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宴带着她去了凌家,以妾室身份长居,只是为了静候时机来临。
凌清扬五岁之前,尚且还能相安无事,然而那次检测灵根之后,凌家族中的态度,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并非蒲宴不想带她离开,而是残魂归位,须得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就算在凌家的日子百般难熬,她终究还是得要借这宝地一用。
“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来了的?难不成,连我是怎么死、何时死的,都能算的清清楚楚?”穆长宁轻声问道。
“若是在我全盛时期,或许能做到吧,但那时的我,不过一介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蒲宴摇头轻叹:“你十岁之前,终归是要面临死劫的,凌家苛待我们,清扬会死,凌家优待我们,清扬也会死,他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推波助澜,抑或是锦上添花,我本意并非让你在那受苦受难,只是有的时候,人性的善变,是难以预估的……”
穆长宁淡淡垂眸。
前时因,后时果,蒲宴临死前送给凌三的那句话,是真的发自肺腑。可他旧时不信,等到终于信了,却也晚了。
蒲宴静静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平静,“我答应陪你十年,到底还是差了几个月,好在你现在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我也算功成身退了。”
穆长宁心中一窒,好一会儿,讷讷问道:“为什么呢?”
她想到那梦里女子说的交换,说的各取所需,可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蒲宴所求是何物,而她的前身,白灵界的那个女人,又是所求为何。
蒲宴怔忪半晌,低声道:“我为的,是一个未来……”
她微微一顿,沉沉叹道:“一个解脱诅咒的机会,一个蒲氏能为自己而活的未来。”
在夺舍之前的最后岁月里,她想了很多。
她到底也是个骄傲的人,她恨天恨地,恨命运不公,可待到所有情绪平复下来以后,又如何能甘心情愿这般默默无闻地淹没到尘埃里。
说来也是可笑,家族费尽心力培养她,而她却是历来最不负责任的灵使。
或许也会埋怨自己姓蒲,埋怨生来便被套上这重枷锁,但她拥有的一切,又何尝不是靠族中一点点培育累积出来的。
到了最后的时限里,她总想着,应该要再做一些事的……
或许那时的心念之力太过强盛,以致再次醒灵,灵觉又上升了一个高度,竟然能超脱时空限制,不用传承玉璧便与白灵界达成某种微妙的联系。
十多万年来,蒲氏一族不是在青灵岛苦苦等待,便是在人世间寻寻觅觅,漫无目的地找寻星命出众的修士。
殊不知,这寻找的方法,本身便是错的!
再如何天资卓绝,终究打不破这方天地的制约。
世世代代的忙忙碌碌,终究永无出头之日。
蒲宴总是会想,究竟她的先祖,是犯了怎样的罪,以至于往后的子孙后代,才会受到这样的罚!
这世上有没有无命人,蒲宴并不清楚,但即便没有,她也可以创造一个出来。
穆长宁,便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灵魂和肉身,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无论成功与否,终归,她还是尝试了的。
“那我呢?”穆长宁哑声问道:“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我说过了,你问的,我未必全都知道,我只会把自己知晓的告诉你,有些事,只能靠你自己去发掘。”蒲宴微启薄唇,声音渐轻:“不要去疑惑自己的目标,也不要去质疑自己的决定,我相信你周围的种种,都在受着天机的牵引,尽管大胆地走下去,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你会回到白灵界,也兴许某一天,天门因你而开。”
她的身体好像又透明了一些,穆长宁连忙抓住她的手。
虽是神识,触感却与真人无异,只是温度却是一片冰寒。
穆长宁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蒲宴的这缕神识,维持不了太久。
依着当初付景宸得知她夺舍凡人时的愤怒,蒲宴定然还要承受什么更严重的负面影响!
穆长宁定定看着她,沉沉问道:“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身上,不惜犯禁夺舍,不入轮回,又或者,还有更严重的后果……值得吗?”
“那你呢?”蒲宴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许暖色,“孤身犯险,跨界而来,从一个毫无记忆的幼儿重新开始,将自己托付到我手上,又值得吗?”
穆长宁微微一愣,二人对视一眼,俱都失笑。
这一刻,不似母女,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知己。
“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是为了复活您的女儿,才做的这一切。”穆长宁摇头笑道。
蒲宴奇怪看她一眼,“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心中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也渴望去实现,但又如何能做得到?”
她沉重叹道:“外面的轮转招魂阵我早已试过千万遍,岚儿的魂灯也没有丝毫反应,我早便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穆长宁的神色蓦地诡异起来。
付岚音的魂灯既然是灭的,那……温岚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290章 魂印
魂灯,是将修士的一缕元神掺杂在了油灯之中点燃,只要修士不陨,魂灯便可长明不灭。
基本上所有大家族、大门派的核心子弟,都会有这样一盏魂灯。
付岚音是付景宸的女儿,从她五岁测灵根引气入体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开始,凤凰谷中便为她点燃了魂灯,然而很可惜,魂灯只燃烧了月余,便已彻底熄灭。
包括付岚音的尸身和魂灯在内,都被蒲宴带走了。
穆长宁皱紧眉道:“可是温岚……我是说您的女儿付岚音,她现在分明活得好好的!”
蒲宴震惊抬眸,穆长宁挑着重点言简意赅地大致叙述了一遍,蒲宴的神情也变幻莫测起来。
石门大开,蒲宴快步来到那个绘刻着轮转招魂阵的石室,将魂灯拿起。
阵法的中心蓦地打开了一个暗格,大约是一副小儿棺材的大小,然而那本该放置着付岚音冰棺的暗格下方却是门户大开、流水淙淙,至于付岚音,早就不在这里了。
“这是怎么回事?”穆长宁不解道。
蒲宴望着暗格下方的流水,眸光也随着明明灭灭变了数息,“这轮转招魂阵是我从天魔宫阴鬼堂那里得来的,魂灯中封存了岚儿的一缕元神,虽然岚儿死后这缕元神也随之消散,但还是会存有一丝灵魂印记。轮转招魂阵,便是循着这缕印记招收魂魄,若是岚儿的魂魄尚存人间,便能被重新召回。”
蒲宴早不知试了千万遍了,最后无一例外的皆都以失败告终,虽说已经死心,但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心理,到底还是留了一道生门,若是万一真的有哪天,付岚音能够醒来,她的冰棺便会随着这道生门随波逐流而下……
温岚也确实是这样沿着摩罗河,一路到达中土,又因种种际遇,成了从阳真君的徒儿,到如今跟付景宸父女相认,认祖归宗的。
“难道您的女儿,真的复活了?”穆长宁看向她手中的魂灯。
蒲宴苦笑了一下,“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我的这缕神识也不能维持太久,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沉睡,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一概不清楚……”
她定定注视着手里的魂灯,半透明的手指轻轻抚过,低声说道:“没了元神的魂灯无法复燃,但这魂灯中还留有岚儿的灵魂印记,若是我的岚儿真的回来了,应当是与这魂灯中的魂印相契合的,但如果是什么别的东西……”
蒲宴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她也很希望回来的会是她的女儿,可总要给她一个足以说服她的理由。
若是付岚音真的回来了,当然皆大欢喜,但要是有什么孤魂野鬼鸠占鹊巢,顶着她女儿的皮囊招摇撞骗,享有付岚音所能够拥有的一切,她又如何乐意将之白白便宜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长宁,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蒲宴只能将目光投向她。
穆长宁心知她想说的是什么,温岚和付岚音,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一点有待考证,蒲宴眼下撑不了多久,这件事就只能托付给她去完成。
“听你的说法,温岚的身份并不低,而景宸既然已经认下了这个女儿,势必会护短到底,他什么性子我知道,想越过他去做魂印比对,没有足够的理由,是无法说服他的。”
蒲宴取出一根发丝交给穆长宁,低喃道:“我将剩余的神识凝于这根发丝内,景宸若为难你,就把这交给他吧……恨也好,怨也罢,他总算还是愿意听我说几句的。”
穆长宁将那根发丝和付岚音的魂灯接过,郑重点头,“您放心,待我见到他,一定为您转达来意。”
蒲宴微微地笑,“谢谢。”
“是我应该感谢您。”穆长宁垂眸道。
梦里那女子口中的接引人,便是蒲宴,若没有蒲宴在,别说她能在这世界安然长大,只怕到如今,残魂也未曾归体。
那十年,论起来,蒲宴已经很是尽心了。
“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去做的吗?”穆长宁问道。
蒲宴的神色恍惚了一下,黯然垂眸,“我的遗骨,埋在丽阳城外三百里的杜家村,最西面的那口枯井下面……诚然,我是个不负责的灵使,也愧对族中栽培,可我出来太久了,倦鸟终知还,若你来日有缘遇上我族中子弟,交托出去便可……”
蒲宴的身形越来越虚弱,最后化作一道灵光没入穆长宁手上那根发丝里,耳边还回绕着她淡淡的声音:“一切就拜托你了……”
这声拜托,是为这些交付给她的事,又或是关于天算一族的未来,穆长宁不得而知。
天算之神通,算天命,算人命,算己命……
蒲宴不想信命,可到头来却偏偏不得不信。
若是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想必她是宁可不要这料事如神的能力,只做一个普通修士,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的。
穆长宁将魂灯与发丝皆都收进储物手镯里,却没急着离开。
往前的来龙去脉既已清楚,可摆在她眼前的又是另一种茫然。
她依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若她原本来自白灵界,那又是为何原由来到这里。
在这之前,还有蒲宴为她解惑,她也尚且还能有个盼头,可到了现在,除却面对几乎一片空白的过去,好像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穆长宁随手掏出一壶酒,这个时候,突然很想喝一杯酒。
她席地而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灵酒入腹,化作丝丝缕缕的灵力填充干涸的经脉。
“望穿,要是你在,好歹还能陪我说说话。”穆长宁喃喃说道。
没有任何回应,她也不在乎,依然是一个人慢吞吞地喝着酒。
无命、天命,对她而言其实都一样,哪有那么重要。她也不见得有多大的野心,去当什么救世主,当什么天命人。
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世事无常,命运造化把她推到什么地方,她便做什么事,顺其自然,仅此而已。
第291章 血本无归
待到酒壶空了,穆长宁拍拍手站起身,正欲原路返回,脚步却先顿了顿。
先前不知云锦的身份,从高空坠落湖底时争分夺秒直接便打开了遗府禁制,还将云锦一道拖了下来。
蒲宴设下的那些法令禁制虽说确实高深严谨,但人外有人,并不代表没有人破解得了。
步安歌周自衡几个只怕是还没离开,而她和云锦一人一鱼掉下来之后便没了踪影,任谁都能想到这湖底另有玄机。
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诱惑,虽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得的机缘,但别人可不会这么想,而她私心也确实并不希望有别人进来这里,或是破坏其中本该有的东西。
重新回到掉落的地方,云锦还在躺尸,一听到脚步声,猛地便蹦起来,睁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她:“你看到什么了?主人还会不会回来?”
穆长宁沉默无言,云锦也急了,“你倒是说啊!”
“她留下了一缕神识,不过现在也不在了。”穆长宁淡淡道。
云锦霎时整条鱼都蔫儿了,扑腾了两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全身都散发着忧郁的气息。
穆长宁也没再开口说什么,给它喂了几粒丹药,它倒也乖乖吃了。
接下来一人一鱼相对无言,穆长宁一边恢复灵力,一边则研究遗府入口处的禁制阵法。
玉简中有十分详细的记录,她想试着将这禁制改成一个死门,无进无出,最起码别人没法从这里进来。
云锦则始终默默疗伤,直到半个多月后穆长宁改换完成最后一道阵法轨迹,头顶本来绘制着繁复纹路的石壁霎时白光一闪,全然隐没,云锦也变回了人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终是出声问道:“主人,有提到我吗?”
穆长宁无奈轻叹:“云锦,你已经自由了,很早以前,你就已经自由了。”
“可我要的又不是自由……”云锦垂下脑袋低声轻喃,语气却十分坚定:“主人既然是我主人,那就永远都是!”
穆长宁暗暗感慨,妖兽的感情和心思,有时候比起人类来说,真的要纯粹多了。
云锦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俯视着她,“你是来这里见主人的,那其他人呢,你们一群人来这里干什么的?”
想起在外面可能还等着的步安歌周自衡等人,穆长宁抿唇淡道:“他们过来是采一种名为墨心暗莲的莲花花露,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循着水流一路找过来,恰恰便是在这里。”
“墨心暗莲……”云锦的面色陡然古怪起来,狐疑道:“你们不是一拨人吧?”
穆长宁微微颔首,“本来是要打个你死我活的,可是一看有一只八阶妖兽在,不就拧成一股了?”
“哼,人类,果然还是这样……”云锦不屑地轻哼一声,看了她一眼道:“看在你是主人养女的份上,我帮你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