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福贵的样子,叶长青就明白了叶二老爷的情况必定不会太好了,果然他点点头便推开了门,就见简陋古朴的书房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凝固的空气氛围却给人一种苍老枯败之感。
窗门紧闭, 叶二老爷孤独、寂寥的背影立在窗头, 原本乌黑发亮的头发已逐渐爬上了白丝, 整个人看起来一下子就老了很多。
他没有回头,声音听起来冷冷清清的。
“你回来了!”只有这么一声,却能让人感觉心中一沉。
只是活了几辈子的叶长青到现在都没有学会安慰人,他看着眼前的一抹苍凉灰影, 只有道:
“二叔,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叶家也会好起来的。”
也许是叶长青的声音太过真挚了,叶二老竟然回过了头来,看着近在迟尺的他,如今更加的沉稳睿智, 合上眼睑,终是叹了一声。
“是啊,还有你!叶家还有你!我看你在信中说,这两年来身体多有好转,就是没有怎么看书,只是今秋的乡试怕是来不及了。”
听见叶二老爷的遗憾之声,叶长青却是截住了话音道:
“只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敌人紧步在逼,我们却连他们是谁都还不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再等了,坐以待毙,我想参加秋闱试试,否则机会过了,就得等三年了,叶家不能一直落在别人后头。”
叶二老爷虽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是看见侄儿那么追求上进,也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
“你能这么想很好,只是害源哥儿的人必定和程家脱不开干系的。”
叶长青还不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叶二老爷所说必定和程家脱不开关系的,必定有他的道理的。
“长源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有什么人在场?”叶长青问道。
“你知道,源哥儿这孩子一直都跟那些世家公子不一样,中了案首之后,更是一心扑在了今年的乡试之上,平时连赴个宴都是我开口了才肯去,但是那一日下了学之后,正好碰到云家公子和李家公子还有程家的那个族孙,三人热情的邀请他去赛马,也不知道那一日从来不出门的他,竟然就那鬼使神差的同意了。”叶二老爷叹了口气又道:
“却没想到回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云家,程家,李家,是怎么说的?”
“只是携了礼过来探望,口口声声的惋惜不已,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做。”
呵,叶长青只是轻笑一声,这三家的态度倒是保持的很一致,一副的作派,那又怎么看出到底是谁干的。
“那马匹有没有什么问题?”叶长青沉思了会儿,便问道。
“源哥儿摔下来后,马匹就撞向了前方的栅栏,口吐白沫,死了。”
“呵呵!”死了,叶长青再次轻笑了两声,撞死的马最后还会口吐白沫?说出去谁信呢?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场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那刑部怎么说?”叶长青道。
“没有证据,刑部坚持认为是意外,与他人无关。”叶二老爷道。
这就好笑了,如果是一般的简单摔马事件,叶二老爷可是工部尚书,刑部不会这么简单的就放手的,最起码会卖叶家一个面子给个交待的,但是刑部现在却是这个态度,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所以这里面一定还是有人插了手的,而且身份和地位必定是在叶二老爷之上,那么会是谁呢?李家、程家、云家一个个地位都在叶家之上,而且三家都有嫌疑,只是程家的嫌疑更大罢了。
“那就这么结案了吗?”叶长青气愤道。
叶二老爷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无奈的点了点头。
“刑部不管,不是还有裕亲王和圣上吗?”叶长青怎么也不会愿意让叶长源白白就吃了这个亏的。
叶二老爷身为高官的那股锐利视线就扫了过来,看着面前一副愤愤不平、跃跃欲试的叶长青,只是无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你当了官,你才会知道这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皇家,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叶长青却只是淡笑道:“我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而是深深放在了自己的心里,你且等着吧,春闱之后,叶家不会再是这副光景的。”
叶二老爷看着叶长青愿意主动承担起叶家的责任,内心也是欣慰了许多,只是有些事不是人为就够了的,还要靠天意。
“你既然有如此雄心,这些日子就好好待在院子里看书,也许真像你所说的呢。”
“好,我去看看源哥儿。”
叶长青刚刚告辞出了门,就忽然想起老太太找他的事,于是又折返了回来。
“二叔,可知道老太太找我有何事?”叶长青问道。
叶二老爷听到叶长青的话,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的这个娘自从叶长源出事后整个人也跟着倒了下来,每日哭哭啼啼的不是埋怨这个就是埋怨那个的,还时不时的说着“叶家完了”这样的丧气话。
如今他叫长青过去,又是为了何事,难道是终于记起了她的这个大孙子,想把希望和寄托都放在他的身上。
“这事,你先别管,老太太那里,我会去一趟。”
叶长青才放心的来到叶长源的院子。
进门屋门,叶长青就发现叶长源的样子要比他想象中的好很多,他静静的坐在轮椅上看书,手上拿着一本书,面前是一盆烧的正旺的银霜炭。
看见叶长青进了门,他只是合上了书,就缓缓抬起了头,眼底平淡无波的没有一丝情绪。
叶长青的心里就仿佛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面前这个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阳光和快活了。
“源哥儿,你可还好?”叶长青说这个话的时候,声音还有点发颤。
“我没事。”他的声音依然淡的没有一丝温度。
叶长青轻轻走到他的背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安慰道:“源哥儿不坚强也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管如何你都是叶家有用的子孙。”
叶长青的话音刚落,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下来,静谧的空气里只余“嘶嘶”几声的炭火声。
一滴晶莹的泪花也随之滴落在了那发黄的书本上,那是长源无声的眼泪,仿佛所有的情绪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终于可以正面直视自己不幸的遭遇。
叶长青递了帕子给他,眼光不自然的往他那书本上扫了扫,却发现那书并不是他之前常看的四书五经,而是一本《三十六计》。
这个叶长源是打算干嘛?他这是想要一辈子就坐在这轮椅上,以后就安安静静的当个谋士了?
“你看这书,是以后有何打算?”叶长青问道。
“我说,我以后就学习这些,站在你和父亲的身后,为你们出谋划策,你会信吗?”
叶长青还真是有点信,但是看着叶长源似是诱哄的模样,终是收住了话音,没有做声。
“我要报仇!”到最后叶长源只发出这个四个字。
“报仇?”叶长青也有点惊讶,在他的心中,叶长源一直是以君子的形象存在,仿佛他的心里没有小我,一直都是为了大我牺牲小我的。
“对,我不相信,就在这考秋闱的关键时刻,我这个辛酉年的县试案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有了双腿。”
叶长青的思维一下子被叶长源点醒了,对,他先前只考虑了云、程、李三家和叶家的恩怨,只是把他们锁定成了怀疑目标,此刻叶长源这么一提醒,这要害源哥儿的人选就广泛了。
“你是说,有人害你是因为嫉妒你的成绩优秀了,就是为了排除掉你,考在你的前面了。”
“有这种可能,毕竟那天我和他们去马场的时候,旁边还是有很多人在场的。”
“按你这么说,想害你的人还有可能就是跟你一个书院的,而且成绩还是排在你后面,而且还是就比你差一点的。”
“你脑海中可有这样的人选?”叶长青接着道。
叶长源却是摇了摇生疼的头部:“云公子、李公子、还有程公子都在国子监。”
他的意思就是他们四人都是在一个学堂的,他们三人的嫌疑是一样大的,或许不是为了仇怨,而是单纯的就想把他从科举舞台上赶下来。
如果真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人,叶长青是拼了命也要帮长源把这仇给报了的。
“我知道了,只是你从来不和他们打交道的性子,那时候怎么就突然决定和他们一起去马场呢,这中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叶长源却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叶长青,没有说话。
这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二太太陈氏就在这时候闯了进来,眼圈在屋里一扫,就对着叶长青,撸起袖子,就是凶狠的扑了上来。
叶长青有点方,这个陈氏是要干嘛?
看着越来越靠近的女子柔弱但却十分“凶悍”的身材,叶长青微微移动了下身体,就看见直扑过来的陈氏,收不住步子,差点栽倒在了地上,幸亏后面追来的丫鬟赶了过来,扶住了她。
陈氏站住了步子,歇会儿气,就竖起了兰花指对着叶长青一顿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丧门星啊,你害得我们家老爷没有了阁老之位不说,你还害得源哥儿如今这番模样了。”
陈氏越骂越凶,也越哭越凶。
而叶长青可却有点搞不懂了,说他害得叶二老爷没有了阁老的位置,他还能理解,毕竟是她自己的臆想,但是害得叶长源摔断了腿又是怎么回事,毕竟他都有两年多不在京城了。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在陈氏闯进来前,叶长源回复他的话时,欲言又止的模样,难道真的和他有关?
想及此,叶长青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一阵阵的撞击似的,慌忙看向叶长源的方向。
然而陈氏却没打算这么容易的放过他,猛的一下上前就向叶长青的脸凿去,刚好叶长青撇过头就幸运的躲开了她那一爪。
“你这个害人精,若不是你,我们源哥儿怎么会和他们去赛马,若不是你以前得罪了他们,源哥儿想着为你去说几句话,他这么爱看书的人,怎么会突然去马场,都是你啊,你把我们源哥儿,害得那么惨,你还敢躲?”陈氏几乎是疯狂了对着叶长青嘶吼。
一记没有抓到,又想上一记,手刚伸出去,就听见空中“崩”的一声,蹿出了一股老大的火苗,星火燎原,蹭蹭的往上。
陈氏吓了一跳,才看向造出事故的罪魁祸首叶长源,正一副死人脸似的坐在轮椅上,双眼喷火的看着陈氏。
“源哥儿,你这是发的什么脾气?是不是下人没有伺候好?”陈氏紧张的道。
叶长源像是平息了很久,才沉沉吐出两个字道:“出去!”
这会儿陈氏倒是反应很快,马上就用一双贱贱的眼睛瞪着叶长青道:“说你呢,还不快出去,我就当今日看在源哥儿的份上放过你了。”
叶长青命人熄了火之后,就转过头来一副不可置信的看着陈氏,心里纳闷着这人怎么不会听话,就听见叶长源接着道:
“我是让你出去。”
陈氏十分有耐心,好脾气的就围住了叶长源道:“对,是叫他出去呢。”
叶长青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一声轻笑道:
“二婶,长源是让你出去呢?”
陈氏表示不信:“你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叶长青就乖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还闭上了嘴。
这时,又一个突兀的女声从门外响起:“我看是谁想撕烂我儿的嘴。”
话说着,一副风风火火赶来的张氏,头发都快要跑散了,就急急忙忙的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张氏进来之后,就第一个找到了叶长青,抱着他狠狠看了会儿。
叶长青就握住她的手乖巧的道:“是的,娘,我回来了,我们回去吧。”
他不想,这时候张氏再和陈氏对上,两个妯娌吵吵闹闹的来给叶长源添堵。
张氏自然明白叶长青的意思,挑衅的视线在陈氏的面前扫了扫,就道:“好,为娘听你的”,说着就拉着叶长青往回去。
倒是陈氏还是不满意他们就这样“没少一块皮也没少一块肉”的就走了,还紧跟着后面对着叶长源哭嚷道:“你看,现在你才这样,大房就敢这样对我们了,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这以后哪还有我们二房的好日子过呢。”
耳朵里蹿过这几句话,还没有走到门口的叶长青和张氏都是齐齐回头,叶长青看向的是叶长源,眼里有心疼还有愧疚和抱歉,而张氏则是看向陈氏的方向,眼里是咄咄逼人的寒光。
直到看见张氏和叶长青的的身影走远了,叶长源才回首看向自己身边一直对他嘘寒问暖的张氏,眼里是深深的无奈,这就是妇道人家的浅见,搅得家里不可安生的,可她又是生他养他的亲生母亲,是把他放在心尖疼的人,他又能怎么办呢?
倒是叶长青和张氏两母子,许久未见,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两人就是好好温存了一会儿。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叶长青一个人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脑海里还是会回想着陈氏的那些话,虽然她说的尖锐过分,但是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叶长源之所以会去马场,毕竟还是和他有关。
如果不是当初在院试考场外晕倒的那件事,得罪了李、云两家,叶长源是不可能选择在那个时候和他们去赛马的,如果没有去赛马,那么叶长源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坐在轮椅上的废人了。
他本应该是案首、解元、会员、状元,一路上往上的三元及第,给叶家带来荣耀的子孙,不应该是这样的。
叶长青越想越觉得心里的这道坎过不去,不顾更深露重,披了件袄子就下了床,提笔写了一封信给百里树送去,百里家从不随便欠人人情,也从不随便救人,一切都要用利益来换。
不知道百里树收到这封信件可会帮他?又可有这个本事帮他?
沉思了一夜的叶长青,第二日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只是刚洗簌完出了屋门,就听说老太太再次派人来传他过去一趟了的消息。
叶长青的心里还是有点发怵,毕竟昨儿陈氏疯狂的胡搅蛮缠他已经见过了,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又会发什么疯,有着什么招式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