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锦性情有些偏执,能和亲生母亲、同胞兄弟决裂的人,不是谁都能说得动的。
傅云英点点头,“周天禄会帮我把这事圆过去的。”
周天禄知道她不想答应这事,刚才在池边已经和她说好,会帮她应付周尚书,她只要假装答应下来就行,他那人哪儿哪儿都不好,就是重义气,所以虽然整天游手好闲,还是结交了不少真朋友。
翌日,傅云英到了大理寺。
刑部把覆审卷宗送了过来,她先看过一遍,找出有疑问的,放在一边,这是第一道初审。接下来还要由评事、大理正决断,最后由大理寺少卿拿主意。
她看得很仔细,将供词前后仔细推敲,发觉其中一桩案子有些不对劲。
告状的是顺天府一位妇人张氏,告发族人欺压她,毒、害她的丈夫,抢夺她丈夫的家产。可最后这告状的竟然成了被告,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说她丈夫是被她亲手毒、死的。
又是一桩杀夫案。
按律法,张氏当判斩立决。
但傅云英把所有人的供词比对之后,发现其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如果张氏的丈夫真是她杀的,她应该在第一时间掩藏罪行,可她没有,反而把丈夫族人告上公堂,领着衙门的人把已经下葬的尸体挖出来验尸,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这么明显的漏洞,刑部、都察院竟然都通过了原审。
傅云英皱眉,把这一份卷宗单独放在一边。
中午吃过饭,下午她接着整理卷宗。期间大理寺评事和大理正过来找她,几人一起参详刑部移交过来的案子,签字,盖印,留下日期,交到大理寺少卿那里,等候覆议。
赵弼刚从刑部回来,打发走其他人,单独留下她说话。
说完公事,他问:“你昨天去周家赴宴,周家人是不是求到你跟前了?”
周家到处找人帮忙说情,这事京里的人都听到一点风声。
傅云英点了点头。
赵弼冷笑一声,手里龙飞凤舞写着批语,漫不经心对她说:“二爷向来不待见周家人,你别拿这事烦二爷。”
说完,觉得语气好像太强硬了,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恐慌,忙放柔语气,加了一句,“二爷最近很忙。”
傅云英不语,她也没打算求霍明锦原谅周公子,只想着哪天和他提一句,免得在周尚书跟前穿帮了。
见赵弼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她转身出去,走到门口时,又退了回来,“赵大人……不知当年周公子是怎么得罪二爷的?”
“嗯?”赵弼头也不抬,道:“二爷的事,我们底下人哪敢过问。”
傅云英想了想,又问:“那……您知不知道大概是哪年的事?”
赵弼有点不耐烦,回想了一下,说:“得有十好几年了吧,好像是同安十八年的事……记不大清了,也可能是十九年……”
傅云英不动声色,告退出来。
午后阳光依然炽热,廊前一缸缸莲花迎风绽放,花瓣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摇曳多姿,婀娜动人。
同安十八年,或者说同安十九年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她刚嫁给崔南轩的头两年。
第108章 试探
傍晚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雷声轰隆,翻涌的云层间雪白电光闪烁。
乔嘉撑伞,扶着傅云英上马车。但雨势太大,像谁在银河畔挖了个大口子,雨水哗啦呼啦往下泼,她还是淋湿了半边,官袍衣襟一片水渍,巾帽也湿了,顺着鬓角往下淌水珠。
傅云章拿了车厢里备着的干燥布巾给她擦脸,回到家里,让婆子煮姜汤给她喝,“切成姜丝,不要煮姜块。”
姜块煮的她嫌太辣太冲,喝不下,姜丝煮的却能喝几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姜汤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后,手里拿巾帕,帮她一点一点绞干湿发,皱眉说:“大郎长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边也不能没人。”
傅云英一口气喝完辛辣的姜汤,放下碗,接过巾帕自己擦头发,道:“没事,我自己有手有脚,用不着人伺候,我小的时候还给千户家的太太当过小丫头。”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一直想买下她,韩氏舍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户家的丫鬟。
她语气听起来轻松,似乎完全没把这当回事。
傅云章便不多说什么。
近身伺候的人难找,要完全忠于她,而且不会生出别的心思,还得谨慎机灵,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丫头在外面叩门,把饭菜送了过来。他们俩有时候回来得晚,傅云启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见人回来,已经吃过了。
等傅云英避去内室换新的网巾和巾帽,傅云章才让丫头进来摆饭。
前几天傅四老爷料理完账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时候还叮嘱傅云英好生奉承霍明锦,有个大靠山,他在湖广也好安心。
都以为霍明锦想认她当义子,但是他从没有表露出这方面的意思,认义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来了,只要他开口,她没有回绝的余地,用不着拖延到今日……会不会是傅四老爷想岔了?
傅云英换了身衣裳出来吃饭,心里琢磨着事情,吃饭时吃得心不在焉的,手里的筷子在碗中一条红糟香油鲫鱼的鱼肚上划来划去,鱼肚都划开了,就是不见她夹菜。
傅云章皱眉,她平时进退得宜,虽然从没有人教过她,规矩教养却比县里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娘子还要好,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还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礼。
他放下碗筷,轻轻按住她的右手,“云英,怎么了?”
“唔?”傅云英抬头看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鲫鱼戳烂了,自己笑了起来,笑容很浅,掩饰道,“想着案子,一时出神。”
傅云章松开手,夹了块蜜汁腌萝卜送到她碗里,“好好吃饭,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饭重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对策。”
说着话,又盛了碗她喜欢的鱼片豆腐汤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仿佛看淡人生,看着没什么棱角,但偏偏又是个很有坚持的人。
傅云英嗯了声,专心吃饭。
饭后她照例坐在窗下读书,翻了几页《伽蓝记》,她让下人去请袁三。
雨还在下,雨帘隔开长廊和庭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幽暗的回廊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而她坐在书房里,静听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声音,心里很平静,又有点淡淡的波澜。
袁三一会儿就过来了,他火力壮,不耐烦打伞,披了件蓑衣就冲了过来,怕带了湿气进房,先在门外边脱下蓑衣,抹一把脸,才踏进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云英打发走下人,看乔嘉立在长廊尽头,料想听不到自己和袁三说话,还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离自己近一点。
袁三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着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托付你去办。”傅云英小声说,“这事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袁三双眼一眯,嘿嘿笑,马上摩拳擦掌起来,“老大,说吧,要揍谁?你放心,我揍人不会被其他人发现身份。”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他还是心心念念想当打手。
傅云英摇摇头,压低嗓音,“明天你就动身,去一趟江西赣州府,去户部尚书周大人的家乡,他们家在当地很有名望,不难找。周大人的小儿子在老家住着,你想办法接近他,查明他当初为什么会被送回去。”
听她说得郑重,袁三连连应声,最后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道:“老大,这事交给我吧!打听事情,我在行!”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正经嘱托他去办一件差事,他很兴奋,顾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书路引还没办好,先等两天。”傅云英道,顺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这事或许和锦衣卫霍指挥使有关,事关重大,别告诉其他人。”
袁三笑眯眯道:“我晓得!”
两日后,袁三出发了,对外说他去福建游历,那边的书坊刻书非常发达,几乎能和苏杭一带比肩,他过去取取经。
接连几场大雨过后,天气慢慢变得凉爽起来。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青色果子,果实累累,只是颜色还不显眼,藏在绿叶间,不仔细看,还以为今年没挂果。
傅云英在大理寺号房前的几缸莲花被雨水淋残了,花朵不见踪影,连莲叶也蔫头耷脑。
石正怕她责怪,一大早给她赔罪,“大人,您看再新换一缸如何?把水换了,种上睡莲,比先前的还好看。”
她一笑,“用不着换,把污水换了,莲叶留下,只有叶子也好看。”
荷叶绿莹莹的,平时看卷宗看累了,抬眼看到一缸生机勃勃的绿,眼睛清亮,心里也舒服。
她忙了一会儿,照例去见评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却发现赵弼也在。
赵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时用不着处理初审复核的事,他出现的话说明出了什么大案,大理寺正他们没法决断,必须由他出面。
傅云英进去的时候,看到主簿、评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桌上胡乱一堆卷宗摊开着,赵弼坐在最当中,眉头紧皱,脸色铁青。
他是圆脸,虽然很认真地往外散发威严,但长相太老实了,严肃起来也没有什么气势。
傅云英把手里的卷宗放到长条桌一角上,陆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说话,赵弼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说话声才慢慢停下来。
赵弼随手抓起桌上一叠卷宗,往傅云英跟前一掷,震起一蓬灰尘,离得近的几个评事呛得直咳嗽。他道:“你来大理寺也有几个月了,这个案子交由你负责。”
周围的人没说话,看他们的表情,赵弼给她的案子只是一桩不起眼的案件,没有值得关注的必要。
傅云英应喏,拿了卷宗退出侧厅。
回到自己的号房,她翻开卷宗细看,发现这桩案子正是前些时她觉得有疑点、因而特意批示交给大理寺丞覆议的那桩杀夫案。
还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审疑难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炼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在京案件要么是鸡毛蒜皮的事,用不着司直去关心,而真有大案子,轮不着司直多嘴。
傅云英从陆主簿那里领来文书和提审凭证,带齐东西,出了京城。寺里给她配备了两名助手,其中一个是石正,两名杂役。
赶车的是杂役,她把乔嘉也带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逢迎讨好她。她随便说句话他们就满口夸起来,恨不能把她夸成刚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着一张脸不怎么理会,只说公事,他们悄悄松口气,看出她不是那种非要下属围着自己献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静下来。
到了良乡,县太爷知道他们一行人来了,亲自来接。
傅云英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评事看到她接下这个差事时是那种表情,犯人张氏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这个案子差不多可以结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几人都有些懊恼。
傅云英却问:“张氏是什么时候自尽的?”
县太爷回想了一下,“有半个月了。”
这个案子拖拉了几个月,从张氏状告族人到最后案件送交刑部审核,前后有九个月之久。张氏一开始是起诉的一方,后来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监,受不了牢狱之苦,加上自知杀夫罪必判斩立决,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备,用腰带上吊自尽。
傅云英提出要验尸。
县太爷一脸莫名其妙,道:“这尸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张氏确实是自尽无误,仵作有详细的验尸记录……”
傅云英面色不改,“我还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验一遍,烦您通融。”
县太爷虽然一直待在良乡,但对京城的事也算有所了解,这位傅司直光是一个东宫出身,就足够威慑他了,他眼珠转了一转,命人去请仵作。
反正验尸也查不出什么。
仵作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把长须,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后跟着为他背箱笼工具的小徒弟,进了正厅,便朝傅云英拱手。
几人先乘车去掩埋张氏尸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乱葬岗,荒芜偏僻,马车进不去,到了半路上,他们下车,改骑毛驴。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处坟地,指指几块长满青苔的碎石头,道:“就是这儿了,我记得这堆长毛的石头。”
几个专门请来挖尸的杂役立马抄起锄头铁锹,开始刨坑。
坑埋得很浅,不一会儿就露出布料痕迹。天气炎热,又下过几场暴雨,尸体早就腐烂了,一股恶臭。
连仵作也露出不适的表情,强忍着再次验尸。
傅云英走到他身边。
仵作不知她为什么还要验尸,斟酌着道:“大人,小的看过了,张氏确实是自缢而死。”
傅云英唔了一声,轻声问:“其他的呢?张氏的身体可还有其他损害?”
仵作惊愕不已,顷刻间汗如雨下。
傅云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静,却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么,照实说,若有隐瞒,你知道后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后,颤声答道:“大人,这种事……也是没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没听见傅云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却听年轻的司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
仵作松了口气,带着小徒弟退到一边。
傅云英示意杂役为张氏收敛尸骨,要将她带回良乡县城。
杂役们目瞪口呆,不敢多问,一一照办。
石正站在一边,怕傅云英熏着,卖力给她打扇,此时便道:“大人,女子入狱,向来躲不开这种事……您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张氏在狱中遭受侮辱,才会自缢。这种事在衙门中屡见不鲜,长官甚至默许狱卒欺辱入狱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关系,基本上名声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