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代的心血,湮灭不过刹那间。
他不由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孤身潜入敌营,一把火烧了鞑靼人的粮草。火光冲天,漫山遍野都是燃烧的火龙,鞑靼人丢盔弃甲,狼狈而逃。他站在对面山头上,眺望父兄追击敌军,心头热血滚沸,四肢百骸流淌着滔天怒意,喊杀声响彻云霄。
难道真如父亲所说,霍家人杀孽太多,最终也躲不过家族覆灭的命运?
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踏上战场时,他本以为自己将来一定死在沙场之上,没想到风华正茂时,差点死在同胞哥哥的暗算之中。
天下之大,何处是他的归处?
微风拂动,五六个身影像鬼魅一样于暗夜中钻出,从不同方向飞奔至他身边,拱手道:“二爷。”
霍明锦收回凝望故宅的目光。
为首的一人立定抱拳道:“二爷,属下打听过了,崔夫人魏氏……几年前死了。”
霍明锦面无表情,出了片刻神后,喃喃道:“死了?”
随从答道:“是病死的,魏大人死后,魏家家破人亡,崔夫人伤心过度,几个月后也跟着去了。”
霍明锦双眉紧锁,沉默不语,走出很远后,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差点倒地。
“二爷!”随从疾步跟上,扶住他的肩膀。
霍明锦推开随从,挣扎着继续往前走。随从亦步亦趋跟在一旁,轻声唤他,语带关切。他恍若未闻,踉跄着拔步前行,半晌后,脚步微顿,闷哼一声,喉咙腾起甜腥之意。
随即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随从目龇欲裂,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二爷,您受伤了!”
霍明锦擦去嘴角血迹,拦住想要返回安国公府找霍明恒算账的随从,淡淡道:“葬在哪儿?”
随从怔住,听他又问了一句,“魏氏葬在何处?”
“在湖广江陵府崔氏祖坟。”随从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连忙道,“据说崔大人和崔夫人感情很好,崔夫人病逝后,崔大人伤痛不已,亲自送其夫人的灵柩回乡。”
夏夜的风清爽宜人,风吹衣袍猎猎,恍如多年前的夏日。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翻身上马,挽起缰绳。
“去江陵府。”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潺潺漫下。
随从们立即拔脚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融于月色之中。
※
湖广,黄州县。
临近端午,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找傅云章求字。
本地人迷信,觉得举人老爷一身正气,写出来的字也自带辟邪的效果,端阳当天把他写的字挂在堂屋里,可以驱邪。
傅云章为此忙活了好几天。
他写字的时候,傅云英就不抄书了,站在书桌旁,全神贯注盯着他,揣摩他下笔的动作。
她发现傅云章认真写出来的字非常有气势,初看清隽端正,细看潇洒不羁。和他平时写的字有些不同。
傅云章写好给陈知县的字,看傅云英一眼,唇边带着笑意,“英姐,我的书房缺一块匾,你觉得取什么名字合适?”
傅云英一手托腮,挨在书桌边看他刚刚写好的字,随口反问:“二哥可有喜欢的?”
“正是没有喜欢的,才让你取名。”
傅云章拍拍她的脑袋,故意弄乱她头顶的发髻,“你拜我为师,还没送过拜师礼,就给我的书房写几个字吧。”
傅云英抬手整理发辫,面露疑惑之色。
和傅云章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反而越看不清他。
江上乌篷船惊鸿一瞥,以为他是一个翩翩美公子。祠堂听他舌战宗族族老,认识到他外圆内方,是个有所坚持之人,不像寻常迂腐书生。
他风姿出众,举手投足无不文雅端庄,她一直以为他应该像魏选廉一样,俊秀儒雅,性情温文。
在外人面前他确实如此,清冷出尘,气质高华。
然而私底下两人独处时,傅云章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懒散,不拘小节,看过的书随手丢在一边,用过的笔随处乱放,会说一些市井趣事逗她发笑,对某些圣人之言不屑一顾。
他的儒雅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不是伪装,但毛手毛脚,经常打翻砚台的他也是真实的,鲜活的,不掺一丝假。
傅云英想不通他为什么差别如此大,干脆不去想,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说:“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二哥你喜欢听雨水敲打灵璧石的声音,不如就叫琳琅山房?”
傅云章怔了怔,“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听雨声?”
“上个月落了几场雨,我在书房里抄书,听到外面雨声琅琅,池水流淌,甚为悦耳。”
傅云英指指卸下屉子的窗户,院子里什么都没种,只有一泓碧绿池水和墨黑灵璧石,看着实在单调,可落雨时却别有意趣,意境悠远,“很好听。”
傅云章面上浮现出几丝笑意,重复几遍“琳琅山房”这几个字,颔首道:“好,就叫这个。”
他扬声叫莲壳进来,吩咐他准备绢纸,让傅云英写字。
“我的字写得还不到火候,二哥你真的要把我的字镌了当匾?”傅云英看他不像是开玩笑,问道。
傅云章含笑道:“无妨。”他顿了一下,“我也给你写几个字,你挂着可以辟邪。”
傅云英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写好字,去侧间洗手。回到书房时看到傅云章趴在书案上,伸长胳膊够窗下高几上的攒盒,宽大的青袍袖子扫过书桌,哗啦啦几声,纸张撒得到处都是。
他回首护住桌沿摇摇欲坠的笔架,手肘扫到另一边的书匣,一声巨响,镇纸跌落在地,好险没有摔裂。
傅云英习以为常,蹲下帮忙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整理书桌,把攒盒挪到傅云章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二哥,我给你筛杯茶?”
傅云章点点头,一派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出丑了。
傅云英筛了杯桂花茶给他,怕他失手打翻茶杯,只筛了一半茶水。
傅云章端起茶钟喝茶,面前一摞纸张,是苏桐带来的功课。他喝完茶,把纸张一一摊开,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批注和修改意见,指出其中的错误。眉头偶尔微微蹙起,偶尔舒展开。
傅云英站在一边整理书案,时不时扫几眼摊在桌面上的文章,脱口道:“这十个人,只有苏桐能考中秀才,其他九人,侥幸能考中的最多不过两个人。”
傅云章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怎么说?”
傅云英指指其中几篇文章,回答说:“二哥你出的题目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道题是往年会试的旧题,破题不难,可这几个人不知所云,离题万里,八股制艺,首先要学会破题,要真正领会题目的含义,才能尊题、如题、肖题,他们功夫不到家。至于剩下几个,连格式都错了,考场之上写出的文章只会更差。”
她最后点点苏桐交上来的功课,“苏桐的字写得很工整,文章明达通畅,说不定能考一个甲等。”
傅云章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她的话,后来脸色渐渐变了,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异之色。
“英姐,孙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教你制艺八股了?”五妹妹是女子,孙先生虽然教她读书,但断然不会教她八股制艺。
傅云英面无表情,平静道:“孙先生没教我,不过九哥开始学了,我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
事实上她不用偷听,孙先生训斥傅云启和傅云泰的时候声如洪钟,她只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关于八股制艺的内容,一半是她自学的,一小半是旁听的,还有一小半来自上辈子,她的几位哥哥曾因为八股文写得太过松散而头疼不已,她去找哥哥们玩的时候,常听他们讨论京师流传最广的时文。沈介溪的八股文写得很好,她那时候觉得好玩,跟着哥哥们一起背诵过。
傅云章没有逼问她,淡笑着说:“你真想学,我可以教你,以后不许如此失礼。”
傅云英愣了许久,点点头。
还以为傅云章会不停追问她,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傅云章摸摸她的发顶,又重复一遍,“英姐,想学什么,就和二哥说,记住了吗?”
她抿紧唇,轻轻嗯一声。
“来,你把这十篇文章按照优劣排一下顺序。”傅云章停下笔,招手要她靠到近前。
傅云英没有犹豫,上前把十篇文章重新浏览一遍,斟酌一番后,调换顺序,苏桐的在第一。
傅云章微微失神,脸上难掩震惊。
和他的点评结果一模一样。
他沉默片刻后,果断道:“不用以后了,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制艺八股。”
作者有话要说: 同案:就是一起考中童生的人。
历史上很多考中童生的人屡次参加院试都考不过,一辈子都是童生,就是考不中秀才,心里苦啊。
……………………………………
“天下有道,则……”这道文题原句出自《论语》,曾几次出现在会试题目中。
第24章 端午(修改)
快马加鞭,从京师到湖广,不过两天。
船舱外一轮明月,罩下万道清辉,月光越明澈,越衬得江水黑沉沉的,黑不见底。
男人坐在灯前擦拭一把弯刀。刀刃削铁如泥,他却随手用指腹抹过锋利的刀口,浑不在意刀锋摄人的寒芒。
笃笃几声,随从叩开舱门,“二爷,到江陵府了。”
夜航船靠岸,渡口早有人等候多时,火把熊熊燃烧,身穿青袍官服的知府战战兢兢迎上前:“霍将军,下官……”
霍明锦没理睬他,径自大踏步走到随从牵来的马驹前,翻身上马,清喝一声,驾马离去。
知府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忽然两手一拍,哈哈大笑。
周围几十个官衙小吏面面相觑,大人这是被吓疯了?还是被气疯了?
主簿硬着头皮去搀知府的胳膊,“大人,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知府止住笑声,甩开主簿和随从的手,长吁一口气,道:“都散了!都散了!回去吧。”
听说霍将军即将南下,他吓得一宿一宿睡不着,浙江巡抚那可是首辅沈介溪的远亲,霍将军说杀就杀,杀了还不算完,把人给剁成肉酱喂狗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知府从没听说有哪个武官敢在文官面前这么横。
霍将军敢,人家不仅敢,还大咧咧收集浙江巡抚的罪状,告到当今圣上跟前去,圣上还不怪罪霍将军,说他杀得好!
这下子满朝文武都傻眼了,连手握大权的阁老大人都选择暂时观望。
霍将军快到江陵府时,知府求爷爷告奶奶,差点收拾细软带着一家老小挂印逃亡。
想想都后怕呀!知府擦把汗,还好霍将军不是冲着他来的。
崔家祖坟不难找。崔家以前是本地望族,知道的人多,崔南轩现在又炙手可热,随便找个山民打听,都知道崔家祖坟在南山山腰上,背靠青山,正对江水,风水很好。
虽然是夏季,山间的道路却打理得干干净净,齐整宽阔,没有肆意生长的杂草野蔓,显然时常有人上山打理。
很快到了半山腰上。
随从指着其中一块明显是最近刚立起来的石碑道:“二爷,这就是了。”
按湖广的规矩,亡人去世三年后才能立碑。
霍明锦站在石碑前看了一会儿,夜风寒凉,火把的光微弱得近乎没有,他的脸庞似乎要和清冷的月色融为一体,眸中幽黑,沉声道:“挖开。”
随从们应喏,抄起早就准备好的铁锹、锄头等物,一拥而上。
“住手!”一声暴喝,十几个身穿劲装的男子从松林里窜出来,将霍明锦一行人围在当中,手中弯弓拉得紧绷,箭尖直指霍明锦。
为首的方脸汉子几步跃到霍明锦身前,一抱拳,“霍将军,挖坟这种事太伤阴骘了,您就不怕地底下的人来找您索魂?”
霍明锦嘴角一扯,“你是崔南轩的人?”
方脸汉子没说话。
霍明锦示意随从继续,似漫不经心道:“你们拦不住我,退下吧。”
方脸汉子握紧双拳,忽然大吼一声,一拳朝霍明锦挥了过去。
霍明锦轻而易举挡住他的攻势,四两拨千斤般,卸掉方脸汉子的胳膊。
他的随从扑了过来,接过方脸汉子,一拳头下去,咯咯脆响,汉子发出惨叫,随从甩开汉子,搓搓手掌,“何必二爷亲自动手理会这厮!”
嗖嗖数声,羽箭风驰电掣,从不同方向朝着两人激射而来,俱被随从用双刀挡开。
沉默的厮杀还在继续,山中风声呜呜呼啸,像厉鬼号泣。
霍明锦背对着石碑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二爷!”挖开坟头的几个随从跳进里头摸索了半天,爬上地面,“果然只是个衣冠冢!”
霍明锦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复又睁开,眸子里亮得灼人。
他走到被捆缚了双手的方脸汉子跟前,轻声道:“告诉崔南轩,想骗过世人,就做得像样一点。”
方脸汉子呸了一声,“原本没人怀疑的,霍将军您这么一闹,才坏了事!”
“他在防着谁?”霍明锦问。
方脸汉子自知失言,扭过脸去不说话。
霍明锦嘴角浮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原来如此,他也在防着沈介溪。”
沈介溪辅佐今上登基,一举从内阁中资历最浅的阁臣跃居首辅之位,崔南轩是他最信任的学生之一。魏选廉被杖毙之时,崔南轩就站在台阶上和沈介溪谈笑风生,他亲眼看着对他爱护有加的岳父受廷仗而死,无动于衷,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都以为沈介溪和崔南轩亲如父子,崔南轩为了支持老师,宁愿舍弃岳家,其实不过如此,他们也在互相防备。
大抵聪明人都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相关的同盟。
方脸汉子怒目道:“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胡乱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