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整个生活都翻天覆地。
她像是一只小船,被巨大的海浪高高抛弃,又急速而下,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前头那个人就是她认识几天的亲生父亲,温闵行。
而她的母亲,则是听说生病,在家里休养难以出远门。
将近两天的路程。
从镇上坐汽车到市里,然后转火车到省会城市,最后才有飞机直达北城。
一大早出发,第二天晌午才抵达。
浑身黏腻不舒服,身上的衬衫都变得皱巴巴,鼻间仿佛还能隐约闻到一丝汗臭味。
太阳热辣的在头顶照着,触目所及都是一片刺眼的亮白,影子在阳光直射下浓缩成了一小团。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温宝肆看着前半步的那个人。
他身影丝毫不见疲态,依旧笔直挺拔,露在外头的手臂强劲有力,轻松地提着她的行李,步伐稳健的往前走着。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跟上。
大概走了七八分钟,面前出现一栋洋楼。两层的旧式建筑,看起来像民国时期军阀的风格,透着历史的沧桑悠长。
底下是个小院子,里头种着许多花草树木,很是茂盛漂亮。
温宝肆跟在温闵行身后走了进去。
门打开,堪称富贵堂皇的客厅闯入眼中,比起以前家中简陋的桌椅,面前的水晶吊灯和真皮沙发让她多了几分无措。
中间,暖黄色欧式沙发上,坐着整整齐齐的一排人。
听见门边响动,纷纷齐刷刷望了过来,目光直接越过前面的温闵行,带着热度落在温宝肆身上。
正中坐着两位老人,眸中隐隐激动,右手边是位美貌贵妇,盈盈杏眼顾盼生辉,和温宝肆平日里照镜子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们有着一样的眼睛。
对视间,旁边突然传来两声咳嗽,那位妇人立刻移开目光,神色担忧的搂着旁边那位女孩,关切道:“樱樱,你没事吧。”
“没事妈妈,喉咙突然有点痒。”她仰起头望了过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是脆弱的漂亮,精细小巧的五官,唇边勾起故作坚强的笑容,让人忍不住怜爱。
这应该就是她的姐姐,在路上温闵行说过的。
温宝肆至今还记得他说起时,脸上心疼又骄傲的神色。
“她叫温樱,从小就身体不好,但是特别的要强,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小提琴拉得也不错,开过好几场演唱会。”
欣慰的语气无比真切地回荡在耳边,温宝肆垂下眸子,目光落在脚下。
光洁照人的地板上,踩着一双泛黄的鞋子,边缘还沾着泥土,和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格格不入。
“这就是我们宝肆吧,这些年受苦了。”满头白发的老人拉着她的手,无比慈祥的笑容,温暖的热度从掌心传来。
“我是奶奶…”苍老又慈爱的声音,轻而易举便驱散了阴霾。
“奶奶好。”泛着凉意的手开始回暖,温宝肆咬了咬唇,有些羞涩的叫人,眼前的那双眸子立刻变得湿润。
老人连连点头,拍着她的手感慨道:“哎哎,好孩子。”
就这样安置了下来。房间在二楼,和温樱比邻,家具装饰无二,都是少女粉和各式各样的小玩偶。
温宝肆打开衣柜,满满当当的一排衣服,各种各样的款式,尺码正是她穿的。
洗了个澡,换掉了泛着汗味的衬衫,温宝肆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发呆似的望着窗外那棵茂盛浓翠的大树。
日光泛滥,点点金色从枝丫树叶中透了出来,风一吹,光斑便不停闪烁,像是小时候和大人一起去看的皮影戏。
神色渐渐恍惚,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在乡下的日子,酸楚一点点从心间蔓延开来,眼眶沉甸甸的。
她吸了吸鼻子,正欲翻个身埋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一场时,外头树叶突然簌簌响了起来。
温宝肆憋住泪,抬眸望去,翠绿的枝叶间,蓦地出现了一张脸。
视线被浅薄的泪水弄得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睛,还未看清来人,旁边又冒出了另一张脸。
“肆肆,你是肆肆吗?”
刚冒出来的那张脸双眼发亮,盯着她轻声叫着,只是话音刚落,就被旁边那人拍了一巴掌。
“这不是废话吗!今天温家就来了一个女孩子。”
那人骂完,方才扭过头来,望着温宝肆小心翼翼的笑,讨好道:“肆肆,我叫唐尧,就住在旁边,小时候咱们一起玩过的,还记得吗?”
温宝肆见状光明正大的打量了他几秒,方才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祁沅,也住在旁边,小时候…”另一人立即激动地出声,话语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渐渐消散。
两人表情不约而同都低落了下来,像是愧疚难忍,又像是心疼自责。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却都是长得顶好。肌肤白嫩光滑,像是上好的羊脂玉,眉目工整精致,唇红齿白。
在日光的照射下,颜色更是无处遮挡,被身后翠绿枝叶一衬托,越发清朗隽秀。
温宝肆生不起防备来,她慢慢下床,踩着拖鞋走到了窗边。
榕树枝丫伸展得极开,几乎要抵到窗台来,两人坐在枝干上,和站在那里的温宝肆相隔不过咫尺。
见她走近,呼吸骤然一紧。
小时候胖墩墩的女娃娃已经长成了小姑娘。白色宽松的睡裙掩盖不住她纤细苗条的身材,一头整齐的黑发微湿,散在肩头。
白白胖胖的脸颊变成了一张小巧的瓜子脸,额头饱满,杏眼和翟姨的一模一样,此刻有些浅红,湿漉漉的像是林溪间乍然望见生人的小鹿。
说不清的情绪在心头蔓延。记忆中惦记挂念了多年的人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还长得像一朵漂亮娇嫩的花儿。
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又是愧疚,又是满足。
唐尧和祁沅咧嘴傻笑着,呆呆望着她移不开眼。
“让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两人方才如梦初醒,应了一声连忙让开身子,后头那人出现在温宝肆眼前。
如同日光倾泻而下,明亮闪耀,又似一支舞曲开始,鼓声如擂。
全然不同于之前看见那两张脸的平静,温宝肆目光落在他身上,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精雕细琢的一张脸,跟唐尧和祁沅的俊秀不同,他的五官更像是被人一笔一笔细细描绘出来的一般,异常的好看精致。
周身气质干净纯然,皮肤白得通透,精巧细致,就像是电视里放的那个小菩萨。
两人对视了几秒,他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唇慢慢上扬,露出一个温软开怀的笑容。
清冽柔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我是邵钰,你可以叫我阿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是窗外那些茂盛绿叶间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儿散发出来的。
混合着他的嗓音,让人有些头昏目眩。
到陌生环境的不适和忐忑,莫名就被冲淡缓解,温宝肆站在那里,咬唇微微抿弯了嘴角。
“我是宝肆。”
她当年被人贩子拐走时,手上戴着一个银镯子,上面就刻着宝肆两个字,因此这十几年来,姓虽跟从了养父,名却未变。
而温姓对她,依旧还是生疏的。
枝干轻轻抖动了起来,邵钰抬手抓住了乳白色木质窗框,起身一跃,从窗外跳了进来,正好落在温宝肆面前。
她有些受惊的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修长的身姿舒展开来,不同于之前在树枝间的半蹲,温宝肆方才发现,他竟然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
微张的唇还没来得及收起,整个人已经被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温宝肆抵在他肩头,腰间和脑后都被一只手轻按住。
阳光和青桔的香味一涌而入,脸颊下干燥柔软的布料,透着少年陌生的体温。
仿佛是轻叹了一口气,带着庆幸释然,说不出来的温柔缱绻。
“肆肆,欢迎回家。”
第3章
很短,很短的一个拥抱。
温宝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松开了,她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眼眸微微睁大。
“阿钰!你干嘛呢干嘛呢!”窗旁传来响动,唐尧急匆匆的冲了过来,挑眉恼怒的瞪向他。
“别动手动脚的!”
邵钰闻言垂眸轻笑了两声,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闪动,眼尾弧度精巧漂亮。
莫名的,温宝肆从里头嗅出了几分得意和窃喜。
房间很宽敞,但三个半大的少年站在面前,依旧让她有些压迫感。
温宝肆扫了他们一眼,神色疑惑。
“你们都进来干什么?”
“叙旧!”
“聊天!”
“看你。”
最后一句是邵钰回答的,话音响起的同时,他抬起了眸子,目光落在她脸上,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她的影子。
清晰,透彻,像是一面琉璃镜子。
眼神无波澜,认真,仔细,不掺杂任何情绪,仿佛就是如他所说。
——看你。
只是看看你。
心头的那支舞曲跳得越发激烈,咚咚鼓声一下下敲在胸口,舞娘的裙摆仿佛旋转飞跃起来,裙角从她心头掠过。
痒痒的,有些麻,整个人都虚软几分。
温宝肆移开眼,轻轻吐了一口气。
“可是我不记得你们了。”
空气变得有些异样,无声染上了落寞,时间残忍的划分出了距离,夹杂着无情的冷漠。
唐尧愣了一下,随后立即说道:“没关系,我们现在不是重新认识了吗。”
“对呀,当时你那么小,怎么会记得。”祁沅笑着补充,唯有邵钰,自来熟般盘腿坐到了房间地毯上,朝她招了招手。
“来,和我们说一下你这些年的事情。”
无法拒绝,难以拒绝。
空气中残留的低沉也被他的风轻云淡所驱散,温宝肆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坐下,像是小学生般一问一答。
最开始的惊艳美色渐渐习以为常,邵钰和他的外表全然不同,话语里都是温和可亲,温宝肆慢慢放开了几分。
“夏天溪里的水格外清澈,里面有很多鱼儿,两边都是岩石挡住,傍晚还可以去那里洗澡…”
邵钰看着侃侃而谈的人,手撑在膝盖上杵着腮,目光认真专注的落在她的脸上。
鲜活生动,白嫩可人的少女,只有那双乌黑的眸子依稀带着小时候的影子,却是别无二致的清澈可爱。
他微微笑了起来。
真好,时光未曾辜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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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饭,几家人不请自来,带着成堆的礼物,温宝肆的房间都快放不下。
大人们都异常的兴奋,说话间,目光经常落在了她身上,庆幸又爱怜,让温宝肆有些如坐针毡。
那三人倒是很安静,全然不复之前的聒噪,一点也看不出来在房里拉着她喋喋不休,追问这些年生活情况的模样。
姐姐温樱仿佛和他们关系都不错,时不时笑着小声交谈两句,看起来很是熟稔。
温宝肆垂下眸子,戳着碗里的糖醋排骨,毫无胃口。
放在桌底下的手却被人轻轻碰了碰,她疑惑的抬起头,却看到唐尧正看着她。
“不想吃吗?”他凑过来低声问,语气里满是关怀,温宝肆轻轻点了点头,回答:“不喜欢吃甜的。”
这是方才翟秋给她夹的,温宝肆勉强咬了一口,实在是甜腻不已,让她难以下咽。
从小家中便吃辣,温宝肆在那边生活多年,口味早已和这里不符。母亲的一番心意,又不能丢掉,只能放在碗中辗转,无从下手。
“那给我。”他闻言立刻把碗递了过来,神色坦然不已,温宝肆踟蹰两秒,最终还是抬手,准备夹到他碗中。
斜方蓦然伸出一双筷子,干净利落的把她碗里的排骨夹走,温宝肆诧异的抬眸,便看到邵钰从容的把那块排骨放入嘴中。
神色毫无波动,眉间依旧干净通透,唇上却沾上了点点油光,绯红嫣然。
温宝肆怔愣的看着他,却见邵钰吃完,伸出筷子点了点她的碗边,认真嘱咐:“好好吃饭。”
说完像是察觉到突兀,顿了顿他又补充,“你太瘦了。”抱在怀里的时候,生怕一用力就把人折断了。
今日饭间有酒,吃得差不多,大人们便推杯换盏起来,仿佛遇见了难得的喜事,眉宇间都是欣喜雀跃之情。
酒过三巡,气氛也越来越浓烈,唐尧祁沅和邵钰的父亲一杯又一杯的敬酒,像是赔罪般的往嘴里倒,温闵行连连劝阻。
“够了够了,别喝了!”
温宝肆坐在一旁,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她没来得及多想,便被翟秋带着去了客厅,和两位老人说着话。
言语间,得知了她这些年的生活,老太太眼睛又湿润了,拍着她的手,饱含愧疚。
“孩子,耽误你了。”
“没有…”温宝肆忙不迭地的摇头:“我过得挺好的。”
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温馨平常,如果不是养父养母执意要她回来,或许温宝肆并不会选择离开。
又想了分别前那一幕。
璃镇常年多雨,空气湿润,阴沉沉的天,让人心情更为沉重。
母亲拉着她的手,已显老态的脸上满是悲伤,父亲在一旁沉默不语,往日精神十足的面容却黯淡下来。
他向来不太爱说话,就连临分别前,也只是嘱咐了她几句,历历在目。
“到那边要听话,好好和家人们相处,认真学习。”
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母亲在一旁小声哭泣,他别过头,声音有些哽咽。
“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客厅里一片欢声笑语,温樱在旁边说着讨巧话,一群人都笑了,温宝肆也弯唇笑了起来,眼底却闪烁着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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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夜,打在窗外茂盛的树叶上,哗啦作响,吵得她一晚上没睡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