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中一紧,“火、药库由军器监管辖,和霍指挥使有什么关系?”
  陆主簿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你有所不知,霍指挥使曾在北边戍守多年,虽然现在不领兵了,但军器监的少监是他昔日的部下,这回锦衣卫负责抓捕军中奸细,据说爆炸的事和那奸细有关,可霍指挥使让奸细跑了,沈阁老一向和霍指挥使不对付,出了这种事,皇上龙颜大怒,他当然要趁机把霍指挥使拉下来。”
  傅云英眉头紧皱。
  难怪他们进京以后发现街道上的行人明显比平时稀少,宫中气氛古怪,霍明锦刚到京城就被带到皇上面前回话,崔南轩贵为吏部侍郎,竟然亲自调查霍明锦遇刺事件,一个挨一个审问当天在场的人……
  火、药库爆炸,京城人心惶惶,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喜欢人云亦云,这种天灾人祸最后往往会被传成是不祥的预兆,皇上得位不正,本身最忌讳这种事,这一次一定会找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顶缸,以抚慰人心。
  就像以前突发异常天象,有些皇帝会选择杀几个大臣平息流言一样。
  这一次,那个人就是霍明锦。
  可火、药库爆炸,根本和他无关啊!至于奸细被人劫走……
  如果不是在驿站遇到自己,霍明锦不会特意等到天亮才出发,那么奸细未必会被劫走,他也不会因为分心中箭……
  傅云英回到自己的号房,窗前一缸肥厚碧绿的莲叶,日光下叶片绿得反光,像涂了层蜡,缝隙间潺潺水波流动。
  她想起霍明锦走进演武厅前和她说话时温和的语气,他很镇定,难道这一切他都预料到了?他有脱身的办法?
  还是他怕她愧疚,才故作平静?
  她揉揉眉心,喝了口茶,慢慢平复心情。
  不一会儿,石正过来找她,告诉她之前带回来的文书、供词不小心全烧毁了。
  她面色冷下来。
  石正抹了把眼睛,支支吾吾道:“大人,文书交给余评事后,余评事便不许小的去查阅供词,昨天余评事的号房走水,里头的文书都烧了,小的去看过,张氏一案的供词只剩下几张验尸记录……”
  傅云英摆摆手,“也罢,你下去吧。”
  石正叹口气,嘴唇嗫嚅了几下,欲言又止,出去了。
  傅云英若无其事,先去找余评事讨要供词,余评事拱手作揖,给他赔不是,旁边的人打圆场,道:“傅司直,张氏人都死了,这案子是刑部和都察院都通过的,你查来查去,刑部那边不认,也没什么用。”
  她沉默不语,像是被说服了,气冲冲出了号房。
  余评事等人看她走远,摇头失笑。
  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
  傅云英从走廊出来,却没往自己的号房走,径直去里院找大理寺少卿赵弼。
  赵弼这边的人得过吩咐,从不拦她,看她来了,寒暄几句,道:“少卿在里头,你进去吧。”
  她走进当中一间前厅,赵弼已经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放下笔,沉声问:“何事?”
  傅云英走上前,将自己暗中多备的那一份藏在袖子里的供词拿出来,说了张氏冤死的事。
  赵弼接过供词和她写的详细查案记录,唔了一声,道:“大理寺不通过审核复查,刑部和都察院无权结案,你找到的这些证据可以为张氏翻案,我这就把案子打回刑部。”
  傅云英缓缓吐出一口气,赵弼此人说不上有多清白,有时候也会因为背后的利益关系和刑部、都察院的人妥协,对某些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经手的案子,一定会查一个水落石出,断案正直,有理有据。有他这几句话,张氏一定能昭雪。
  “张氏已经死了……韩八斤和她并没有留下后人……”赵弼放下供词,抬头看她,“你何必还为她奔走?要知道,你已经得罪刑部了,尤其是刑部侍郎,恨你很得牙痒痒,你这次还往上撞,就不怕仕途尽毁于此?”
  这个问题身边的人问过很多次了,傅云英每次都答,既然看到了,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
  她拱手,慢慢道:“女子状告他人,本身就有诸多不便,张氏鼓起勇气状告韩氏族人,却因为‘女子本人不得上堂’这个规矩而被叔叔出卖,最后落得凄惨而死。如果不还张氏一个清白,以后其他女子有了冤屈,谁还敢去衙门诉讼?女子本身就处于弱势,如果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那些欺压女子的歹人会更加猖狂。这样的事到处都是……下官管不了那么多,但管了这一桩,就得管到底。”
  张氏死了,还有无数个和张氏一样处境的女子,她帮张氏伸冤,于张氏来说,死后能够沉冤得雪,于其他女子来说,是对她们的一种鼓励,让她们在绝望中看到一点光明,能够鼓起勇气保护自己,而不是麻木地任人欺凌。
  后者只是傅云英心底的奢望,也许张氏这桩案子根本没有人关注,她为张氏翻案一点水花都搅不起来,但她愿意为此冒险。
  多一分希望,总是好的。
  她从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女子。
  听了她的话,赵弼沉默了片刻,深深看她几眼,笑了笑,道:“大理寺的人都说你不近女色,是个清心寡欲之人。我看你分明怜香惜玉,很怜爱女子。”
  傅云英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见赵弼埋头翻开其他卷宗看,她小声道:“霍大人刚回来就被叫去演武厅,吏部侍郎崔大人问了我一些问题。”
  赵弼脸色微微一变,对她摇摇头,说:“奸细逃走的事我知道,这事二爷心里有数,你无须操心,千万别为了二爷自己自作主张,反而会坏事。”
  看来霍明锦的镇定不是装出来的,这一切他都预料到了。不然赵弼不可能还有闲情在这里慢慢看卷宗。
  傅云英紧绷着的心一松,告退出去。
  屋里,等她走后,赵弼立刻推开案前堆成小山包的文牍,叫来自己的心腹,沉声吩咐:“沈阁老想借火、药库爆炸的事陷害二爷,五军都督府名下在京卫全都有调动,他们想对二爷不利,你们仔细盯着刑部和都察院。”
  心腹躬身应喏。
  赵弼往后仰靠在大圈椅上,神情沉重。
  ……
  赵弼驳回张氏的案子,让刑部覆审。
  有傅云英搜集的证据,张大官人伙同韩氏族人和张氏的叔叔陷害张氏的整个过程清晰明了。
  但刑部就是不愿重审,张氏都死了,审谁去?
  大理寺一次次卡着覆审不通过,刑部侍郎恼羞成怒,冲进大理寺,和赵弼大吵一架。
  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刑部侍郎把赵弼的书案都踹烂了一块,木屑飞得到处都是,杂役清扫半天才打扫干净。
  赵弼不为所动,刑部一次次发回案子,他一次次驳回。
  刑部侍郎为人器量狭小,隐私手段多,大理寺的人提醒傅云英每天出行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发现有人跟踪自己,立刻赶去人多的地方求救。
  傅家人如临大敌,乔嘉和傅云启每天接送傅云英往来大理寺。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害怕,毕竟是朝廷命官,大理寺内部又还算团结,知道她得罪刑部的人,有和刑部打交道的差事,都主动帮她揽下来。她怕因为自己连累傅云章,他在刑部任主事。
  面对她的担忧,傅云章不以为意,道:“刑部侍郎虽然品级高于我,也不能一手遮天,我已经在刑部站稳脚跟,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做事总喜欢谋定而后动,很多平时不经意的举动都是在为之后的仕途铺路。姚文达虽然失望于他的保持中立,但仍然处处护着他,毕竟是他的学生,官场上,师生、同乡、同窗都是天然同盟,一损俱损。他在刑部游刃有余,很有点长袖善舞的意思。
  傅云英放下心来。
  傅云章轻轻拍她的发顶,“别担心我。虽然做人太迂直容易得罪人,讨不了好,可你现在还年轻,迂直一些也没什么,先打出名声,圆滑是以后的事。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你的迂直是对其他人的,在大理寺,还是要小心应对同僚,不能得罪你身边的人。”
  确实,迂直是没法在官场走下去的,但现在傅云英恰恰就是要保持这一份“傻气”。
  能进大理寺为官的,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出类拔萃的英才,谁年轻时没有“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雄心壮志呢?
  虽然大多数人慢慢被现实磨平棱角,选择圆滑处世,但看到傅云英坚持为张氏伸冤,他们嘴上说他傻,心里其实隐隐有些佩服。
  想当年,鲜衣怒马,青春年少,他们也曾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凭借自己一双手,扫尽一切魑魅魍魉,让世间再无冤屈……时隔多年,回想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众人无不感慨。
  因此,他们很愿意尽己之力帮傅云英一把,她虽然傻里傻气,但平时很好相处,办事谨慎又麻利,不会为难部下,有事主动揽责任,最重要的是出手还大方,经常请同僚们开小灶,这么贴心的伙伴,去哪里找!
  傅云英慢慢在大理寺积累人脉。
  大理寺和刑部之间的拉锯战,并没有引来太多关注。
  傅云英回京第三天,火、药库爆炸一案就查出结果。军器监少监玩忽职守,被撤职查办,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但皇上紧接着的一道道谕旨,震动满朝文武。
  皇上当着内阁大臣的面斥责霍明锦办事不利,并拿出几分朝臣弹劾他的折子,要他自辩,朝臣揭发霍明锦私藏武器、意图不轨,并指出火、药库失火的事是少监自编自演,他怕和霍明锦勾结的丑事败露,才故意烧毁库房以掩饰其罪行。
  人证物证俱在,霍明锦无话可说。
  皇上大怒,下令将霍明锦关押在刑部,锦衣卫暂时由他本人指挥。
  朝堂再起动荡,人心浮躁,朝局大动。
  傅云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赵弼要她不必担心,可他却整天心事沉沉,之后更是彻底消失了,好几天没有露面。
  她去找陆主簿打听。
  陆主簿也摸不着头脑,道:“赵少卿好像是出外差了,据说是大案子。”
  什么大案子,需要赵弼亲自去查?
  现在朝中人都忙着落井下石,弹劾霍明锦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御前书案。地方官也不甘落后,纷纷上疏历数霍明锦在地方公、干期间的罪状,什么欺压良民,踩踏庄稼,收受贿赂,勒索地方官……
  一直到满山枫叶红透,重阳佳节时,霍明锦还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时,又有人上疏,弹劾霍明锦“奉母无状,残害嫡兄”,他曾不顾安国公老夫人的苦苦哀求,斩断兄长霍明恒的一根手指。这件事众人皆知,那时候皇上需要重用霍明锦,没人敢说什么,现在霍明锦成了阶下囚,所有瞧他不顺眼的大臣搜肠刮肚也要给他安一个罪名,这种明明白白的事,更是要拿来利用,好让霍明锦没有翻身之地。
  狼狈逃去南京的安国公被人接回京城,自霍明锦回京,他携家带口仓皇逃走,在南京城躲了这么些年,对霍明锦恨之入骨,不仅丝毫不掩饰安国公府家宅不宁,还趁机状告霍明锦对生母和长嫂不敬,当堂叱骂霍明锦的罪行,说到最后,痛哭流涕,几度因为激动晕厥。
  大家都很同情安国公。
  一时之间,谁不说痛骂霍明锦几句,都不好意思和其他同僚寒暄。
  事情越来越严重,天下臣民的目光都投向霍明锦,每天都有新的证据呈递到御前。而风光一时的锦衣卫失去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
  沈党趁此机会,疯狂报复霍明锦平时倚重的心腹,和他走得近的文官人人自危,纷纷上疏痛骂霍明锦,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从他接连下旨将同情霍明锦的官员贬谪出京来看,他也怀疑霍明锦狼子野心,想要谋反。
  不管怎么说,火、药库爆炸的事没人提了,也没有言官指桑骂槐暗示那是不祥之兆,皇上成功达到一开始的目的。
  ……
  入冬前,张氏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和都察院忙着给霍明锦定罪,覆审张氏一案,终于还她一个清白。
  傅云英托人将张氏和她的丈夫合葬,为她料理后事。
  石正主动请缨。
  她没说什么,把差事交给石正去办。
  上次文书供词被焚毁,石正也是迫于无奈,他连正式品级都没有,评事把供词要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水至清则无鱼,傅云英自己也有软弱妥协的时候,刚者易折,上善若水,她得向傅云章学习,做人办事,不能一味刚直。
  解决了张氏的案子,她眉头仍然紧锁。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李昌了。
  赵弼也一直没有出现。
  霍明锦说他心里有数……这种状况,也在他意料之中吗?
  傅云英忧心忡忡,他被押进大牢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
  皇上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也许这一次,皇上是想借沈介溪的手除掉他?
  毕竟他在军中威望太高了,又正当壮年。
  ……
  院子里的芙蓉花开了,一朵朵粉嫩花苞抖落露珠,迎着晨风次第绽放,繁花似锦。花冠硕大如伞盖,笼下的绿荫罩满大半个庭院。可惜并无香味。
  北方冬季寒冷,一家子都是南方来的,傅云章特意嘱咐灶房婆子多炖些羊肉汤给一家人进补。
  傅云启娇气,嫌羊肉腥膻,吃饭的时候自己捧着碗躲到隔间吃。
  傅云章失笑,盛了碗羊肉汤放到傅云英面前,“能喝吗?”
  她点了点头,喝了几口汤,示意旁边伺候的丫头都出去,小声问:“二哥,霍大人在里头……有没有受罪?”
  傅云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面色如常,夹一筷子花菇鸭掌到她的碟子里,道:“皇上下旨,让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吏部侍郎崔大人和礼部尚书担任副审,你知道的,刑部尚书是沈阁老的人。”
  傅云英垂下眼帘,面色微微一沉,沈介溪恨不能将霍明锦扒皮抽骨,落到刑部尚书手里,霍明锦这些天的境遇,可想而知。
  而且还有崔南轩,他似乎和霍明锦不和,从无往来。
  “你担心他?”傅云章问。
  其实不需要问出口,她这些天虽然没有明着帮霍明锦,但私底下一直在打听火、药库爆炸的事,张氏的案子解决了,也没见她露出欢颜,她是真的为霍明锦的安危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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