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宁如遭雷击,见了鬼似的定定看着那两人。
“看什么看,把你的死鱼眼给本小姐闭上,不然本小姐把它们挖出来当响炮踩!”
凌清婉尖利的声音传来,刺得耳膜阵阵生疼,穆长宁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看,满眼不可置信。
怎么会……怎么又回来了!
“哥哥,这小杂种不听话,给她点教训!”凌清婉向凌玄明告起状。
凌玄明素来疼宠这个妹妹,当然尽力满足她的要求。
一双手轻轻抬起,一张一合间,穆长宁只感到身上多了一层压力,浮在水中的身体被压入水里,吃了一肚子的水。
她奋力挣扎,意欲扑腾出水面,然而上方的压力犹在,她这时只能置于水中。
竟和她离开凌家那日,受这两兄妹欺侮的情形一模一样……
窒息的感觉和周遭冰凉的湖水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性,她除了惊骇,突然又有种心灰意冷之感。
不是脱离了凌家了吗?不是摆脱这两兄妹了吗?不是已经远离原来的生活,重新开始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还会回来!
穆长宁不可思议。她大声喊望穿,想要望穿告诉她答案。她想内视丹田,看看有没有空间,有没有望穿这个人,想要借此证实自己这段经历的真实。
然而,她不能调动神识内视,也没有灵力去抵抗凌玄明的压制,耳边一片寂静,身体的虚弱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只拥有废灵根的凡人!
所谓的新生活,只是一场虚幻,现在梦醒了,她又回到这个让人压抑绝望的囚笼里。
穆长宁全身置于冰水里,一颗心也随着直直往下坠。
头顶的压力消失了,她又浮出了水面,精疲力尽地扒着冰面大口喘息。
凌玄明照样意气风发,凌清婉依旧娇蛮跋扈,这两人趾高气昂地,就像是在看一只无能的蝼蚁。
凌清婉突然觉得没劲:“这小杂种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真搞不明白留着她有什么意思?一个病秧子老贱人,一个丑丫头小杂种,真是绝配了!”
她说得有意思,凌玄明跟着哈哈笑起来。
穆长宁眼睛通红,狠狠瞪向凌清婉:“不许辱骂我的母亲,你们加起来也抵不上她半根毫毛!”
凌清婉微愣,随后就是嘲讽地大笑:“真是……真是笑死人了!一个时日无多的凡人,我们跟她比做什么,没得自降身份!”
“清婉,有些人,总是这里有些问题的。”凌玄明指指自己的头,凌清婉咯咯笑出声。
穆长宁愤然大吼:“你们懂个屁!”
她的母亲来自天算蒲氏一族!她的母亲有未卜先知之能!她的母亲也曾是一方大能!她是因为夺舍重生,才会沦落到这方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穆长宁恨极,想到那个拼死将自己送离凌家的女人,心里涌起阵阵心酸不平。
那个人,可是她的母亲!是她在这世上至亲至爱的人,她不容许有人对她侮辱放肆!
任谁都不行!
穆长宁气恼地想要从冰水中爬出来,大半个身子已经爬出了湖。
“真是脑子出问题了……”凌玄明冷嗤,随便挥了挥手,又一轮禁制打出来,穆长宁重又跌回水里。
“好好看清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贱人生的小杂种,灵根都不全的凡人,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他不屑,继续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凌玄明有这份傲人的资本,可穆长宁,没有。
她只是一个被族人遗弃的无法修炼的凡人,只能给族中少爷小姐跑腿,任由他们驱使羞辱。
她的命,在他们眼里,随时可以取走,一文不值。
湖水冰凉,穆长宁失了全身的力气,属于死亡的阴冷气息离她越来越近。
春秋大梦……
真的只是场春秋大梦?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在水月村的,在点苍城的,她所有历经过的种种苦难磨砺,这些时日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只是她的臆想吗?
若真是臆想,那真实的未免也太过分了!
穆长宁攥紧拳,用尽全身仅有的力气挣扎着往上方游去。
凌玄明的禁制依然加在身上,她抵死挣扎,试图用蛮力冲开这层桎梏。
就算是梦,她好歹也经历了那么一场,自己也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委曲求全、任人鱼肉的凌清扬了!
她没什么了不起,别人该有的缺点她也会有,一样不少!
可即便是凡人,是蝼蚁,她也有反抗的资格,引颈就戮这么窝囊的事,不是她的作风!
有句话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
修道成仙,是逆天而行,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是为了能够用更长久的光阴去感知这个世界,探索更多的奥秘,自在逍遥!修仙不成,同样只有陨落一条归途,有人轻于鸿毛,有人却重于泰山。
她不求扬名立万,不求轰轰烈烈,但她也不愿意就这样被淹没,碌碌无为,毫无意义!
总要做些什么,那就算死了,她也对得起自己来这一趟了!
穆长宁一瞬坚定了决心,端着鱼死网破的决然,身体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骨骼肌肉被冲击地咯吱作响,脑中好像被人凿开了一样剧痛无比,太阳穴鼓鼓直跳随时都要爆开来!
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紧绷的神经忽的一松,湖水褪去,凌玄明和凌清婉也不见踪影。
回过神来时,她全身精疲力尽,却已经躺在了湖边的平地上,样貌普通的少年和精致清雅的少女正盯着她看。
第57章 心之所至,心之所安
天光明明暗暗,脑中剧痛,眼前眩晕,穆长宁有一瞬的恍惚。
待看清二人时,她蓦地就是一怔。
“五哥……”
这玄衣少年和碧衣少女,可不就是凌玄英和凌清溏?
原来无论梦里梦外,都是他们救了她的命啊。
穆长宁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湖水,可惜身子没什么力气,依然定定躺在平地上。
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寒意直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很冷,也很累。
凌玄英伸出手凑到她面前,她霎时便像被蛊惑了一样,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他手里。
少年的手掌并不宽厚,却十分温暖,与从前一模一样。
凌玄英也始终都是那个温暖坚韧的少年。
“你没事吧?”他低声问道,已经不着痕迹松开了手。
穆长宁只能感到留在指尖的暖意顷刻消散。寒风吹过,湿冷的衣衫紧贴身体,全身冻得僵冷,难以动弹。
她艰难地仰起头,凌玄英面上依然温和,然而望着她的眼神,却透着淡淡的疏离。
“五哥……”穆长宁喃喃。
他微怔,一旁的凌清溏先皱起了眉:“你称呼他什么?”
穆长宁突然噤了声,凌玄英扬唇轻声笑道:“清扬,你灵根不全,没有资格排行入宗谱,不可与我们以手足相称,以后莫要再犯了,被人听到你又得受罚了。”
凌清溏赞同地点头:“现在是我们也便算了,碰上三哥和小九,你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穆长宁呆愣地坐着,默然无言,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分明,分明他们不是这样对她的啊!
那事实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会与一个废物凡人以兄姐妹相称?会尽力帮她一个没什么交情的婢女?会百般体贴对她照顾有加?
她算什么?有哪里值得他们费心?
他们对她的好,全来源于那场梦啊!
凌玄英见她呆呆愣愣地坐在原地,与凌清溏对视了一眼,道:“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也先走了。”
说完,当真便再看不见那他们的身影,偏僻的院落只余她一人。
不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穆长宁的头更疼了,用手撑着脑袋,天旋地转的,昏昏沉沉混沌一片。
突然,有温暖的指尖轻抚过她的额头。
穆长宁猛地睁开眼。
烛光昏暗,坐在床头的是一个消瘦憔悴的妇人,皮肤蜡黄,脸颊凹陷,五官也不如何精致好看,眉眼间却自然流露出一种温柔细腻。
她怔怔发呆,蓦地眼眶微酸。
“娘……”穆长宁颤声喊出。
蒲氏顿觉好笑:“怎么了,跟傻了似的。”
她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穆长宁的鼻子。
熟悉而亲昵的举动,让穆长宁眼睛更加酸涩,她连忙扑到蒲氏的怀里,既惊又喜:“娘,你没死,这太好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什么?你这傻孩子,又做噩梦了?”蒲氏不在意地笑笑,轻抚着穆长宁的长发。
穆长宁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她抬头四顾,这是个简陋的房间。咯吱作响的木架子床,发霉潮湿的棉被,缺了一角的实木桌椅,还有墙角放着的那盆枯黄干瘪的芦荟。
窗棂上还糊着一层半旧的玻璃纸,有些地方破了,冷风一簇簇往里头灌。
这是从前在凌家时,她们母女居住的小院落。
穆长宁愕然。
这么说,她是真的回来了?
刚刚凌玄明和凌清婉将她扔到水里,凌玄英和凌清溏把她丢在湖边也都是真的?
又或者说,她离开凌家的那半年,才是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
“长宁,你发什么愣呢?”蒲氏笑着问她。
穆长宁一愣:“娘,你叫我什么?”
“长宁啊。”
长宁!
蒲氏竟然唤她长宁!
以前在凌家的时候,她的身份一直都是凌清扬,穆长宁这个名字从没给谁透露过,直到离开了,她才用回了在现代的名字,蒲氏怎么会知道的?
穆长宁更觉怪异,旋即想到,母亲会占卜吉凶,兴许这些也是她卜到的。
可这也不对,如果她离开凌家之后的事都是假的,那蒲氏应该就只是凌三爷的一房普通小妾才是,她又怎么可能会占卜呢?这不是先后矛盾吗?
穆长宁完全理不通头绪。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蒲氏摇头。
穆长宁抬头看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你把我送走了,然后你就过世了,给我留了封信,交代了我好多好多事。我莫名其妙地灵根完整了,我就一个人出去闯荡,在一个村庄还差点被鱼怪吃了,后来去了点苍城,在那里修炼,准备以后加入苍桐派……”
穆长宁絮絮叨叨地给蒲氏讲她的见闻,屋子里变得很安静,只有她轻轻脆脆的嗓音。
话说完了,蒲氏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喃喃道:“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胡言乱语的?”
她收回手,一脸无奈:“长宁,娘亲身子虽然不好,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会离开你的,你别担心。你之前也一直都在家,从没有出去过,至于修炼……”
蒲氏轻轻叹了口气:“长宁,你别不服气了,天道不可逆,每个人出生就是注定了,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命数,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屈从……”
蒲氏的话说的既无奈又惋惜,消极的情绪中带了无尽萧索。
她想要将穆长宁揽进怀里聊以安慰,一只小手却突然伸出挡住了她的动作。
蒲氏愕然,就见穆长宁正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蒲氏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眼尾微翘,显得有几分娇媚。穆长宁望进她漆黑的瞳仁里,昏暗的烛光摇曳下,她看到这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面庞。
苍白的,小巧的,清秀的,却不是那种扔到人群里完全找不出来的丑丫头。
这不是凌清扬的脸,这是后来母亲给她解除部分面部封印后呈现出来的面貌,是她这半年来一直顶着的脸孔。
那场所谓的梦,才不是假的!
“长宁?”蒲氏轻声唤她。
“我的母亲,不会说这种话……”
穆长宁深深吸了口气,直视着蒲氏:“我的母亲,虽然柔弱,却不怯懦,她从不会跟我说人各有命这种话,也不会打消我的积极性,相反的,她会鼓励我,会支持我,也教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
蒲氏默然无言,眼神微闪,站直了身子。
“这一切都很真实,我差点也信以为真了……”
穆长宁扯着嘴角有些自嘲:“凌玄明和凌清婉是梗在我心头的一根刺,凌玄英凌清溏曾助我于微末之间,母亲对我亦是十分特殊重要的存在……可而今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与我认知不同,皆都是我心中所惧所怕的一面。”
“我承认一开始确实受了影响,也一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但我仍愿意相信我的心,它会告诉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
贪嗔痴恨爱恶欲,人之七大罪,任谁都不可避免。
这些幻象,就是凡心七情六欲所化,它会根据你自身,构造心魔。
心念坚定的,便能看破,而心志不坚者,必会受其影响!
心之所至,即心之所安。
寻仙问道,必先修心,心中清明,则无畏无惧!
这才是寻仙梯的最终目的,让人认清自我!
穆长宁心有所感,脑中一片明悟,原先简陋的小屋,又一回变成了云雾缭绕的白玉石阶。
而此时的穆长宁,正盘膝坐在石阶上,闭目入定。
第58章 小万象阵
寻仙梯上云雾飘袅,还有陆陆续续的考核弟子在往山上来,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个个奋力往上爬着的黑点,然而他们却并不知,等到那些黑点没入山腰云雾中后,又会是另一番光景。
穆长宁、陶恒、韩楷、季敏……这些爬上了寻仙梯的人,此时都或坐或卧,姿态万千地止步于石阶尽头的平台上,仿佛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