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日一长,雇舟的回数多了,他与这小童也渐渐熟络起来。遇上心绪好的时候,绍玉也能玩笑打趣几句。只道黄州偏远,人情质朴,也就不再计较文不文雅之事了。
绍玉倚在船头,看了眼小童煨酒,又望向奔流的江水,嘴里喃喃念道: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这正是苏东坡《前赤壁赋》的句子。
小童闻着,递了盏浊酒上来,笑道:
“小郎君是读书人,说些话来,我总是听不懂。”
绍玉接过浊酒,自饮起来。从前吃酒,多是要筛一回的,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小童见他不说话,心下好奇,追着问:
“小郎君适才说的,是何意呢?也说来叫我长长见识!”
绍玉笑了笑。这个小童,机灵热情,什么都好,就是话多,问起事来没个完。
他望着江面,方道:
“该过去的过不去,该忘却的忘不了。”
小童一时有些懊恼,只挠着头,蹙眉道:
“怎么小郎君一解,反倒更不懂了?”
绍玉见他模样,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摇橹的艄公,亦跟着发笑。
那艄公又向绍玉道:
“小郎君适才念的,可是东坡居士的《前赤壁赋》?”
绍玉一愣,不由得多打量那艄公几眼。
他不敢怠慢,只抱拳道:
“老先生是读书人?”
艄公笑起来,苍白的胡须亦跟着颤,只道:
“哪是什么读书人?从前东坡先生游览赤壁,亦是我摇的橹啊!那篇《前赤壁赋》,正是在此舟上作的。”
艄公放慢摇橹的速度,一时回想起那夜。
他指向小童,接着道:
“那一年,我也就是他这个年纪!东坡先生与友人饮酒赋诗,许是吃醉了酒,不觉将这篇《前赤壁赋》念了许多回。我那时顺耳听来,也就记下了。不想一记,就是这么多年。”
他叹一口气,接着道:
“如今,他人也不在了。我连年在这赤壁来回,往来渡客,念的皆是他的诗文,不得不为之感慨啊!”
艄公说罢,满是皱纹的脸上,倒见不出悲喜。大抵年岁大了,做的又是渡人的生意,迎来送往,什么样的人也都见过,什么样的事也都经历过。
听他言语,绍玉心中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他遂起身,朝那艄公作了一揖。
艄公一时不知所措,一手扶着橹,一手要去扶绍玉。
绍玉恭敬道:
“老先生原是渡过东坡先生的,晚辈眼拙,失敬失敬。”
若是从前,绍玉岂会为这样的事心绪难平?那是陈酿那书呆子能干出来的!
可偏偏,二人皆是被贬至此。所谓同病相怜,大抵是这般境况。
绍玉常来雇舟,艄公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艄公遂连连摆手,只道不敢当。
“小郎君言重了!”艄公道,“不过是个谋生的活计,从前渡他,如今渡你,又有何不同?”
是啊,又有何不同?在艄公眼中,俱是过客罢了!
似这等千古风流人物,如今周郎何在?东坡何在?
前人如是,又何况乎自己?
思及此处,绍玉一时释然,前些日子的愁苦,也只付之一笑。
他又缓缓坐下,靠上船舱。手边一把杜鹃,是他自家中带来,以做佐酒装点。诚如他信中所言,艳红似血,盈盈可爱。
他转头看向那把杜鹃,徒然叹了口气。纵使释然,有些东西,却依旧不能轻易放下的。
忽而,他只觉面上扑了两滴水,不提防间,已扑了满脸。
绍玉蓦地抬头,原是落雨了。
煨酒的小童倒也伶俐,忙自船舱抓了两件蓑衣,一件给了艄公,一件给了绍玉,一面又护着绍玉往船舱去。
遇着这样的天气,也不得不败兴而归了。一时又有风起,小舟晃得比往日厉害,绍玉只觉头晕。
艄公忙着摇橹靠岸,一面道:
“小郎君,可坐稳了!孙子,照看好小郎君啊!”
小童见惯了江上风浪,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见绍玉面色紧张,他方打岔道:
“小郎君,听闻你是从汴京来的?汴京是帝都,听闻可热闹了,你与我说一说可好?”
☆、第二百七十章 望江东5
骤然听闻“汴京”二字,绍玉只蓦地勾起心事来。
那小童年幼无知,童言无忌,哪里知晓其中原委?不过想见识见识,回头与玩伴吹嘘,也好说自己是见过世面的!
绍玉自来是不避忌着提汴京的,况且今夜悟得些道理,更是怀念多过愁苦。
纵使王府落魄自汴京而起,可在他眼里,汴京依旧是那个亲朋遍地,故友成群的汴京。那里有他十几年的悲喜,十几年的故事,又如何能以怨相对?
外面的雨势渐小,绍玉也缓过心神来。
他遂向小童笑道:
“说起汴京,最得趣的,便是上元节了。”
那小童向前倾身,生怕听漏了一字半句。若非他不识字,只怕要拿笔墨记述了。
他向绍玉道:
“上元节么,我们这里也过的。张灯结彩,很是热闹,也不知汴京是个什么境况?”
绍玉思忆起历年的上元节,嘴角扬起浅笑,似乎周遭一切,尽可以融在他的浅笑之中。
他方道:
“汴京的上元节,通宵达旦,三日不绝。陛下带着宫嫔,亲临宣德门赐酒。各色灯盏盈盈眼前,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皆是司空见惯的。更有硕大的机关灯,灯中行人游走,瀑布生烟,如梦似幻,只道置身仙境一般。”
那小童听得目瞪口呆,直直不敢相信。
绍玉接着道:
“那一日,城中小娘子倾城出动,头戴蛾儿雪柳,身着月光衣,婉转清丽,也不避人。更有大家氏族,兴致颇高,还在街上筑台观灯。百姓围观成群,只堵得街道水泄不通。”
“筑台观灯?那得多费银钱啊!”小童张大了嘴,“小郎君真见过?”
他便是那台上人,又何曾没见过?
绍玉神情忽而有些黯淡,只点头道:
“见过。雕栏画栋,很是气派。”
那小童神情放光,便似自己见了一般。
他又缠着绍玉问:
“那节后呢?”
“节后……”绍玉默了半晌,遂道,“墙倒众人推,俱是拆了!”
那小童一张小口,越长越大,直能塞下两个松花蛋!
他惊得发颤,道:
“是怎样的人家,竟想出这般的消遣法子?”
绍玉缓了缓神色,道:
“一户姓谢,另一户,姓王。”
小童点点头,忽一个激灵,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直直看着绍玉,惊道:
“我记得,小郎君也姓王,敢是他家亲戚么?”
绍玉心下一抖,一时晃神,只敷衍道:
“凑巧罢了!”
小童方才的兴致已提到头顶,绍玉此言却似一盆冷水,直浇败了小童的猎奇之心。
小童一时讪讪,只撅着嘴,对他的回答很是不满意。
绍玉见他这个模样,无奈之中,又有些想发笑。大抵小儿心思单纯,又爱热闹,见着这繁华胜景便心向往之,又如何知晓其间的利害?
绍玉方到:
“好了,天高路远的,又想什么来?”
那小童双手托腮,一脸期盼,望着船舱外的天,喃喃道:
“也不知何时,我能去汴京看一回灯。”
绍玉笑了笑:
“也没甚么好看的。”
见雨势渐小,只偶有几丝细雨飘零。绍玉探出头去,朦胧月色,微微细雨,便是此时了。
他忽而心有所感,转头向小童道:
“倒不如这一轮明月来得天然。”
不多时,小舟已安然靠岸。
艄公渡了一辈子的人,再惊险的时候,也都渡过来了,何况忽这点风雨?也只有不常乘舟的绍玉,蓦地被吓着。
细雨还在飘,艄公将蓑衣借予绍玉,只让明日还来便是。绍玉道过谢,遂往家中而去。
一路上,他悠闲行路,倒并不急着避雨。就着满怀的月光,学了个“一蓑烟雨任平生”。
黄州的夜,清幽而安宁。而汴京,却总是一番焦躁不安。
谢诜披了件薄衫子,挑灯作文。金兵之事,刻不容缓,明日早朝便需将退敌之策呈上。
夏夜的寒意是不易察觉的,谢诜咳了两声,这才兀自紧了紧衣衫。
朱夫人打帘而入,手中捧着一盅赤豆糊莲子羹,热气腾腾的,正合适宵夜吃。
谢诜不大吃甜,朱夫人遂特意嘱咐了厨房,糖水糖浆皆不必用。因不放心,她又自己去盯着。
而此时的谢诜,一心只在折子上,却顾及不到饥饿。所谓废寝忘食,许是如此。
直到朱夫人渐行渐近,他闻着赤豆的浓香并莲子的清香,才觉饥肠辘辘。
谢诜抬头看了看朱夫人,对她微微一笑,也不必请,他自吃起来。还有什么,比夜里一碗羹汤更暖人心?
朱夫人在谢诜身旁坐下,看了眼他起草的折子,遂道:
“七娘那头,已打点好了。”
谢诜点点头:
“她是明日一早去吧?”
朱夫人嗯了一声。
谢诜拍了拍她的手:
“近来朝中事多,顾及不到家里,累及夫人操劳了。七娘的事又费这许多心思,难为你了!”
朱夫人本是世家出身,自然明白国事为先的道理。
她遂道:
“老爷治国平天下,我不过齐个家,哪里就叫苦了?只是……”
朱夫人欲语不语,默了半晌,方接着道:
“我劝了母亲许久,她始终不愿离家,我是担心……”
只见谢诜摆摆手:
“母亲的性子,我是清楚的。她既不愿,谁也劝不动,便罢了吧!倒是你,不如去陪着七娘。”
朱夫人一时却有些急色:
“老爷怎的又提这话?我是要陪着老爷的!”
谢诜叹了口气,不知如何相劝,只直言道:
“金兵此番来势汹汹,与从前不同。一旦有事,你们女人家如何自保?你且随七娘去庄上住几日,避一避,我也好无后顾之忧啊!”
朱夫人摇摇头:
“好不容易将七娘骗去,我也安心了。许娘子是因着病重不敢挪,而宗姬与大嫂确是不愿去的。我身为一家主母,这个时候,怎能立不起来?”
谢诜见她神情间自有一番决然,她又叹一口气,只拿她无法。
为掩人耳目,七娘临走只跟了琳琅、阿珠、环月三个。左右,庄子上亦有粗使丫头,虽比不得家中的,倒也勤快老实。
七娘自是被蒙在鼓里,只道是受罚,哪知是避祸?
她昨日委屈了一整夜,临行时还多有不满。丫头们好言相劝,方才罢了。
只是,除此之外,七娘更是多了一分好奇。平日里,日日食五谷蔬果,可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七娘亦想看一看。
况且,庄上并无人可管束她,岂不尽由着她闹了?
思及此处,七娘只勉强安慰自己,似乎,去庄上还不错!
☆、第二百七十一章 山花子1
天气越发闷热,庄上因着人烟稀少,远离汴京城,却更得一分清凉。
七娘初来此处,只道什么都是新的,什么都是不曾见过的。
庄上的地界很大,屋子零星几间,皆是看守人住着。一眼看去,也望不着边。只见得田园四周麦浪翻翻,一半花田,一半菜田。
七娘的屋子在花田南边,布置装点虽不及汴京家中,倒也干净整洁。一应摆件并无华贵金玉,却颇得野趣。
窗头还贴着半残的窗花、福字,应是去年除夕便有,却不曾换下。窗棂间又挂了玉米穗儿,辣椒串儿,晒红薯干。这等农物,七娘皆认不得,还拉着人问了半日。
进得内室,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自朱夫人发落了七娘,庄子这头便打点起来。这是七娘头一回离开父母独居,朱夫人面上不说,可如何放得下心来?
她遂遣了金玲时时看着,不妥之处,也好完善,总不叫七娘受委屈就是了。
金玲深知,朱夫人待七娘,从来便是刀子嘴豆腐心,自不敢怠慢。
内室之中,一应帷幔帐子,锦被丝毯,皆是特意从谢府带来的。连糊窗的碧玉纱,还是前日淑贵太妃赏下的。
至于案几桌椅,文房笔墨,妆台绣架,皆是比着汴京的样子。如此,七娘一面觉着新鲜,多住几日,待新鲜劲过了,亦不会不习惯。
这般打点,自然动静不小。
四周的农妇哪里见过这阵势?那几日,皆围在花田外,伸长了脖子要看。只是,农女见识短,胆子也小,金玲不过一转身,一说话,众人也就吓得四散而去。
待金玲一走,农妇们聚在一处,免不得议论纷纷。
种花的齐嫂子生得矮胖身材,平日里兢兢业业,人也热情。若叫她帮个什么忙,自来没有不应允的!
只是,她唯有一张嘴,聒噪得很,直叫人无奈。
齐嫂子望着花田旁七娘的屋子,只低声道:
“如此折腾,搬了好些稀奇物件来,哪里像是受罚的?”
种菜的嫂子亦附和:
“可不是?从未见着主人家的小娘子来,也不知到时是怎样的气派!”
又有农女道:
“咱们多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谢府这等世宦之家,指不定这样便是受罚呢!”
她说罢,又艳羡地朝七娘的屋子望去。只是门窗紧闭,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