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逼得你母亲怀着你离开王府,远赴京师,后来还害了疯病,害得你颠沛流离,过穷苦日子,我就是罪魁之一。我当然应该关照你们母女,好对自己的过失略作补偿。让何荣侵吞了那么多银子,害你没能过上好日子,还是我的过失呢。”
朱台涟又是深深一叹,全然收起了方才的凌厉之气,抬手抚了抚何菁的肩膀,温言道:“菁菁你明白了吧,你不欠何荣的,不欠妹夫的,也不欠我的,你谁的都不欠!以后再也不要为了还谁的人情,就委屈自己。回头乖乖随妹夫回京城去,过你们的日子,把这边的人和事,都忘了吧。这边的一切,本来就与你无关。”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何菁却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站着,许久都回不过神。
邵良宸其实一直都没走远,就等在不远处。朱台涟忽然高起来的声调惊动了他,担忧那兄妹俩一语不合会吵起来,邵良宸就走来了近处,将朱台涟后面的话都听入了耳中。
何菁此时会是何样心情,他很轻易就能想象得出。
“菁菁。”
听了他一声呼唤,何菁才陡然醒过神,继而就颤着嘴唇语无伦次:“他……竟然是他……是他……我能活到这么大,不是靠着爹爹的好心,是靠他!”
第76章 决意一试
“我听见了, 咱们回去再说。”这里说话毕竟不便, 邵良宸搂过她的肩膀,扶她前行。
等回到桃园正屋,遣了下人出门, 何菁就亟不可待道:“竟然是他!虽然他说那是为了补偿过失,可是……可是那事根本不该怪他!我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这一世活了二十年,里面有近十八年都在感激着继父, 都以为自己是靠着继父的无私照料才得以活命, 就因为这,其间见到继父粗心、懒惰、嗜赌,她都没去在意, 不断地拿“人家白白养着我我还要要求什么”来自我洗脑, 从来都没去想过,十八年的时光, 自己竟都谢错了人!
他骂她傻, 真是一点没错。她就是傻的可以!正如他所说的,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人被她遇见?何荣明明不是个人品无暇的大好人,为什么偏偏会在照顾她们母女这事上无私付出不求回报?为什么那么多年朝夕相处,自己都没生一点点疑心?
若非今日激得朱台涟说清,她就会傻呆呆地感激继父一辈子, 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被她抛在安化、最终造反身死的二哥才是她的真正恩人!
痛悔与歉疚交织于心,何菁捧着脸痛哭失声:“没有他, 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我怎么能扔下他不管,怎么能任由他去送死……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让他死啊!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不止是为了恩情,今日听了朱台涟的剖白,明白了他的经历、受过的心理折磨、生出今日这种性格与心态的缘由,她就远比从前更加体恤他,心疼他,远比从前更舍不得他死。
在这世界活了二十年,她才头一回真真切切把一个人视作了自己的亲人,就像前世的父母一样,是她的血亲亲人,比此生的生母、继父、弟弟以及生父等人都要亲得多的血亲亲人。
她不想看着这个亲人去送死!
邵良宸挨着她坐在炕边,望着她只是笑:“瞧你慌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什么可慌的?你心里都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慌个什么劲儿?”
何菁眨巴着泪眼望他:“可是,我又怎么能……”
“又怎么能拖累我随你一同冒险,是么?”邵良宸颇感怅然,伸臂揽住她的肩,“我觉得,二哥今天说你的许多话都对,你就是总要将谁欠谁的、谁该还谁这些事看得太重。其实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债务能说个一清二楚?”
照理说,这会儿真该对她说清前世那段过往,好让她知道,是他欠她的,理当还她。可眼看着她为二哥这事已经刺激成了这样,又是身体才刚好转的当口,他又不敢再多给她一重精神冲击。
想了想,邵良宸道:“我还没为你讲过我父母的事吧?”
他确实没对她说起过他家的旧事,偶尔提及也是一语带过,一直令何菁觉得,他与父母似乎感情都很冷淡,以至于无事可说。这时听他问起这话,何菁十分意外。
邵良宸拿了帕子为她擦净泪痕,缓缓道来:“我母亲自我很小时起,便常年卧病。那时我们家跟前有个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鱼,家里穷,平日吃不上什么肉食,我很早就想下池塘去抓鱼给我母亲吃,母亲却说,鱼肉没有吃头,死活不让我去。结果,到了我十岁那年,母亲病情加重,眼看要不行了,弥留之际,她总迷迷糊糊说起鱼,我那时才知道,母亲其实最喜欢吃鱼,都是害怕我下水遇险,才不叫我去。可惜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吃不下东西。我只有等到她过世,下水去抓了好多好多的鱼,或蒸或煮或炸,做了一顿全鱼宴,去为她上坟,却明明知道,她吃不到,也看不见了……”
他对这一世的父母认同感是比不上前世,但人非草木,相处时日久了总会多少有着些感情,父亲是个这时代常见的凡俗男子,生性惫懒又不负责任,母亲本就身体不好,还承担了过多家务,才导致早早去世。
比较而言,他对这一世的母亲比对父亲感情要深得多。对最后的那点遗憾,也就记忆极深,多年下来,成了长在心头的一根刺。
何菁怔怔地听着,已然体会得出,他讲起这段看似毫不相干的过往,是何意思。
邵良宸深吸了一口气:“那座池塘水底都是烂泥和水草,若是放我小小年纪就下去摸鱼,确实很有风险。可是你说,人活一世,真就该那么步步为营、时时刻刻都趋利避害么?难道就不能偶尔冒一回险,好叫自己少一点遗憾?像现在这样,我是无病无灾地长大了,是没在池塘里挨过淹,可心里梗着的那桩遗憾,又到何年何月才能化解得来?这样的平安……就真的好么?”
他转眸来与何菁对视,神情既郑重,又平和,“二哥已经不止一次救我了,难道我就不该回报他点什么?我就不该拼出性命,去尝试救他一次?这不是为你,你大可不必觉得劳动我去救他,就是欠我的情。不瞒你说,这些日子决定放弃他,带你回京,我更多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若论我的本心,我也是不想走的,我也真心想去为救他,努一把力。既然那是咱们两个都真心想做的事,又为什么不去做个试试?”
归根结底,他们之前决定回京都很不情愿,想要试着去挽救二哥又都不敢下决心,所差者,就是一份动力。
现在,这份动力总算有了。
没有二哥就没有何菁的今天,只凭这一点,何菁就该救他,邵良宸更该救他!
何菁随着他的话,情绪平复了许多,可随之又生出了另一份疑惑:“可是……你说咱们这样对么?那毕竟是二哥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只因为咱们觉得那不对,就要阻止他,这是不是……咱们太自私了?”
邵良宸似笑非笑地瞄着她:“你是说,他想送死是自己的选择,咱们不该因为咱们不想他死,就玩命拦着?”
“……是啊。”何菁听得出他语调中的揶揄,可又觉得就是这么个逻辑。连见到一个要自杀的人该不该救都是有着争议的话题,何况人家二哥还是有大志向的,难道我们该阻止二哥去实现他的伟大“梦想”么?
邵良宸翘起二郎腿,换了一个舒适闲散的坐姿,开始掰着手指为她讲道理:“跟你说,首先,关于杨廷和一派,这次的事由我报到皇上跟前,即使安化王府谋反并未成行,皇上知道了杨廷和他们竟然跟他玩这种花样,也不可能轻饶了他们,而且正因为安化王府并未谋反,杨英仇钺他们无法借机立功,皇上想收拾他们,才更易寻到名正言顺的理由——边关情况变化莫测,寻个由头找御史参奏就能给他们扣帽子;
其次,有关刘瑾,想对付刘瑾的人又不止杨廷和他们那点人,刘公公如今也膨胀得够可以了,其实我都看得出,皇上已经在对他不满了,杨廷和想必也正因看出了这一点,才决定在这当口利用安化王谋反案将其一举击垮,所以说,二哥不谋反,刘瑾倒台也只是推迟一阵子的事儿;
至于周昂他们这些贪污的武将,那都是一群臭鱼烂虾,你想想我是干什么来的?等我去将他们的劣迹报上去,皇上想收拾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么?所以说,有我在,二哥想干的这些事儿推迟一阵也都干的成,干什么非要搭上他和父亲他们的命啊!”
何菁直听得两眼放光,满脸崇拜,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熊抱,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大口:“相公,你真是太厉害了!”
邵良宸大为受用,满足感简直堪比床笫驰骋,却还硬装不满地提要求:“‘相公’太难听了,换个好听点的来说。”
何菁眼:“什么算好听的啊?”话说成亲了这些日子,她除了初时尊称他为“侯爷”之外,绝大多数时候对他都没有什么称呼,对外人说的什么“宸哥”、“良宸”她都没当面叫过,他们之间说话一直都很随意,好像早都忘了该唤他什么。
“嗯……就叫声‘好哥哥’吧。”邵良宸先被自己酸得牙龈抽搐了一下,不过还是暗自忍了。
“好……”何菁大张着嘴,身上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稀里哗啦地掉着,却还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撒娇发嗲什么的,实在不是她的风格啊!
邵良宸笑不可支,抚着她双肩道:“好了好了,我就是为了看你这模样,哪里真会想听那种酸话?”
何菁大松了一口气,又问:“你说那些我都明白了,可是,咱们把这些道理讲给二哥听,他就会收手么?”
“那当然……不会。”邵良宸抱起双臂摇摇头,“你这么快就把他刚说的那些话给忘了?”
二哥是先想烧了王府,“顺道”才想到的造反。人家好容易想到了一个烧掉王府最有意义的途径,怎可能轻易被他们说服?何菁深深发愁并感叹:那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邵良宸接着道:“况且现在这个局势,也不是他一个人想收手就真能收的住的。”
依据他和钱宁这阵子搜集来的讯息,再加上上次朱台涟的那句“我是没几个月可活的人了”,都可推知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动手起事。这时什么粮草、渡口、兵马调度等各样准备都已做得差不多了,他本人再如何没打算成功,要蒙骗过周昂那些人,肯定也要调动不少力量做样子。
所以临到今日,明里暗里知道安化王王长子要谋反的人不知有多少,杨英和仇钺那些先不说,要是现在朱台涟直接撂挑子,周昂他们这些追随者就肯定不干,到时还不知会惹出哪些乱子。人家要是喊一句“你朱台涟耍着我们玩啊!”组团冲到安化来烧杀抢掠,那二哥只会死的比造反还快。
何菁没处理过这些国家大事,随便一想便觉得处处都难,简直无从入手,她发愁道:“我们想要救他,要冒的险可要比你潜入池塘抓鱼大多了。”
邵良宸挑了挑眉:“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试?何菁又是两眼一亮,不禁揪住了他衣襟问:“难道你已经有主意了?”
邵良宸一咧嘴,先低下头,去掰开她的手:“那个……那天二哥就是这样揪着我,要把我扔下城墙,如今我对这动作怕得很,所以,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哈。”
这已算得上恐高之外他新添的一桩心病了,何菁噗嗤一笑,放开手坐好:“你快说说,有什么好法子?”
老公装相骗人、打架斗殴都是好手,她还从来没想过制定决策、跟古人玩权谋他也能行。
邵良宸理了理衣襟,一派高深莫测的姿态,摇头晃脑地缓缓道来:“其实,还是你今天的一句话提醒了我……”
“……那当然不成!”
良医所的三位王府太医听了邵良宸的咨询之后,意见完全一致地摇了头,三把不同程度花白的胡须飘飘摇摇,邵良宸看得很是喜感。
现在尚未对安化王请辞,邵良宸自然不会对太医明说他是要带二小姐上路回京,只说二小姐这阵子养病闷得厉害,想出门去游玩一两日成不成,并再三表示路上自己会精心照料不出闪失,就这样,还是得到三位太医一致的劝阻。
“二仪宾,此时正是二小姐休养的紧要时候,一分都不可大意,若想出门,至少也要再静养半个月,到时天气也暖和多了,想出门也便宜了。”
邵良宸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自昨天与何菁做好了阻止朱台涟谋反的打算,何菁就一刻都等不下去,恨不得立时着手实施才好,他才不得已来向太医咨询。
等出了良医所,刚回到王府主院,就迎面见到了朱台涟。
“二哥,”邵良宸迎上前,“你是在此等我?有事?”
朱台涟显然是安排下人留意着桃园,一听说他出门来了良医所,就亲自跑过来堵他。邵良宸猜得到缘故,心里因此憋着点好笑。
“你怎么还需亲自来这里?菁菁的病况若有变故,差人将太医请去不就成了?”朱台涟问。
邵良宸道:“不,菁菁那边没事,我是特意过来问问太医,以菁菁现今的景况,何时才能出门。哦,二哥放心,我用的是带她出门游玩的借口。”回京的事还没向外人提过呢。
朱台涟眼眸中闪过细微难察的一丝意外:“菁菁急着上路回京?”
果然很轻易就暴露出了来意,他也算对何菁的性子有着一定了解了,昨日说话时还不觉得,回去后一深想,便觉得何菁听了那些过往,怕是又要“犯傻”,又舍不下他了,于是今日才趁此机会跑来探口风。
邵良宸浑若未觉,微笑道:“是啊,毕竟已然决定下来这么久了,她又休养得十分腻烦,确是盼着尽快上路的。可惜今日我来问了太医,三位太医都说,她如今还不宜出门,至少也要再休养半个月。”
“哦……”朱台涟放下心的同时,自也有着一丝丝的失望,但这两样情绪均未现在脸上,若非邵良宸心里有底,特意去咂摸这一声“哦”的滋味,也难以体察的出。
“我知道,若非上回我整了那么一出,你们现下都已好好坐在京城家里了。”朱台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还露了一点微笑出来,“你们放心住着便是,太医既说半个月,就叫菁菁至少再歇够一个月。我那桩事……少说也要三月呢。”说完就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