱在何处?”
徐碧箫涨红了脸要开口,但她自己已经先回答了:
“我将自己放得那么低,甚至低到了尘土里……”她嘴角露出了讽刺的笑意:“可世间就是有人觉得伶人原本就是这样轻贱如尘的存在。我不懂,谁来告诉我,这个‘原本’,谁规定的?有什么道理?侥幸出宫之后,我四下漂泊,心里一直想不通,一直在问,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懂得了,我,商雪袖,不比旁人卑微,也不比他们低贱。”
不比旁人卑微,也不比他们低贱!
十数个字,如同重锤一般,锤击着徐碧箫的内心,又如同阵阵雷声,反复的在他耳边回响。
若说入行之后的人情冷暖,他感触并不比商雪袖少。
商雪袖是逆水行舟,低微之身入宫,高贵的封号下饱尝来自旁人的歧视、冷眼,来自唯一一个至亲之人的无端猜疑。
而他,是原本出身不低的苏城世家子,却下海唱戏,无数次被至亲说成“自甘下贱”,仿佛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秽勾当,乃至关系断绝。
可他,她,从来人品正直,以技艺吃饭,既不曾私宅中陪笑饮宴,也不曾看客间卖弄风情,更别说那些不良之行,更是从不沾惹!
不止是他与她二人,天下曲部间洁身自好的伶人比比皆是,凭什么?为什么?
商雪袖见徐碧箫神色极为激动,怎么会不知道他起了同命相怜之感……
只是,她如今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以自怜的,她道:“庆佑十二年,六爷多方奔走,入职曲部,伶人才不再是贱籍。这实属不易,所以我辈伶人,更应自勉。”
她心里已是有了想法,只是,她一个人着实力量有限,不过能管好自己的徒弟而已,再往多说一些,也不过是能规范一个班子。
直到听到徐碧箫说起那封联名的折子,她才突然有了一股勇气和豪情来!
她道:“梨园除了曲部,更应该设立伶人子弟之行会,行会应有行规,应有自律之条,应有除名之项!唯有如此,才能剔除陋习,清正风气。”
她起了身,突然极正式的向徐碧箫一揖道:“请徐班主助我。”
欣赏徐碧箫的人,说他真性情,天真浪漫、不拘小节,可他不是真的天真。
初出道之时,便有人请他陪酒,那是他第一次去那样的宴席,终生难忘。
第409章 虽艰亦行正道
在那宴席之上还有别的戏班子的男伶,那明明是个唱小生的,可穿的却是件极窄的花旦袄子,勒了细细的腰身,原本还算英俊的脸上涂脂抹粉,在那里陪酒,不时腰上、屁股上被宴席里喝的醉醺醺的权贵掐上一把。
徐碧箫犹然记得,那小生面上嬉笑着,可眼睛里却全然都是尴尬和屈辱在旁边侍立的戏班子老板阴狠狠的目光下,那小生甚至不得不坐在贵人们的腿上。
他时不时的被人灌了酒,酒沿着唇角流进衣领,便有人嬉笑着、起着哄,要脱了他的衣服。
自然也有人给徐碧箫预备了那样的女装,他当时就想离席而去,可却被人阻拦着,他不管不顾的搅了那场宴席,大打了一架,被人揍得够呛,说是鼻青脸肿也不为过。
因坏了权贵的兴致,那权贵还丢下了一句话:秋声社甭想在这儿混下去!
徐碧箫已经忘记那场事件是怎么收的尾,可一路行来,见得越来越多,已经没有了第一次那样的惊愕和羞愤。
陪花酒的;唱粉戏、甚至戏台子上就脱衣服供人取乐的;进了权贵人家唱堂会、夜里留了女伶陪睡的;甚至还有整个戏班子被养在家里,拿戏班子里的小花旦男女都有,来“招待”贵客的……
他心中明白,固然有受人逼迫……可也有自甘下贱的,这样儿的班子、这样儿的伶人,甚至还不在少数!
徐碧箫自己是这样走来的,也终于懂得萧迁之前心血的珍贵,无论是戏班子班主,还是伶人,现在明明可以说一个“不”字,后果也不过是眼前的路更难走一些!
像他这样半路下海的,不是也走过来了?
一个地方乌烟瘴气,大不了换个地方,慢慢的,便也没有人对秋声社有这样无礼的要求!
可是那些人,不肯用功苦练,只想投机取巧,走歪门邪道!
可恨的是,他们直接就去做娼妓好了,却偏偏还挂着“伶人”的名号!坏了这行的风气,更让世人低看了“伶人”二字!
刹那间,徐碧箫心中一直以来就算是自身的极大成功也无法掩盖的不平、世人将“婊子”和“戏子”并称的那种轻蔑的口气、商雪袖的这句话,反复的萦绕于他的心头,让他心神激荡,无法自持!
他明明那么激动,却说不出话来,待等嘴里终于吐出了几个字,却恨不得钻到地缝儿里去。
商雪袖看他说出了“能行么”三个字以后羞愤欲死的模样,不由得笑道:“我不知道,但是不做一定不行。”
她难得的露出了调侃的神色:“你不该没信心啊,你可是红到发紫的徐大老板!”
徐碧箫结巴起来:“谁、谁没信心!”
商雪袖收了顽笑的语气,道:“这件事,是个关乎梨园行的大事,你我二人做不来。”
她纤细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的画着,道:“一,我要成名,我要迅速的重回顶级名伶之列。”
徐碧箫呶了呶嘴,他想说若有需要,他愿意跨刀相助,转而一想,商雪袖一路北上,赞誉极多,她自己个儿必然是个有真本事的,而那位燕春来,也得了她的真传,生旦俱全,顾菊生又被她找了回去,一时间,怕是真的不需要他做什么了。
商雪袖似乎知道他的心意,眼含谢意,笑着道:“最近我会挂牌,你无需操心。二,成名之后,我要约见余梦余余老爷子以及在上京的各大戏班子班主。”她露齿而笑,道:“我怕名声不够,麻烦你替我下帖。”
徐碧箫不由得心里暗自腹诽道:“你还怕名声不够?真的挂了牌子出来唱戏,恐怕声名只比以前更响亮!”
这一场时隔多年的相逢,徐碧箫和商雪袖几乎聊了一个上午,只是他当晚还有戏,在戏之一字上,他和商雪袖同样的认真,不敢托大,只得起身告辞。
商雪袖并不挽留,沉吟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和他见外,道:“花平在你那里?”
徐碧箫道:“是呀。你要他回你这里吗?我回去跟他提……”
“你说哪儿的话,”商雪袖笑道:“不是这样,我已经从你那里挖回了顾先生,听他说,花平是你班子上的大管事,这样挺好的,那么,我数年前托他带给你的东西,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