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一声冷笑,“一念成佛,一念堕魔,你自甘堕落,自有天收。”
不再与它废话,苏先生提步直往里冲,所过之处,藤蔓尽数被那金红光芒逼退回去,但它不满狂躁愈演愈烈,反映出来的,便是树精收了原先嬉闹的态度,又一次对着外头的修士们赶尽杀绝。
眼看着又有几个修士丧命,一筑基中期修士忙道:“快,快向天机门浩气宗发信号请求支援,这树精不是我们能对付的!”
说着这话,连忙御器准备离开,吴满天亦拉上一动不动的吴真儿。
这时已有族中子弟拿出了竹筒,点燃了引火线放出信号,然而信号在高空却触到了屏障,唰一下熄灭了,连个火花都没蹦出来。
那些御器而逃的修士也都触到了这层无色无形的屏障,一个个从法器上栽倒在地。
树精发出桀桀的笑声,藤蔓扑打在地欢快万分,一看便知,这层屏障正是树精所化。
一筑基修士对天长叹:“这老树精忒难对付!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转念一想,恨恨瞪向了吴满天吴真儿,“你们大晚上发动玉兰令召集其他三家人来这,是想要我们给你抓贼呢,还是要拿我们来给这树精做肥料!”
吴真儿半天不置一词,吴满天讶异于妹妹的反常,只好接道:“秦九叔,我二叔被歹人所害,我们自然着急,而今发生这种事,也完全不在我们的预料之内。”
秦九叔冷笑道:“吴二爷怎么说也有筑基后期修为,实力相当出色,光凭对方一个筑基中期加一个炼气后期,就能刺杀了?我听说他二人还是你们府上的客人呢,这事还不是你们自己招来的,如今却平白连累我等也遭池鱼之殃!”
秦九叔气量狭小,当年吴真儿提出退亲,秦二公子秦如风心中郁郁,以致外出历练而亡。秦九叔私心也跟秦嫣然一样将罪过怪在吴真儿身上,但他没有如秦嫣然一样到处嚷嚷找吴真儿麻烦,不过是看吴家不顺眼,逮着机会刺上两句。
何况眼下确实是这两兄妹调集了其余几家的人,被树精困在了镜湖边,生命遭受威胁。
吴满天毕竟不是能说会道的,一时语塞,吴真儿还被耳边声声呼唤折磨,眼神涣散全身微颤讷讷不得言,其余众人多少都有些迁怒,然而此刻又不是耍嘴皮子争强斗狠的时候,只好拼了老命继续跟这老树精缠斗。
植物怕火,穆长宁在身上贴了数张防御符,一个个火球不要灵气地扔出去,硬生生在层层藤蔓里砸出一条路,一直近到树干边。
树精两只黄橙橙的眼睛比脸盆还大,透出重重冷光,下方那张树洞般黑黝黝的嘴,直径比她的人还高。
这只树精正在奋力从泥土里拔出根茎,周遭的泥土像被蚯蚓拱过一样,地面裂开诸多裂缝,已有一小部分的根茎从地下拔了出来。
它的树根就是它的腿,一旦从土里出来了,就可以在玉兰城里肆意横行,届时整座城都会被它毁了的!
这环绕着的无数藤蔓,无非就是为了阻隔遮挡修士的视线和攻击,眼下它拔根正是不便的时候,若还被外头那些修士察觉它的意图,怎可能任由它继续下去!
倒真是开了灵智,还会耍这些小聪明!
穆长宁发现它黄橙橙的眼睛仿佛盯上了自己,心一横,几个火球术砰砰砰扔了过去,隔开那些向她伸过来的藤蔓,纵身一跃跳进了它嘴中。
苏先生一路追过来,也只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洞前,想到她方才所说的从内部攻击,当下哭笑不得:“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又看到树精的如今的状态,眸光忽的一寒:“孽障,冥顽不灵!”
苏先生随手取出了一把金红长剑,对着树根就是一挥,斩断了树精已经露出地面的根部。
整棵大树都在剧烈地晃动,低沉嘶吼不断。无数藤蔓缠过来,却又被苏先生周身的金红光焰斥退。
外面奋力顽抗的修士们忽然发现,这棵树突然将所有枝干藤蔓都缩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地面晃动不已,层层龟裂,那棵树又在竭力痛苦地嘶吼。
穆长宁跳入大树口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恶臭扑鼻,反倒充斥了一股青草香,甚至树体内的木灵气十分浓郁。
她将桃木剑插在内壁上,整个人借力悬在半空,点了张明火符,借着火光看了看周围。黑黝黝的一片,就是个无底洞,看不到尽头。
树精还在不断地左摇右晃,晃得她头晕目眩,狠狠心,拔出桃木剑一路往下坠。她以为这条通道会很长,却比她能想到的还要长,足足一刻钟,她还在处于往下掉的状态,且越到下面,湿冷的气息越重,已经听不到外头的喧哗了。
“望穿,感觉到没,在哪?”
“就在下面,快到了。”望穿肯定道。
果然又坠落了没一会儿,隐隐绿光闪现,越来越亮,穆长宁又将剑插进大树内壁,却发现内壁上沾了一层绿油油的粘稠物,滑不溜秋,甚至桃木剑都被它腐蚀掉了半截。
想到方才那位被绿液化成一滩血水的燕家长老,穆长宁一阵恶寒,赶紧扔了桃木剑。可眼下没有支撑点,她只会一直往下掉啊!她甚至可以猜测,这下面就是由绿液汇成的一汪绿池,掉进去依然是尸骨无存。
望穿道:“宁宁,它不会腐蚀金属。”
穆长宁闻言便拿出龙泉剑,猛地插进内壁,果然绿液对这金属剑身没有影响。她松了口气,“这是什么东西?”
望穿嘻嘻笑道:“这个我待会儿跟你说,总之,是样好东西!”
连望穿都说是好东西了,肯定不差的。
一点点缓缓往下掉,绿光越来越盛,就见一颗人头大小通体翠绿晶莹剔透的球浮在半空,散发着耀眼的绿光。
“这就是你的碎片?好漂亮!可比你原身好看多了!”穆长宁由衷赞道。
望穿哼道:“这是树魂,是这棵树的根本。藏得这么深,难怪我在外头都感觉不到,而这树结的花果子遍布整座玉兰城,自然而然我能在这座城的各处都感觉到它存在的痕迹,一时便摸不清方向。若非今日因缘巧合被它成了精,没收敛住气息,还不知要藏到什么时候呢……狡猾的东西!”
他好像忘了碎片本就是他的一部分,这算不上拐着弯骂自己?穆长宁失笑,“那接下来怎么做?”
“看我的!”
望穿很快接替了穆长宁的身体,闭上的双眸再睁开,一双黑瞳里亮起两簇火光,她的身子竟凭空飞起,落到绿球面前。绿球颤了颤,盈盈绿光闪烁不已。
望穿手心燃起两团火焰,一上一下将绿球包裹在内,绿球剧烈地颤动,光芒大盛抵挡着他的火苗,要脱开他的桎梏,望穿又岂会给它这个机会。
“该回来了……”
他低低说道,手上火焰更添几分威力,绿球左摇右晃不得脱身,发出尖利的锐叫,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第114章 夺舍
须臾,绿球的光芒微暗,却依旧做着垂死挣扎,但在望穿不依不饶的攻势下,终究如残火渐渐熄灭,只凝于球心一点,而这一点亮光,又不甘心地跳跃出绿球。
猝不及防之下,那道绿光窜入穆长宁的眉心。
失去了光芒的绿球只剩躯壳,缓缓缩小,失去琉璃般的剔透光泽,化作一块李子大小凹凸不平的五色石子,安安静静落于掌心,又消失不见。
此刻若是内视,便可发现,在穆长宁丹田上方的五彩神石光芒大盛,将那颗小石子包裹吸和,逐渐与自身融为一体。
望穿没来得及兴奋,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联系不上穆长宁了。
他虽然短暂接管她的身体,可这时候穆长宁的神智还是清醒着的,但刚刚那道绿光窜进来后,他们之间就失联了。
“宁宁!”他喊道。
绿球是树精的树魂,没了绿球,树精便等于失去了灵智。玉兰城四家族的修士们本来疲于应对树精,逐渐不支,却在树精一片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之后,那些扰人的藤蔓尽数收了回去,只余下残缺不堪的枝叶和一根笔直高挺的树干。
树精所有的树根都被苏先生用利剑斩断,他看了看已经安分下来的大树,扬眉纵身跳入那个即将闭合的树洞里。
余下的修士们惊疑不定,似乎尚不能理解为何这棵树会突然间放过了他们,一时不敢靠近。
寂静的夜里,一片鸦雀无声。
吴真儿发现耳边萦绕的催魂魔音终于消停了,满头大汗地瘫软在地上,大大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全部吐出,她又听得一声苍老的呼唤。
“真儿……”
吴真儿浑身一震,不光是他,就连她身侧的吴满天亦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在场稍稍有点资历的修士,俱都听出来这是那位痴傻了的吴老爷子的声音,只是三更半夜,吴老爷子怎的会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树干上没了两只黄橙橙的眼睛,也没了那张大嘴,却隐隐浮现出了一张人面,正是吴老爷子慈和宽厚的面容,只是此时这张人面的神情,是满满的阴毒憎恨。
“父亲!”吴满天猛地站起身大喊。
人面未曾理会他,他阴鸷的面容一瞬变得凄苦,似有老泪纵横而下,糊了满脸:“真儿,为父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啊!”
“你怎这般狠心,为父被你害得好苦!”人面呜呜啼哭。
吴真儿脸色惨白,头皮传来阵阵的麻意,一寸寸往后挪:“不,不是我!你这妖怪,是你干的,不是我的错……滚开!你给我滚开!”
吴老爷子面露失望,渐渐退了下去,浮上来的,却是另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
秦九叔瞳孔微缩,失声道:“如风!”
秦如风目光温柔似水,静静注视着吴真儿,只那份温和,看得吴真儿肝胆俱碎。
“真儿,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即便你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怪你……”
秦如风缓缓伸出手,相对应的,是一根树枝弯折到了吴真儿面前,“真儿,跟我走,我们永远不分开。”
吴真儿僵直了身子,秦九叔睁大眼喊道:“如风,你说什么,是谁要了你的命?”
秦如风依旧浅浅的微笑,一根细长的树枝轻轻摩挲着吴真儿毫无血色的面庞,“真儿,跟我走,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所有人的神情皆是一副见鬼的模样,吴真儿僵硬的脖子微转,感觉到面颊上的冰凉,抖着唇伸手胡乱挥舞:“如风,如风,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别来找我!我会多给你烧些纸钱的……走开!你走开!”
吴真儿吓得花容失色,几近崩溃,秦如风原本温和的面容蓦地扭曲,“你不愿跟我走,我便只能来找你索命了……”
细长的枝条卷住吴真儿的脖子,一刹勒紧,吴满天眼疾手快将其割断,拉着吴真儿远离那个地方,身后却又响起一个低低的哭声:“吴大哥,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要害我……”
吴满天身子一顿,一筑基中期修士惊道:“薇儿!”
这人正是江采薇的父亲。
见到江父,江采薇哭得更是梨花带雨,江父忙问发生了什么,江采薇道:“吴大哥将我带到镜湖边,让我在这等他,我没等来人,等来的却是树精将我杀害!”
吴满天无话可说,他只是静静看着吴真儿。
将江采薇引来这里是吴真儿的主意,江采薇对他言听计从,必不会拒绝他,而江采薇失踪,江家势必会差人寻上门来,他们可以趁机将府中一部分的巡卫引开。防卫松懈,他才有机会杀了吴二爷。
江采薇会死,不在吴满天的预料之内,他本以为这只是意外,可如今却不肯定了。
父亲是怎么回事?
秦如风又是怎么回事?
吴满天一直知道妹妹不简单,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隐秘!
江采薇凄厉的哭喊声声入耳,江父登时大怒:“吴满天,你胆敢害我女儿!”
秦九叔也暴怒而起,“何止,如风的死跟吴真儿拖不了干系,这两兄妹两面三刀,害人不浅!”
这二人说着便要找他们兄妹二人算账,吴满天和江父打了起来,吴真儿仓皇欲逃,大树的树枝却卷住了她的脚踝。
秦如风温和地盯着她瞧:“真儿,别离开我。”
树枝卷着吴真儿在地上拖曳,吴真儿用手扒着地面不肯妥协。
掌心被砾石磨破,流出丝丝鲜血,她顾不得了,一个劲地哭喊:“如风,你放过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你放过我吧!”
秦如风淡笑摇头:“下辈子太远,只争朝夕。”
吴老爷子的声音亦低低传来:“真儿,来吧,为父在这儿好孤单,你来陪陪父亲……”
江采薇吃吃笑道:“真儿,我最好的姐妹……”
吴真儿捂着头,不去听这些声音,身子奋力挣扎。
“不要,都走开……父亲,如风,采薇,你们都该安息了!”
“我还有大把的生命,我还要于仙道登顶!”
“我有大机缘,我必会得到成仙,你们这些蝼蚁,合该为我铺路!”
“哈哈哈哈……我不甘,我不甘哪!”
褪去了的藤蔓又一次肆虐,卷着吴真儿,插入她的胸膛,绝美的面庞上笑容狰狞,血色褪尽,化作一片死白。
吴真儿一动不动,身子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皮肉消融,只余锦绣华裳,包裹一副白骨。
树干上的三张人面神色微缓,似是了却一桩心愿,闭目化作丝丝缕缕黑气散去。
“真儿!”吴满天格挡开江父的铁拳,近到身前却只看到一具崭新的白骨,抱住她大声嘶吼。
冷月凄凄,众人只觉不寒而栗。
而此时的穆长宁,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里,意识迷糊。过了许久,她发觉自己一动不能动,周围是一片荒芜的黄沙大漠,而自己是一棵弱小的树苗。风吹日晒,沧海桑田,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有一日,狂风刮来了一片碎屑,碎屑嵌入大树的体内,经年累月,大树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
这片荒芜之地渐渐有了人烟,有鸟在树上做窝,有人在树下乘凉,大树结出了红红的甜果子,供来往的路人解渴,大树喜欢看这些人满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