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请赐教——沐清公子
时间:2018-06-19 08:51:52

  大宋的纪年,已是绍兴九年了。
  不觉间,她来金国已整整十年。自九王府,到完颜亶府邸,再到如今居住的金宫,弹指一瞬,白驹过隙。
  七娘抚上自己的面颊,望着莹白的杏花有些痴然。
  人是越来越老,花却越开越娇。
  忽而肩头一颤,只觉一件衣衫自身后披过来。
  “先生身子不好,此处风大。”
  七娘闻声回头,眼前的人长袍玉立,身形魁梧,比她高出许多。
  当年卖乖充楞的孩子,如今弱冠有三,已是金国的君主。五年前,金主病逝,完颜亶登基为帝。
  这孩子,是个说到做到之人。
  七娘遂侧身避过,将披衣取下,交到长辫侍女手中。
  不知是否恍然,完颜亶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我想去看看表姐。”七娘道。
  完颜亶点点头,对于七娘的行径,他是不大限制的。只要在大金境内就好,只要她不逃就好。
  “我陪先生去吧。”他道,“那处路不好走,学生有些担忧。”
  “不必了。”七娘淡然一声。
  说罢,她转身便走。未有甚解释,亦未有甚流连。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她的一切,理所当然地不与完颜亶相关。
  完颜亶叹了口气。
  十年了,她从来这般冷冰冰的,软硬不吃。
  “多派些人跟着。”完颜亶向身后侍从道,“谢七先生若少一根头发,你们提头来见。”
  侍从们施礼应声,早已习惯新皇的威严。
  ………………………………………………
  马车咯噔咯噔地行,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偌大的草原之上鲜有人烟,偶有几只牛羊行过,悠闲而恣意。
  此处是五国城近郊的坟场,埋的多是汉俘。
  马车在一处停下,七娘拖着汉家衣衫,缓步下马。
  表姐,七娘又来看你了。
  五年前,金主病逝。个中缘由,旁人不知,七娘与朱凤英皆是心知肚明。
  朱凤英在金宫忍辱多年,不就是为得那一刻的痛快么?这倒真是表姐的性子!
  记得金主病亡那夜,朱凤英换上了私藏的汉服,一把利剑抹过脖颈,只喃喃道了句:
  “阿楷,凤娘不曾相负。奈何桥头,你等我”。
  七娘垂着眸子,在朱凤英墓碑前顿住脚步,其上几个工整汉字——宋郓王妃朱氏凤英之墓。
  这几个字,也许是完颜亶能给的最大善意。
  七娘侧身坐下,只轻抚朱凤英的墓碑。
  她没有带蜡烛,亦无香火纸钱。
  表姐说过,生前受尽凌辱,愿死后不受金贼香火。
  七娘叹了口气,又看向一旁的墓碑。那是郓王赵楷的,她的楷兄,表姐的夫君。
  “表姐,”七娘轻声道,“七娘都老了,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归国之期。你说,你如今与楷兄地下相聚,算不算是一种圆满?”
  可自己与夫君,却依旧千里分隔。
  也不知酿哥哥如今是个什么模样?算来而立有余,可还是当年汴京初见的少年郎?
  她垂下头,一声自嘲的笑。
  七娘倾身侧卧在朱凤英的坟包之上,头枕着臂弯,便似从前闺阁之中,朱凤英揽着她打趣。
  放眼望去,草原上林立的墓碑坟包,还有不少是谢家人的。
  七娘睫毛沾了一团雾气,视线渐渐模糊。
  她闭上眼,眼角落下泪。
  “七姐姐。”忽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七娘并未应声,似是不闻。
  谢菱立在一侧,一身金国贵族打扮,身后的侍女挽着装香烛纸钱的篮子。
  见七娘不说话,不远处的侍从忙围了上来。
  一领头的道:
  “九王妃赎罪,陛下交代过,还请王妃离帝师远些。”
  谢菱一怔,旋即垂下眸子:
  “故人多已不存,父母跟前,七姐姐当真这般对菱儿么?”
  七娘这才睁眼坐直,一双眼通红而肿胀。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从退下。
  “帝师,这……”侍从有些犹疑。
  “不妨事。”七娘道,“便是有事,我一力扛着,只不与你们相干。”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七娘,却又放心不下。他们只稍稍退远些,一旦出事,总还能及时上前。
  谢菱笑了笑:
  “皇帝待七姐姐真是极好。难怪九年了,七姐姐依旧不肯回王府。”
  说罢,谢菱便蹲身要点烛上香。
  “住手。”七娘一声冷言,“大宋英魂,不受金贼香火。”
  谢菱蓦地顿住,双手悬在半空。
  默了半刻,她方收回手,与七娘对坐。
  “七姐姐还怨我吧。”谢菱叹了声,“我有我的无可奈何。我与七姐姐,总是不同的人。”
  “我不怨你。”七娘道,“趋利避害,适者生存,你选你的路,与我无关。”
  谢菱忽一声低笑:
  “到底,七姐姐还是看不上我。”
  不怨,有时并非原谅宽恕。而是不在意,不值得。
  七娘抬眼看她,只见谢菱一脸落寞。
  一瞬恍然,真似回到了当年的谢府。那个雪地梅树边,可怜兮兮的,想要与兄长姊妹一同玩耍的小娘子。
  “菱儿,”七娘的声音很轻,“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
  “没有人自小该被轻贱,也从未有人真心轻贱过你。一直轻贱你的,不过是你自己。”
  坟场之上寂静无声,很长很长的安静,很长很长的默然。
  旷然天地间,只闻得二人的呼吸之声。
  “不是我。”谢菱忽道,在寂静的坟场上,声音显得犹然刺耳。
  七娘却不再言语,起身理了理衣裙,越过她而去。
  “七姐姐!”谢菱转身高唤,“不是我!”
  她指着眼前林立的坟包:
  “是他们!是表姐,是大夫人,是谢家人!”
  谢菱几乎在嘶吼。可声音越大,越显得心虚。
  她乍然一声冷笑,一直以来,只是自己在自轻自贱么?
  果真如此么?
  望着七娘的背影,谢菱只觉站将不稳。眼前的坟地里,原本也是她的亲人……
  谢菱撇开相扶的侍女,急急朝前行了几步。
  “七姐姐!”她含了一汪泪,嘶声唤,“菱儿错了,菱儿错了……”
  嗓音沙哑,却是多年来难得的真挚。谢菱缓缓蹲下身,抱着双膝,将头埋进臂弯。
  七娘的脚步不停,面上亦无甚动容。
  自己的心魔,总要自己经受,与人无尤。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寸金2
 
  七娘的马车回到金宫时,已是入夜时分。宫灯精致,亮起重重灯火。
  回想起坟场上的谢菱,七娘蹙了蹙眉。那是她唯一的妹妹,曾经也真心护过自己的小妹。如今这般境况,真有些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马车渐行渐缓,在长巷之中停下。四周是巍峨的宫墙,投下暗压压的影。
  一侍从小跑着上前:
  “帝师,九王爷拦车。”
  七娘挑帘看了一眼。
  只见完颜宗廷一身金国锦袍,垂手立着,光洁的下巴生出络腮胡。越发,像一个金人。
  “别理他。”七娘道。
  车刚要再走,却见完颜宗廷一把夺过马缰:
  “袅袅,九年了,你还不随我回去么?”
  宫里拦了无数回,宫外拦了无数回,她却依旧不愿回去。
  七娘垂眸一声冷笑:
  “王爷叫错名了。”
  “袅袅!”完颜宗廷道,“住在宫里对你不好。你知不知晓,朝上朝下都怎样讲你和阿亶的闲话?”
  “九王爷,”七娘不急不缓,像在讲道理,“我是陈夫人,不是你要找的人。”
  完颜宗廷自鼻息哼了一声:
  “你是在怨我?是在跟我赌气么?”
  七娘乍一声笑:
  “真有趣,适才你的王妃也问我,是不是怨她。你们夫妻二人真有意思,我书未读完,学问未做完,哪有那份闲心?”
  完颜宗廷默了半晌,声音压得很低:
  “好歹,我救过你一命。你便是如此报答的?你的读书,你的道德呢?你的知恩图报呢?怎么,陈酿没教过你么!”
  “你不配提他!”
  七娘冲出马车,眸子冷冽似冰刀。
  “救我?”她开始上下打量完颜宗廷,嘴角含着轻蔑的笑,“你扪心自问,是真心救我,还是救你那可怜的自尊心?金不金,汉不汉,你在哪里都是个外人!”
  完颜宗廷闻言,背脊僵直,猛退后几步。
  他下意识地扶住宫墙,不敢直视七娘。
  七娘不再看他,掩身入了马车。
  正待向前,完颜宗廷似反映了过来,一把推下车夫,驾着马缰。
  “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去!”
  他言语强硬,似多年之前,他在她院落下了一把铜锁。
  车中的七娘却不惊惶,只摇了摇头。
  完颜宗廷正待扬鞭,却见完颜亶骤然立在巷口。他身着一件汉人直裰,负手而立,夜色掩映下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帝王气。
  “九皇叔,”他沉声道,“你要带谢七先生去何处?”
  完颜宗廷对上他的目光,正欲开口。犹疑半刻,还是先下马行了礼。
  只听他道:
  “接她回家。到底,她是我的侧妃,怎好多年叨扰宫廷?”
  “可她不愿。”完颜亶的样子很认真。
  完颜宗廷道:
  “她是我的侧妃,这是事实。总不能不讲道理吧?”
  “能啊!”完颜亶含笑,“我是大金的君主,我能,也只有我能”
  完颜宗廷闷笑了两声,肩膀微微抖动:
  “阿亶,我想你忘了,当年是谁不遗余力扶你登上皇位。”
  “九皇叔,”完颜亶忽正色,近前一步,“想来你亦忘了,你如今不该唤朕阿亶,亦不该以‘我’自称。”
  完颜宗廷的手不离马缰,越握越紧。
  “皇上的汉学,学得真好。”完颜宗廷道,“狡兔死,走狗烹,学得尤其好。她教皇上的?”
  他指向掩着帘子的马车。
  完颜亶如今亲政,朝堂已然稳固,又何须旁人指手画脚!
  完颜亶方道:
  “九皇叔是个聪明人,既知这个道理,朕也不必多言了。朕说过,会替九皇叔养老。”
  他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再不要想沾染权力分毫。
  完颜宗廷笑了两声,渐渐放开马缰,施礼道:
  “微臣告退。”
  “九王爷!”车中的七娘忽开口唤住,“你的王妃还在五国城的坟场,去接她回府吧!她已然不配做个汉人,让她做个堂堂正正的金人吧!”
  说罢,马车又咯噔咯噔向前行,消失在悠长的巷子中。
  完颜宗廷愣然立在巷口,望着马车的影,忽而不知所措。
  他算计了一辈子,算计鲁国公府,算计金人,算计妻子,算计周围可以算计的一切。
  到头来,真正被自己算得死死的,正是完颜宗廷自己!
  想来,这就是报应吧!
  七娘说的对。
  他金不金,汉不汉,对于任何人事,都未曾全抛一片心,换来的自然只能是算计!
  他举眸凝视前头悠长的巷子,凉风习习,空无一人。
  像极了他已过去的半生。
  有的人,回首过往时,不论欢愉或是辛酸,总是心有所感。
  但完颜宗廷没有。
  他的一生,只有算计。而算计,又有甚好回忆的呢?
  时有侍女经过,捧着食盒,应是哪宫妃嫔的宵夜。
  食盒冒出香气,完颜宗廷一怔。
  在汴京时,老付家的韭黄虾仁包亦是这个味道。他每每打马而过,总要买上一份。
  想来,那便是他最真心的时候了。
  完颜宗廷低头一笑,隐约哼起歌谣,腔调有些怪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负手而去,随着歌声,消失在狭长的巷中。
  ………………………………………………
  七娘自是随完颜亶回到宫殿。都说皇帝年幼,离不得帝师,还在寝宫置了方庭院给帝师居住。
  这才无心人看来或许是个笑话,哈哈两声也就过了。但在有心人眼中,却易生出闲话。
  不过,金国不似大宋礼仪齐备,这些闲话也多是玩笑意味,并未在道德层面。
  “先生!”刚下马车,完颜亶便追着七娘,“先生留步!”
  “先生看看这个。”完颜亶邀功似的递上几卷文稿,嘻嘻笑了两声。
  七娘接过展开。
  这正是去年完颜亶在金国境内实行的“天眷新政”。一切仿宋而治,三省六部,制定礼仪。
  这些书卷上,是近来打算完善的条款。
  七娘看了一眼,不多言语,又递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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