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子,若非书香氏族的家学渊源,耳濡目染,断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便有如此造诣。
还有那分汉人世家的气度,是掩不住,也学不来的。
此前她说自己汉名姓谢,完颜亶连日思索,已猜出几分。
大宋还有几个谢家?
而她排行第七,谢七娘,那可是入过大宋太学的小娘子!当年好大名声!
况且,她文风本有太学之气。种种迹象,再错不了了!
完颜亶看七娘一眼,接着道:
“先生家学深厚,是汴京谢氏之后,谢七娘子,谢蓼。”
谢七娘子!
谢蓼!
七娘紧咬着牙。
自来金国,她是多想听人这般唤她。可此时听来,心却猛地悬起,没个着落。
完颜亶又道:
“不知学生所言对不对?”
七娘深吸一口气,再争辩搪塞,也是挨不过了。
完颜亶既知她身份,却并未直接告与金主,而是同七娘摊牌。看来,他并不想要她的命,而是,留了商量的余地。
七娘缓了缓心神,方道:
“你何时知晓的?”
完颜亶咬着笔,抬眼望天,道:
“近来朝夕相对,渐渐也就猜到了。”
他又转头与七娘相对:
“不过先生别怕,阿亶不会告诉旁人的!”
“条件呢?”七娘不敢放松。
一时间,书房安静得可怕,落根针亦能闻见。
“什么条件?”完颜亶一脸茫然。
七娘笑了笑。
这孩子心细如尘,聪敏非常,这会子跟她装傻呢?
七娘道:
“你替我隐瞒,我不想欠人情。故而,我们可以谈一谈。”
话音刚落,她又有些窘迫。
眼前之人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自己年已十八,却这般正经地与他谈条件。
这场面,好生怪异!
可这个孩子,她不能掉以轻心。
谁知,完颜亶竟哈哈笑起来。他捂着肚子,前仰后合。
“谢七先生,”他笑道,“你这般正色的模样,真有趣!”
七娘面色一僵。
黄毛小子,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也敢打趣她!
七娘看他一眼,不苟言笑:
“你什么意思?”
完颜亶又笑了一阵,方才收住。眼下的神情,又不像个孩子了,还隐有几分威严。
他道:
“去皇叔那处参先生一本,对我又没甚好处。”
七娘愣然。
完颜亶接着道:
“先生如今带我念书,你死了,阿亶跟谁学去?”
这句话,又像是孩子的撒娇了。
不待七娘答话,他又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听他道:
“不过,据靖康年的记载,先生应是于谢府殉节而亡。”
他又看向七娘,上下打量一番,点头笑道:
“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七娘蹙眉望着他,并不言语。
这算什么后福?
流落敌国,沦为完颜宗廷侧妃,如今还给这狡猾的金人小子做先生!
七娘一时火气上来,许久未发的贵女脾气倒显露了半分。
“小子!”她厉色道,“少跟我贫嘴!好歹我比你多吃几年饭,多念几年书。谁教你不阴不阳地说话?有话直说!”
被她一吼,完颜亶却有些委屈。
他撇撇嘴:
“谢七先生说不好,那阿亶日后不这般说话了。先生莫要生气,阿亶认真改文,做个好学生。”
话音刚落,完颜亶咧嘴一笑,又执笔伏案。
似乎方才说的,不过是寻常小事,不足挂齿。
可七娘却心头悬悬,久久不能平静。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光景,屋中安静至极。七娘的目光不曾离开完颜亶,也毫不避讳地审视打量。
这孩子究竟想要作甚?
他的言语模棱两可,似天真,又似心机深沉。
七娘懊恼又不安。学问之上,她早可以独当一面。可人情世故,终究还是逊人一筹。
她一咬牙,也罢!自己想不透,问总要问清楚。不明不白地担心,算怎么回事?
刚要开口,迎上的却是完颜亶一张笑脸。
他举着修改后誊抄的文章,只道:
“已修改过。先生掌个眼?”
七娘眼下哪还有心思看文章?
她一把夺过,正色对他:
“你同我讲我的身份,究竟是何用意?”
完颜亶一愣,转而又笑起来:
“谢七先生还在揪心此事?”
他摇摇头,亦换了正色:
“先生莫要多心,阿亶讲出来,确无恶意。咱们师徒一场,阿亶希望以诚相待。”
七娘一时语塞。
完颜亶又道:
“若说有甚私心……唯一的,也只是让先生有所顾虑,不会丢下阿亶不管。”
丢下他不管?
甚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
“眼下,韩世忠大军压境,胜负难料。谢七先生的文才,阿亶与金国上下都是见识过的。如此人才,宋军定会想要将你抢回吧?听闻,随军有位姓陈的参军。阿亶知道先生在汴京的故事,他是先生的先生吧?那更知道先生的能耐了!”
七娘倒吸一口气。
这孩子小小年纪,惊看得这般透彻。
七娘在金国扬名,一来是为保汉学文脉;二来,是为摆脱完颜宗廷的控制。
而三来,声名鹊起之人,总是更容易引宋军注意,也更有理由向金人讨要迎回。即便来的不是酿哥哥,她也同样有归国的机会。
不过,那不要紧。
因为酿哥哥真的来了。
七娘看向完颜亶,对他以没甚好隐瞒的,索性讲清楚。
她道:
“陈参军的确是最想迎我归国之人。但并非因着我的能耐,也并非因着师徒之分。”
“那是什么?”完颜亶不解。
七娘沉了沉气息,心头忽来一阵酸楚,眼圈霎时猩红。
“阿亶,”她叹道,“他是我夫君。”
完颜亶瞳孔放大,显得难以置信。
他虽年幼机敏,对于男女之情,大抵还是不大懂。但他明白,“夫妻”二字,是重于旁的关联的。
完颜亶试探地看向七娘:
“那……先生是想要归宋的么?”
☆、第二百零七章 春夏两相期4
说不想,会有人信么?这般的谎言也太蹩脚了些。况且,完颜亶那等聪颖,又岂会看不出七娘的心思?
“想。”七娘不再遮掩,“无时无刻不在想。自来金地起,就不停地想。”
完颜亶也不再故作天真。
他凝视七娘,只道:
“多谢先生的坦诚。不过……”
他顿了顿:
“先生也只能想想。”
七娘一瞬蹙紧了眉,这样的言语,让她很是不快。
完颜亶接着道:
“且不说,先生如今的身份是九王府侧妃;便是你的先生,呃,夫君,他因着那些文章知晓你还活着,那你也走不了。”
怎会走不了?
一旦韩世忠大军至此,酿哥哥定然会第一时间带她走!
七娘对上他的目光,蓦地颤栗一下。
这个孩子的眼神里,有侵占和权欲。
七娘一时绷紧了脑中的弦。
她教了一匹狼崽子!
完颜亶神色沉下来,道:
“一来,宋军打不到此处。二来,阿亶不会放先生走。”
待到大军压境,岂由得他不放?完颜亶如此说,不过是彰显自己的态度!
可如今胜负未定,他为何如此笃定宋军打不到此处?
七娘深吸一口气,秉着呼吸看他。
完颜亶嘴角勾了勾:
“谢七先生以为,九皇叔放走秦桧之事,皇叔为何不追究?”
秦桧逃回宋境,七娘自是知晓。可她不知,其间还有完颜宗廷的事,还有金主的事!
疑问全写在了脸上。
“看来,九皇叔是丝毫不信先生啊!”完颜亶打趣道。
七娘不语。
完颜亶接着道:
“宋人想利用秦桧探我大金的深浅,大金亦想礼尚往来啊!”
七娘恍然大悟。
两国之间,不过是利用秦桧在做博弈。这是两国之间的平衡,是两国君主的默契。
难怪完颜亶那样笃定,宋军打不过来。
大宋皇帝根本就不允许韩世忠深入敌国,他有把柄在金人手中,他不想打破这个平衡。
至于把柄,一来是徽、钦二帝;二来,是皇帝前些年被迫逃窜,完颜宗弼留下的那句“搜山检海捉赵构”!
这般践踏帝王的尊严,难免让他心有余悸。
七娘双手隐在袖中,不住地抠着指甲,面色紧绷,心绪不稳。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七娘道,“不怕我传出去么?”
完颜亶自负一笑:
“先生若有这本事,何必屈尊给我做先生呢?”
“况且,”他嘴角勾得更高,“先生传给谁听啊?”
七娘本跪坐着,忽地身子微仰,直跌坐在地。
完颜亶所言不错,大宋皇帝都默许的事,传回大宋有用么?
七娘神情沉了沉。
有用!
大宋不仅有皇帝,还有民心!
况且,大宋开国以来,为防昏君独断,以官制而言,皇帝并不能独断专行。这也是当年为何六贼那等猖狂,常年把持朝政。
机会,不是没有,只是在夹缝之中,许多人视而不见罢了。
见七娘不语,完颜亶满意地笑了笑,道:
“先生,适才的文章还不曾品评。”
七娘闻言回神,望着手中皱巴巴的笺纸,正了正神色。
她铺在案上,道:
“这个词,或许可以改一改。还有这句,你再将昨日讲的《战国策》复看一回……”
完颜亶侧头看向她:
“这些,都是那位陈参军教先生的?”
七娘比划的手顿了顿,道:
“莫唤他陈参军,生分!”
完颜亶愣了愣。
这小子不是跟她玩师徒坦诚这一套么?
七娘勾了勾嘴角:
“叫‘师爹’。”
………………………………………………
休养了一整个冬日,韩家军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已将金军的气焰死死压住。
临安城几乎日日有捷报传来,不论大小,总是令人兴奋不已。朝堂街市无不一片欢庆。
原本消沉的茶肆,又开始热闹起来。
“听闻又打了胜仗!”
“可不是!照这速度,秋来之前便能收复汴京吧?”
“我包袱都打好了,就等着回汴京呢!”
……
路过的秦棣站了半晌,听着民众的议论,心下一时激动,竟笑出了声。
这一回,也该换金人吃苦头了!
身旁小郎君打扮的秦榛也跟着笑:
“二哥,北征一片大好。算来,大军年前也该归来了吧?”
她哪里是关心大军,分明是关心她的“兵家女”。
初时还眉开眼笑的秦棣,这会子一瞬黑了脸。
“二哥?”秦榛也觉出他的异样,拉拉他的衣袖。
“阿榛,”他转头对着她,“若二哥在北征队伍中,你……”
会担心么?
会算着归来的日子么?
不待他说完,秦榛脚尖一踮,蓦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只见她一脸恼态:
“二哥瞎说什么!”
秦棣一愣。
秦榛依旧不放手,眸子却有些试探地望着秦棣:
“二哥为何忽然说这个?二哥是文臣,不……不至于……上战场的吧?”
原来她是担心这个!
秦棣嘴被她捂着,心头一阵甜,却故意逗她,囫囵道:
“嗯……陈参军亦是文臣,不也上战场了?”
秦榛一瞬默然。
文臣上战场,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只是……
她忽瞪向秦棣:
“总之你不许去!”
秦榛下意识地加重了“你”字。她脚踮得更高,似乎如此便能震慑二哥。
目送陈酿离去之时,秦榛自是担心万分。可当秦棣说出这番话,她除了担忧,更有满心的恐惧与无助。
见她气恼,秦棣心头更甜。
他又道:
“为何啊?”
人已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越笑,秦榛心头越不安。
“秦棣!”
她一声娇斥,脚下不稳,身子猛地前倾。
秦棣一慌,拦腰扶住。
直至落地站定,二人才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