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范小姐也抬头看他,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傅云英笑了笑,心中五味杂陈,缘分的事真是说不清。
  她带着傅家仆从离开范家。
  范老爷和范夫人给她作揖,送她出门,一叠声给她赔不是。
  钟天禄亦步亦趋跟在傅云英身后,泫然欲泣。
  “没事,我们傅家的姑娘又不是非你不嫁,她们未必喜欢你。”傅云英看他可怜兮兮的,道,“你回去准备亲事吧。”
  范老爷不是个坏人,他出此下策,也是出于爱女心切,刚才他推开范夫人时并未使力,看似发脾气,其实是怕她得罪她,挺身而出,把夫人护在身后。虽然这事听起来可笑,不过对钟天禄来说,范家还算一户不错的选择。
  钟天禄眼圈微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向一旁的傅云启投去求助的目光。
  傅云启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你真是不争气!云哥不该上门救你的!”
  钟天禄眼圈更红了。
  ……
  离选婚太监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近,武昌城中,但凡是没有攀附之心的人家都在一个月内火速送女儿出嫁。
  傅四老爷没有挑到合心的人选,又不想委屈女儿,决定把傅月和傅桂送到乡下去躲避选秀。
  五姐倒是不用送走,官府上门验看的人看她言语幼稚,直接将她剔除出选秀名单。
  出了选秀的事,连向来闲云野鹤、诸事不管的赵师爷也不得不赶回江陵府,和族里的人一起商讨应对之策。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皇上已经开始忌惮沈首辅,沈家人还不知收敛,迟早大祸临头。这一次沈家女入宫,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们赵家和沈家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沈首辅若是有个不好,赵家也不知能不能躲过去……选秀的事,赵家绝不能牵扯其中。”
  走之前,他告诉傅云英,“送沈家女入宫才是这一次选秀的真正目的,其他人都是陪衬。”
  这一点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
  新皇后的人选就是沈家女。
  是月中旬,选婚太监乘坐的官船抵达武昌府。
  城中掀起另一个热潮,有老实本分不奢望做皇亲国戚的人,也有想攀龙附凤让女儿为家族博富贵的人家,而且后者明显人数更多。
  选婚太监还没下船,等着排队给他送礼的人家从码头那一头一直排到城中最繁华的大街,光是负责接待选婚太监的官吏,短短半个月内就收了数万两好处。
  傅云英这天在家和傅云章对诗。
  她已经拜见过新知府和新学政。果然如傅云章所说,新知府碌碌无为,不关心武昌府的文风,一心等着升迁。新学政好风雅,满口都是弹词。可当她说出弹词的作者大多是闺阁女子时,新学政皱了皱眉,岔开话题,似乎不愿多谈。
  写诗是她的弱项,新学政出的观风题里有几道赋诗相关的题目,她完成得差强人意。
  傅云章知道她不擅于此道,这种事又没法速成,干脆自己拟题目给她做,让她每天记诵,熟背于心,到时候秋闱考试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背书就是她最擅长的事了,她一天背三十篇,晚上傅云章抽背她前面所有背过的内容,记不住的再从头背起。
  书房面南一方的槅扇全取下了,傅云章坐在书案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一卷手抄诗册,姿势懒散。她站在他对面,背对着庭院,小声背诵昨天记下的诗句。他随便念出上句,她必须马上对出下句,对不出来的,他在那一排诗句旁做一个标记。
  这种时候他通常很严格,虽然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得近乎透出点慈祥了。
  刚好傅云英有一句答不出来时,廊外吧嗒吧嗒响,朱和昶忽然跑了过来,一进门,就搂傅云英的肩膀,和她嘀咕,“了不得,这一次不止选婚太监来了,连崔大人也来了!老爹告诉我,我得娶媳妇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抛开书册,“世子,云哥在用功。”
  傅云英没有瞒他,他知道朱和昶的身份。
  傅云章能和身份低贱的人当朋友,也能和权贵来往,而且应对自如,朱和昶虽然身份尊贵,但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就有点拘谨。听他说傅云英在用功,脸上讪讪,退后两步,“那我过会儿再进来?”
  “不必。”傅云章找了一枚铜书签塞进书册里,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他吩咐莲壳去筛茶。
  朱和昶搓搓手,大咧咧往隔间罗汉床上一躺,和傅云英讲心事:“云哥,这一次选秀不止给皇上选皇后,也给我们这些宗室选正妃,不晓得分给我的正妃是哪里人,生得标致不标致。”
  傅云英洗净手,端起莲壳送来的茶,先拿一杯给傅云章,然后递一杯到朱和昶手上,“既然是选秀出来的,个个千里挑一,必定是貌美又温柔和顺的良家女子。”
  朱和昶喝口茶,“管他呢!反正老爹说了,要是不喜欢,还可以纳侧妃,我告诉你,要说哪里的女子最动人,肯定是江南那边,那杨柳腰……”
  他的话说到一半,啪的一声,傅云章不小心碰到书案,几本书跌落在圈椅旁边。
  傅云英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放回书案上。
  这么一打岔,朱和昶忘了江南的美人,说起选婚太监的事,“那位崔大人,最近刚升官,他刚好是湖广人,皇上派他监督选秀。老爹准备收买他,让他给我挑一个脾气柔顺的正妃。”
  崔南轩可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从前他刚入仕的时候,老家人主动带着田产家业投靠他,愿意给他为奴为仆,只求庇护。一箱箱银两抬到崔家,他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就当场拒绝,落了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魏选廉很欣赏他这一点。
  金色的阳光滤过湘妃竹帘,漫进书房,傅云英坐在靠窗的圈椅上,出了会儿神。
  感觉到似乎有人看着自己,她抬起头,目光和傅云章的对上。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第98章 选中
  傅云英看他眼神似有深意,没有回避,朝他笑了笑,“二哥?”
  傅云章放下手里的粉彩茶杯,扫一眼歪在罗汉床上滔滔不绝的朱和昶,像是有话要和她说。
  她想了想,让王大郎去自己院子把挑竿取来挂画,对朱和昶道:“快到你生日了,我画了幅画送你。大郎,把画拿过来。”
  王大郎应了一声,躬身出去。
  朱和昶喜出望外,当即长腿一翘,跳了起来,迫不及待要去看画,一溜烟跟着王大郎跨出门槛,“我看看,我看看,你画的什么?是不是画的小像?前几日打捶丸的时候你一直在看我,哈哈,我就晓得我打捶丸的样子风采过人!”
  等他走远了,傅云章道:“前几日收到老师的信,崔大人要来武昌府,他要我出面接待。崔大人现在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掌管官吏铨选,位列六部之首。”
  傅云英怔了怔。
  从礼部侍郎到吏部侍郎,朝中几派相争,最后成功入阁的王阁老并不是大赢家,反而崔南轩不声不响重回权势中心。
  既得了好处,又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他离入阁只差一步了。
  难怪沈介溪开始打压他,政见相合并不表示彼此之间没有矛盾。
  傅云章接着说:“他后天过来,那天你去楚王府玩吧,夜里我叫莲壳去接你。”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打发孩子。
  傅云英笑了笑,“为什么要我回避?”
  傅云章看着她,道:“你不喜欢他。”
  她讨厌沈介溪,这一点他现在知道了。她不喜欢崔南轩,却是他早就清楚明了的。以前她在他的书房看到崔南轩的文集时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他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仿佛在那一刻,她忽然衰老了很多岁,眸子里有一种不属于她的沉重和苍凉。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当着她的面看崔南轩的书。
  “倒也用不着刻意回避。”傅云英沉吟了半晌,手指轻拂茶杯,“二哥你和崔大人在前院谈事情,我躲在内院不出来就好了。”
  她又不是没见过崔南轩。
  傅云章摇摇头,“他曾在江城书院讲学,算是你的老师,我招待他,于情于理你都得出来拜见,躲着不出来,未免太失礼。”
  把茶杯放回桌案上,傅云英垂下眼帘,应了一声,“好,我那日一早就出去。”
  朱和昶当天就把傅云英刚画好的画带走了。她画的不是人像,而是富贵长春图,花枝挺拔秀丽,花朵千娇百媚,笔意简逸,简繁有致,整幅图典雅端丽,蕴藉清雅,又生气蓬勃,欣欣向荣。
  傅云英从不画人物。赵善姐虽然不肯收她当学生,但看过她的画后,很欣赏她笔下景物的鲜活气,破例通过赵师爷的口指导她运笔和调墨技法。画画是她的消遣,她反正是怎么开心就怎么画,后来她的插画随着袁三的小说流传开来,反而因为和文人画不同的工细写实、富有情趣风格而独树一帜。
  本地文人大为可惜,傅云章的朋友几次写信给她,叮嘱她画画和写字一样,须得融入文人审美,否则终将沦为工匠一流。
  她回信感谢文人们的关心,照旧我行我素。
  武昌府的士绅争相重金求购她亲笔画的画,她闲来会按照买方的要求画一些亭台楼阁或者四时景色,就是从不画人像。
  朱和昶把画拿回王府。
  楚王见了,摸着下巴道:“还挺好看的。”
  朱和昶喜滋滋道:“这是云哥特意给我画的,现在他的画可值钱啦,我得好好收着。”
  他特意强调这幅画的独一无二,然后一叠声吩咐仆从,“挂到我寝房去,仔细点,要是磕碰了一点,都打发到外院去伺候。”
  仆从们小心翼翼捧着画出去。
  楚王悄悄翻一个白眼,再值钱也贵不过金子去,楚王府什么宝贝没有?他为了给儿子过生日,搜罗了那么多奇珍异宝,儿子看一眼就丢到一边去了,却把傅云英画的一幅画当成稀罕宝贝,恨不能建一座庙给供起来,真是不公平!
  有了兄弟就忘了爹!
  隔了一日,楚王府派人来贡院街接傅云英。
  傅云章一直将她送到照壁前。
  因朱和昶之前说过要打捶丸,她今天穿了件荼白色窄袖杭罗打球服,锦缎束发,意气风发,在阶前蹬鞍上马,出了巷子。
  乔嘉仍旧尽忠职守,紧紧跟着她。
  刚走到大街上,远远看到身着甲衣的护卫们簇拥着一顶轿子行来,前面有几个小吏提着铜锣开道,命行人避让。
  路上的老百姓听到锣声,纷纷退到路边,等着轿子过去。
  三品大员出行,排场还真是不小。
  傅云英没料到崔南轩会来得这么早,示意仆从避到角落里,等官轿过了再走。
  刚扯紧缰绳拨转马头,长街中间,一双手掀开轿帘一角,里头的人对护卫吩咐了几句什么。那护卫拱手应喏,一径走到傅云英面前,“傅相公,我家大人请你过去说几句话。”
  崔南轩的眼睛真够毒的。
  傅云英无奈,翻身下马,跟着护卫走到轿子前,朝崔南轩行礼。
  轿帘只掀起半边,只能看见崔南轩线条柔和的侧脸,依然还是面若冠玉,年轻俊朗,从他脸上看不出曾一度沉沦的痕迹。
  他侧头扫一眼傅云英,见她身穿打球服,交领窄袖衣,勾勒出细腰长腿,端的是英姿飒爽,皱了皱眉,问:“出门去?”
  傅云英不想多说什么,道:“是。”
  崔南轩抬起眼帘,“你考了案首,苏桐在国子监也是头名,乡试过后你们必定能在京师齐聚,湖广的试题难度比不得南边,好生准备场屋考试,莫要懈怠。”
  这一句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仿佛只是担忧她玩物丧志才叮嘱几句,其实大有深意。
  难道他是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傅云英不动声色,低眉顺眼,应道:“多谢大人教诲。”
  崔南轩唔了一声。
  看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护卫们催促轿夫可以走了。
  傅云英站在原地,等几十人浩浩荡荡走远了,方抬起头。
  轿子到了贡院街,护卫先进巷子驱散闲杂人等,两边人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搬了梯子爬到墙头围观。
  崔南轩走出轿子时,巷子里一片整齐的吸气声音。
  这位大人生得可真俊啊!
  傅云章在门前等候,见崔南轩下轿,迎上前。
  街坊邻居又一片赞叹的啧啧声。
  崔南轩面无表情,目光在傅云章脸上停留了片刻,“你像是清减了。”
  傅云章淡淡道:“劳大人惦记,可能是前些时苦夏的缘故。”
  一个三品大员出言关心他,他并未露出受宠若惊或感激涕零之状,是个沉得住气的。
  崔南轩进了正堂,下人奉茶,叙过寒暖,说了几句客气话,他道:“上次你虽然错过殿试,不过王阁老对你印象深刻,明年北上赴考补试,准备得如何了?”
  傅云章垂目道:“自当竭尽全力。”
  崔南轩颔首,端起茶杯吃茶,缓缓道:“其实上次你错过殿试,未必是坏事。山东盐运一事牵涉甚大,锦衣卫也插手了,现在京中人人自危,等选秀事毕,霍明锦必定要继续彻查此事,朝廷禁止官员以盐引牟取暴利,这一次不仅山东那边,大批宗室都会受到牵连,刑部、大理寺已经压不下这事,恐怕连沈首辅也得丢车保帅。届时朝中会有很多空缺,你补试殿试,正好遇此良机,用不着外放到地方去做知县。”
  外放出去熬资历不是坏事,但是以傅云章的资质,着实浪费,还是当天子近臣更容易有所作为。
  傅云章眼帘低垂,默默听崔南轩细说朝中局势,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崔南轩看似漫不经心,一边吃茶,一边交代,其实余光一直在仔细观察傅云章脸上的反应。
  他既不热络讨好,也不故作清高,不卑不亢,心中自有主张。
  崔南轩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王阁老和姚文达都看好他,他刚好也是湖广人……
  沈介溪老了,沈家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后起之秀,他是沈党的主心骨,一旦他失势,沈党必将分崩离析。
  此消彼长,到那时,朝中一定会崛起新的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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