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她能顺利长到七岁,着实不容易!
  韩氏怎么扯云英都扯不动,不禁气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芦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气倒是大!”
  她心里暗暗琢磨,看来大丫还是适合上灶,颠勺的不就是得力气大么?
  母女俩僵持着的时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递一声说话,先是讨论今年的天气和收成,然后说到家里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说到京师里的几桩大新闻。
  云英一开始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霎时一怔。
  崔南轩又升官了,他现在是礼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个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从万岁爷爷登基以来,沈阁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几件造福万民的大事!起先县里的差役领着书算和公正来村里丈量土地,里长都吓得尿裤子了!哪晓得官爷不是来收税的,不仅不收税,还免税呢!如今陕西、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税了,夏税、秋粮、徭役,全都折算成银两、绢布,从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赋!”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们黄州县前年就如此了!还有更早的,听说南边苏州府、湖州府的田赋、里甲均徭,还有杂泛什么的,全部统一征收,押送漕粮、修路、架桥、铺路的事,都由官府费钞雇劳役!”
  掌鞭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甩了几个鞭花,咧嘴笑道:“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奔头,这不是快年底了么,家里没啥活,老汉我出来挣点钞,明年好再买几亩地。”
  王叔平时不言不语的,锯嘴的葫芦一样,但说到庄稼粮食,立马像变了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热火朝天。
  云英抱紧铺盖,默默听他们交谈。
  掌鞭把崔南轩夸了又夸。
  裁汰冗官、改革税赋、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项改变都有利民生、有利国朝,这两年光是赋税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着附和,两人对崔南轩推崇备至,倒是把内阁首辅沈介溪给忘了。
  群牧所周围是一大片牧场,远离城郭,云英这三年来从没踏出过群牧所一步,崔南轩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轩当年上京赶考时靠几双草鞋走到京师,深知民间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准备好要上书皇帝,劝皇帝免除苛捐杂税,改革吏治。
  那时还没放榜,他确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时就有神童之名,向来不惧任何考试。
  曾有人评价他恃才傲物,轻浮自负。
  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说扶持新君登基让他得以崭露头角,那么这几年他力排众议,不顾权贵们的威胁,下达这一桩桩明显会侵害地方缙绅利益的新策,震慑拖沓成风、尸位素餐的官员,使气象为之一新,真正让天下人认识到他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轩是个狠决之人。
  云英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魏选廉时,顺天府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夜色深沉,雪落无声,魏府大门紧闭。她在巷子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双腿冻得失去知觉,魏选廉这才肯出来见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驾崩,朝堂震荡,内阁大臣和六部官员为了各自拥护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师风云变幻,才不过几天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父亲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多岁。
  云英泪如雨下,魏选廉却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铜暖炉到她手心里,“英儿,为父是荣王的老师,皇上下令抄了荣王满门,接下来该轮到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为不忠,魏家躲不过……听爹的话,以后别来了,你是崔家妇。”他摸摸云英的头发,为她掸去鬓边的雪花,“崔南轩和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信任潜邸旧臣,以后他必会受到重用……别怪他,为父和他各为其主,他有他的难处。”
  第二天,魏选廉便被御前侍卫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还笑着劝云英回崔家,叮嘱她莫要因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远。
  云英是内宅妇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变卖首饰衣裳,托人上下打点关系。
  可惜为时已晚,她母亲阮氏何等刚烈,锦衣卫奉驾帖上门,指挥使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阮氏便带着魏家女眷自尽了。
  娘家人的死讯和朝廷诰封的凤冠霞帔同时送到崔家,街坊邻居上门道贺讨果茶吃,云英竟出奇的镇定平静,甚至连眼泪也没流一滴。她让丫鬟招待左邻右舍,自己回到书房,想给崔南轩写一封信,枯坐半天,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早把毛边纸染黑了一大块。
  最后她只带走那只暖手炉,那是魏选廉给她的。
  魏选廉曾对她说,崔南轩胸怀天下,少时受些磨难不算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从此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他日后一定是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见不合,魏选廉依旧欣赏崔南轩。
  ……
  王叔还在和掌鞭大声说笑,韩氏最爱热闹,忍不住扒开车帘,问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一般人还在为科举考试寒窗苦读,崔大人竟然已经当上礼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万确!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爷。闻喜宴上先帝为进士老爷们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吓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经娶亲,先帝想招他做驸马咧!”
  韩氏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后没娶到公主,大为惋惜。穷书生赴京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这样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云英缓缓闭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轩现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热,再不是当初那个穿补丁摞补丁的旧袍子、踏草鞋、背一袋烧饼进京的穷书生,想嫁给他的侯门闺秀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云英可以确定,崔南轩一定不会娶公主,他向往的并不是富贵风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区区一个驸马之名,他不屑一顾。
  魏选廉劝云英不要因为崔南轩见死不救而迁怒于他。父亲不明白,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轩的选择是什么,魏家得罪的是天子,这和崔南轩无关。
  魏家和崔家是同乡,两家长辈曾定下一桩儿女亲事。后来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卖了祖宅,带着儿女们去外地投奔亲戚,两家自此断了联系。
  云英十三岁那年,崔南轩忽然找上门向魏选廉提亲。
  魏选廉看崔南轩一穷二白,又多年不曾来往,犹豫不决。
  那时兵部尚书家也在和魏家议亲,尚书公子一气之下派兵围住崔南轩住的野寺,逼他交还崔魏两家的信物。
  崔南轩断然拒绝。
  云英从小受母亲阮氏教导长大,女红针织,样样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亲的要求,从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两家的约定嫁给崔南轩。
  魏选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说崔南轩穷得连客栈都住不起,问她怕不怕。
  她回说:“爹爹,女儿不怕吃苦。”
  魏选廉长叹一声,回绝了兵部尚书。
  第二年,云英嫁给崔南轩,陪嫁的只有两箱衣裳,几件简单的首饰。
  崔南轩少年成才,难免孤傲,不愿落一个依靠妻族过活的名声,拒绝岳家资助。魏选廉担心小夫妻因为嫁妆的事生嫌隙,干脆什么都不让云英带走,全部封进库房里存起来。
  等崔南轩高中探花的时候,魏家才把云英的嫁妆送进崔家。
  那几年,云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怎么烧火做饭,怎么铺床叠被,怎么用最少的钱钞买到最新鲜的菜蔬,怎么把苦涩的野菜草根腌制成爽口的酱菜……
  她没有对不起崔南轩的地方。
  离开崔家的时候,她心里没有一点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
  娘家人全部命丧黄泉,她心如死灰,没有力气去恨别人。
  早就没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阁之前,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父母和兄长的话。嫁人以后,她的荣辱全部寄托在丈夫崔南轩身上。
  娘家有难,她除了哭着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儿,是崔南轩的妻子崔魏氏,唯独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随波逐流。
  其实她不喜欢阮氏教她的那些规矩,她讨厌整天围着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继续折磨自己。
  然后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驴车行驶在曲折回环的山道之间,山风扯动车帘,几粒雪籽争先恐后飘进铺盖卷里。
  韩氏心疼得不行,这几卷铺盖可是要一直用到开封府的!她张开手脚,整个人趴到铺盖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行李,免得雪水打湿铺盖。
  云英摇头失笑,靠到韩氏身边,搂住她的腰,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些。
 
 
第3章 灌浆馒头
  一路跋山涉水,紧赶慢赶,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半个月后,三人终于到了繁华热闹的开封府。
  入城之后,王叔径直找到一家卖南货的铺子前,果然寻到四老爷的熟人,找他借了些宝钞银两,先带韩氏和云英母女去饭庄饱餐一顿。
  第一次吃到灌浆馒头,韩氏震惊无比: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开封的灌浆馒头前朝就扬名各省,小巧精致,皮薄馅多,夹起来汤汁往下坠,像个小灯笼,放到蒸笼里,褶子铺开来,又成了一朵晶莹剔透的菊花。
  韩氏狼吞虎咽。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普通老百姓不需要严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荤的规矩,过了七七就行。
  吃灌浆馒头很有讲究,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先用筷子戳一个小口子,尝溢出来的汤汁,油香浓郁,肥美甘甜,然后把汤汁倒进小瓢羹里慢慢喝掉,最后再吃馒头,满嘴溢香。
  云英吃得慢条斯理的,韩氏吃完一笼,一个劲催她,“快点吃,多吃几个!”
  算起来,她们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没吃上肉,韩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马都比她们吃得好。
  王叔让韩氏和云英待在饭庄等他,他要去一趟埠头。埠头牙人包揽本地水运雇船之事,他过去托过路的客商回黄州县报信。那边紧靠着码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韩氏带着云英过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云英向韩氏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她语气郑重。
  韩氏却捂着肚子笑,觉得她板起脸说话的样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没吃饱?”
  在韩氏看来,养闺女就和养马差不多,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让闺女吃饱。
  云英摇摇头,决定长话短说,“娘,爹十多年没回乡,傅家给他娶了个娘子,还抱养了个儿子养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这是她从王叔那里打听来的,王叔是个老实人,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他嘴里套出实话。
  四老爷误信传言,以为傅老大死在外地,费钞帮他娶了个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过得穷苦,侄女愿意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帮着养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吴氏的时间在傅老大遇到韩氏之前。
  也就是说,傅家可能不承认韩氏的身份,只把她当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毕竟吴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而且还为傅老大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韩氏是个暴脾气,听完云英的话立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脸涨得通红,掀了桌上的蒸笼,扬声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没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经经拜堂成亲的,我不给别人当小老婆!”
  云英没说话,等韩氏冷静下来,起身捡起蒸笼,给她倒了杯热茶。
  还好冬日天冷,出门的人不多,饭庄里只有三三两两几桌食客,没人注意到她们。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韩氏好几眼。
  咕咚咕咚几大杯热茶下肚,韩氏心头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声,“等把你爹的后事办妥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
  傅家娶亲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经不在了,韩氏倒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
  云英诧异于韩氏的平静,点点头。
  韩氏干活麻利,力气大,人勤快。她长大了,能帮着干活。湖广处于长江中下游,湖泊众多,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比荒凉的甘州好多了,母女俩别的本事没有,养活自己绝对绰绰有余。
  韩氏生了会闷气,想想傅老大已经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烧不起来。她摸摸云英的脑袋,叹口气。
  傅老大如果还活着,韩氏绝对不踏进傅家一步!可是现在男人已经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脉,总不能让大丫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毕竟姓傅啊!
  韩氏一边喝茶一边叹气。
  ※
  王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纪三十岁左右,头戴绢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领大袖标布道袍,白面阔口,相貌端正,进了饭庄,看到韩氏,倒头便拜。
  砰砰几声,结结实实给韩氏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碰青了。
  韩氏吓了一跳。
  男人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让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着抹眼泪,看韩氏发窘,小声提醒道:“娘子,这是家里的四老爷。”
  原来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傅家的傅四老爷。
  韩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黄州县,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见到傅四老爷了,她急得满头冒汗,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四老爷生得人高马大,衣着体面,和傅老大一丁点都不像,韩氏从来没和豪富人家的老爷打过交道。
  韩氏手足无措,云英只得起身代为回礼,“侄女拜见四叔。”
  傅四老爷抬眼看她,“这就是英姐?”他双眼通红,满脸悲痛,“果然和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云英和傅老大一点都不像。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饭庄掌柜,随从机灵,找掌柜要了间雅间,搀扶傅四老爷起来,请韩氏和云英去雅间说话。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爷穿着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来热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爷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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