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又噎住了。她长在民间,见过里坊里撸袖子打架的,没见过真刀真枪实战;后来进了皇宫, 规矩森严,更看不到这样的场景。编都编不出来!
她心一横,说:“没打起来。那五个人看罗逾紧追不舍,又看我身上连装钱的褡裢都没有,估计抓了我也没好处,就把我放了。阿父不信,找那五个人问问就是。”
那五个人早逃跑了,就是跟阿父你耍无赖!
杨盼索性一副无赖形看着父亲:怎么着我就瞎编了!虽然是瞎编,你就是找不出我的破绽。你实在要打我我也挡不住,但是回头和阿母诉苦的时候,我是有理的!叫阿母罚你跪搓板!哼!
皇帝看看她头上插的羊脂白玉发梳、各色贵重宝石的蝴蝶发簪,就知道她在说谎。
但他并没有就这条追问下去。
他胸口起伏着,脸色阴阴的,终于笑道:“女生外向,你还是真是一心帮他!”
帮谁?
杨盼刚想质问,皇帝对外头道:“既然这么说,叫他们进来,当面说吧。”
又是谁要进来?他要亲审罗逾么?
杨盼回头看着帐门那里,少顷就跟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老大,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心里火辣辣的痛,一时间也忘掉了。
那五个劫持她的鲜卑人,此刻鱼贯而入,下跪行礼,用汉语清清楚楚地对皇帝说:“陛下!”
杨盼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彻底掉进了皇帝的圈套里,连撒谎都被他码得一清二楚。她背上刚刚疼出来的热汗和现在吓出来的冷汗混在一起,只觉得里衣湿漉漉的。
皇帝把戒尺先放在一边,问那五个人中为首的:“罗逾和你们说了什么?”
为首的那个就是挟持杨盼,最后还打了她屁股一鞭杆的那人。此刻汉语说得娴熟,稍微有点四声不谐而已。
“回禀陛下,罗逾是一直跟着我们的,追得很紧。但也没有敢动手。他的鲜卑话说得很是地道。”
杨盼插嘴道:“李耶若说,罗逾他也会说西凉的匈奴语……”
意思是:会说鲜卑话也不能证明什么呀!
皇帝拎起戒尺,在案桌沿儿上敲了一下,横眉对杨盼说:“请你讲话了?”
杨盼被打怕了,缩了缩脖子,嘴里嘀咕了两句谁都听不清的。
那个被皇帝收服了的鲜卑人继续说:“罗逾不敢动手,但是上来就问我们,是哪一王旗下的人。”
“我瞧他是懂内情的,回复说自己是北贤王治下的人。他点点头说:‘哦,原来是我七叔的治下。’”
杨盼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也忘了插嘴要挨揍这回事,不由问道:“北贤王是什么人?”
那鲜卑人转脸对杨盼歉意地笑笑,然后道:“北燕制度:异姓不王,北贤王是北燕皇帝陛下的第七个兄长。”
“罗逾……还是个宗亲皇族?”杨盼问。
那鲜卑人说:“嗯,罗逾他自己说,他是皇帝第五子。”
“然后,他拿出的那把剑,剑柄上的红色饰玉是北燕特产的巴林玉,上面刻的花纹是鲜卑瑞兽——状如虎而五爪,文如狸而色青,类马似牛而吻上生角、背上长翼。剑柄上还铸着鲜卑语的‘王命于天’。这些纹饰,不是普通人敢用的,所以他所说的应该不是假的。”
杨盼傻掉了一样呆坐着。模样虽然呆,但她心里已经开始渐渐明晰起来了。
罗逾是北燕皇子,所以以两国的世仇来看,他前来求娶一定是抱着目的的,若说有联姻结盟的意思,为什么不像北燕皇帝求娶李耶若一样直接说?
上一世他杀她的时候,两国所维系的和平虽然勉强,总归是大体维系着,反而是她身死之后,脆弱的和平就崩溃了,南秦出兵报复,北燕有备而来,打得死去活来,谁又是得利者?罗逾吗?
他若是得利,好好享用就是了,为何要为她殉情?
疑问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但是这些问题也渐渐开始直指最关键处。
皇帝看着杨盼呆坐的样子,默默挥手让那几个鲜卑人退下了。
杨盼好半晌抬头问道:“阿父底下准备怎么办?”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愁没有机会,现在送上门来,你说我怎么办?”
杨盼说:“阿父不是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皇子,若是像弟弟们一样被阿父珍爱,怎么舍得让他吃尽千辛万苦,先西凉、后南秦,所潜伏的都是敌国,他冒着偌大的风险,随时会被当做质子处置——他的皇帝父亲,怕是不那么在乎他才舍得的吧?”
皇帝欲要驳斥,然而代入到杨烽和杨灿两个孩子身上,他就默然了——他确实是舍不得的。
杨盼接着说:“我要为他求个情。也不仅是为他,我只是觉得若是今日撕破脸,把他当奇货关押着,只怕在北面,只是个笑话而已,北燕的皇帝根本都不会在乎罗逾的性命,倒会当做和我们动武的借口。”
皇帝缓缓地点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着实不简单。我之所以没有今日就抓他,便是这个原因。但他是奇货,我也不能放他跑了,对不对呢?”
皇帝居然这么问她,倒有些虚怀若谷的意思。杨盼受宠若惊,点点头说:“阿父说得是。何况,我也觉得奇怪,他一心要到我们这儿来,又是为什么?他杀皇甫道知,又是为什么?以及,他还……”她及时把话咽了下去,他以后要做的事,这会儿说出来,简直是造谣嘛,还是她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皇帝却误解了,笑道:“阿盼,问得有长进,比你阿弟强,也比王蔼强,他们俩只知从命,却不知道多问一个‘为什么’。罗逾还可劲地在你面前晃悠,不断地让你感觉他的好,让你动心……”
杨盼边听心里边道:好大一局棋!原来杨烽也好,王蔼也好,都是戏子,唯独把她一个人骗得团团转啊!
皇帝讲到“动心”二字停下来,杨盼心里有些馁然,很想说“他也是有些真心的!”但又觉得今日已经把他扒皮扒得这样,再谈“真心”直是奢侈。她只好垂头不语,心里长叹了一口:在国仇面前,在朝堂之上,什么“真心”,几个钱一斤?谁会去在乎啊?!
但是皇帝却说:“……我倒觉得,他也是动了真心了。”
杨盼听闻“真心”二字自皇帝口中出来,先是骇然,既而茫然,最后有些颓然,那一声藏在心里的叹息,终于从胸中溢了出来。
皇帝伸手揉揉女儿的头发,捏捏她白嫩嫩的小脸蛋,笑道:“是啊,这么漂亮的少艾女郎,哪个少年儿郎不动心呢?”
然后笑着说:“来,手伸出来,还有十六戒尺打完。”
杨盼倒抽一口凉气:“还……还打啊!”
皇帝冷笑道:“你老实跟我说实话了吗?若是我安插的五个人不出现在你面前,你还打算怎么编瞎话骗我啊?你说该打不该打?”
杨盼很想仰天长啸,她确实死也想不到,皇帝阿父会有这样一招,把她和罗逾骗得团团转,如果骗人该打,那也应该他该打啊!
但是跟皇帝说理?算了吧。
杨盼今日心里甜蜜,好像也陡增勇气,深吸了一口气,乖乖伸出两只手掌摊平,然后可怜兮兮说了声:“还是要轻点啊。我今天已经够惨了!”
皇帝的戒尺在她手心里点了点:“就吓了你一吓,别装可怜。”
杨盼嘟着嘴说:“装?阿父再锻炼弟弟,可有把他大头冲下放马背上颠簸几十里山路的?我一低头,下面就是万丈峭壁,吓都吓死。马鞍搁在肚子下面,硬邦邦跑几十里山路,隔夜饭都要呕出来。更别说……更别说……”
她想着自己可怜的屁股,眼睛里要冒火:“你知道吗,你那个鲜卑族的手下,为了装得像,为了让我没法骑罗逾的马回去,他……他还拿马鞭子打我屁股!”
皇帝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骂了两句“狗_日的”,但转脸只能对女儿说骗小孩子的瞎话哄:“用什么法子不好,居然敢拿鞭子打你,太他妈不成话了!我把他爪子剁下来给你玩。”
杨盼甚是无语:她要一只人爪子做什么?
她收了义愤填膺的表情,转换一副厚脸皮的笑容,低声说:“这么多苦头,使了好成功的一次‘苦肉计’,抵不抵得了几戒尺?”
曲里拐弯、盘马弯弓地说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皇帝啼笑皆非,看看杨盼手心里只略略有些红,怕是明早就消失了,他摇摇头说:“你也知道是苦肉计,那就苦到底吧。我看罗逾其他时候细心得很,唯独见了你就傻。明天要他不起疑心,对你抱愧,一对红彤彤的掌心还是少不了了。忍忍吧,打到红肿了我就停手。”
杨盼道:“啊呀,那还不容易!阿父聪明一世,唯独遇到女孩子的事就不能转弯了!”她在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盒胭脂,挖出一点在略有红肿的掌心拍匀,顿时掌心红得喜人。杨盼笑道:“喏,像不像?”
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抓过她的手闻了闻:“嗯,罗逾明天问你:‘哟,你阿父是拿玫瑰味儿的戒尺打的呀?’;再心疼地拿北燕药酒给你擦擦,擦一手红艳艳的——‘哟,敢情你阿父这戒尺还掉色啊!’”
他一头说着玩笑话,一头趁杨盼在笑就是一尺子上去,“啪”的一响,杨盼“啊”的一声尖叫。
皇帝道:“欺君之罪,没跟你算账呢!还幻想撒个娇、装个傻就蒙混过关?放心,我收着劲儿呢,打不残你。”
杨盼笑容还没收住,就又开始掉眼泪了。
她银子一样脆亮的哭声和叫声,在寂静的夜里,远远地传到某个紧张得睡不着觉的人的耳畔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控诉:暴君!你不要以为说说笑话再打人就不是家暴!妇联电话是多少?!我要举报!
☆、第七十九章
杨盼第二天早晨肿着一对眼皮起床, 看看掌心果然还是红肿红肿的, 一碰就火辣辣的疼,心里委屈极了。
外头天是亮了, 而且热闹得很,就听见小孩子的欢叫——除了太子杨烽没有第二个人。她出营帐门看,一枝包了软布头的箭冲着她飞过来, 杨盼往旁边一蹦, 箭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去了。
离她远远的杨烽放下弓,摇着头说:“可惜可惜,差一点就命中了活物, 阿父就肯再带我打猎去了。”
杨盼挨过打心情本来就不好,顿时怒发冲冠,冲过去对弟弟吼道:“你什么毛病?我是你猎物么?!”想起他伙同阿父欺骗自己,杨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伸手去抢弟弟的弓,打算反制他一下。
没成想手心一握到弓上,就蹭掉皮一样剧痛起来。杨盼呻_吟了一声, 把手伸到嘴边吹气。
弟弟还不算很没良心,伸头看了一眼才说:“阿父昨日是真生气了啊!也只有是你, 不过打一顿手心,要是换做我乱跑瞎逛被土匪捉了, 估计起码要打到三天起不来床了。你手还疼不疼了?”
杨盼用手背把他脑袋推开,没好气地说:“谁乱跑瞎逛了?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小东西不屈不挠地伸头过来:“其他事儿我不管,你的手伤得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嘛!”
杨盼心道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心里倒也暖融融的, 摊开手心说:“就这鬼样子了,估计也得三天不能沾东西。不过,和被我拖累的人比起来——哎!”
还有十二个人要为她的疏忽和皇帝的计策挨二十棍子——在这样的时候,牺牲品总是层出不穷。她只能悄悄对杨烽说:“你是太子,你出面偷偷和今日掌刑的人说一声,我完好地回来,陛下也就是打个样子,叫他们别下死力气,差不多就得了。”
杨烽拊掌笑道:“阿姊,刘师傅说过,为君者施行仁政,‘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可算明白过来了。”
他又凑近道:“不过有不忍之心的不止于我。”他小嘴歪一歪,一副调皮样子:“还有人今天大早冒着露水,带着软弓和布头箭来找我练箭。我也是现在才终于明白他为啥总要让我来瞧瞧你怎么样了。”
杨盼顺着他歪嘴的地方看过去:罗逾遥遥地侧倚着营地里一棵小树,假装在擦拭他的弓,眼睛却不时往这里瞟一瞟。
杨烽大声道:“小伤而已。还有力气打人,估计早就不痛了。”然后赶在杨盼一脚踹过来之前飞奔到罗逾身边,念经一样说:“罗郎君你放心吧,我阿姊就是手心红肿了,没啥大碍。也就你紧张兮兮,要是让王领军看到,才不屑一顾呢!”
杨盼可以想象,要是王蔼看到,估计会笑着说:“这算啥啊!若是我手下的小兵,别说红肿,就是青紫了,皮开肉绽了,该练刀戈还是要练,该练骑射还是要练,用布缠上不就不疼了?……”
罗逾已经把目光转过来,剑眉蹙着,溢于言表的心疼之色。但此刻,他既不敢多说,更不敢过来看一看,只能不断地注目着杨盼,直到杨烽拉着他袖子说:“走啦走啦。接下来是我的鲜卑语和匈奴语的课,阿父说了,要是背不出师傅教的新词,戒尺就要招呼我了。你和王蔼都要陪我读书的!”
罗逾回头再四,直到看不清楚了,才终于低下头,步伐跟灌铅了一样,越走越是无力。
他问太子:“我的剑,不知太子可否帮忙?”
昨日回皇帝驻跸的大营,在外头一搜身,他的剑就给收走了,还没有还给他。
杨烽道:“啊呀,听说我阿姊知道呢,要不你赶紧问她要去?”
罗逾想着杨盼昨晚挨打,会是多么惨烈的疼痛、委屈、害怕和孤独——推己及人,简直不堪想象了!这时候他还用一把剑的小事去打扰,实在是自私得自己都不好意思。
“算了,”罗逾对杨烽道,“我过两天再打听打听吧。武器收缴了,总不会乱丢的。”
杨烽笑道:“那倒是。诶,鲜卑语说‘好看的姑娘’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