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掉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有些体力不支的阿恬还是咬着牙走到了等待在原地的侍剑童子和郭槐面前。
面对面露疲色的少女,郭槐皱了皱眉,但他最终还是看了一眼侍剑童子,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没有说话。
“最后一项,”侍剑童子毫无感情的声音响了起来,“拜会大师兄。”
拜会大师兄?
阿恬愣住了。
整个北海剑宗能被称为大师兄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这一代弟子的领头羊,作为一名新晋弟子,在入门的第一天就去拜会也是应有之义,然而,这对她来讲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北海剑宗的大师兄,白心离。
她十五年未见的夫婿,白心离。
而现在,她要去拜会他。
以这么一副满身汗臭、披头散发、一脸惨白的样子去拜会他。
作为一名大家闺秀,阿恬觉得自己要疯了。
第九章
阿恬对白心离的印象停留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时候的升仙镇也是在飞霞满天中迎来了十五年一次的升仙大典,开启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
作为一名被遗弃的孤儿,阿恬在升仙镇的日子不好也不坏,虽然她只能穿着脏兮兮的旧衣服,踩着已经烂了一半的草鞋跑来跑去,但这里的人还愿意施舍给她一口饭吃,也愿意在寒冷的夜晚给她一张尚算温暖的床铺。
就连白老爷都不知道,其实阿恬和白心离从没有说过话,他们之间的交集,仅仅在于巷子口的一次对视——被白老爷牵着的白心离偶然扭头,正好撞上了阿恬好奇的目光。
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一个是坐在街角的小乞丐,双方的视线因意外而交汇在一点,随后又各自滑开。
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对视,就像人生中的其他千百次对视一样,平静的开始,又平静的结束,惊不起半点波澜。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天晚上,看了一天热闹的阿恬站了起来,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今晚应该去哪里蹭吃蹭喝,就被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拦了下来。
这个男人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蹲在阿恬的面前,干净的衣摆沾上了泥印,嘴里颠三倒四的说着类似于“我儿子没了”或“老白家光宗耀祖”这样的话,若不是他长的端正还衣着整洁,活脱脱就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倒霉蛋。
男人翻来覆去的说这些话,最后干脆埋头哭了起来。
阿恬怔怔的看着他发泄自己的情绪,直到现在她也搞不清楚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恐惧更多还是茫然更多。
也不清楚具体过了多久,男人才停止了啜泣,她只知道周围已经黑透了,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躲进了某家店铺,喝上了热气腾腾的粥。
“我姓白,单名一个韬字,家住齐夏国广开镇,”男人的声音因方才的哭泣而嘶哑,“家中有妻一名,为人纯善,我见你无父无母,在这镇上游荡乞讨,可愿意随我回家,做我女儿?”
这个自称“白韬”的男人自然就是白老爷,他千里迢迢带着爱子来见世面,却不想爱子竟然被仙长选中,领入了仙途。他不是无知的愚人,自然明白天降馅饼背后的残酷——他将永远的失去自己的长子。
作为一个深爱着儿子的父亲,他知道自己应该为儿子的幸运欣喜若狂,可内心深处,却是剜心掏骨般的生离之痛,这才出现了他蹲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那一幕。
抹干了眼泪,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的白老爷很清楚,自己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一向视儿子为命根子的妻子只会更加矛盾和痛苦,因此,在跌跌撞撞的走到这条街上的时候,他想起了阿恬。
他会注意到一个街边小乞丐完全是因为爱子白心离。他记得在傍晚时分,自己牵着儿子的手走过这个拐角,因为与旁人打听消息而停下了脚步,等对话完毕,他就看到儿子在与一名穿戴邋遢的女童对视,因为这个举动对于白心离而言非常罕见,也让他在不经意间记住了这个孩子。
平心而论,白老爷找上阿恬绝对不是为了儿子这一眼,他其实就想给自家夫人找一个可以移情的替代品。
在外人看来,白府夫人精明能干、性格泼辣,只有身为丈夫的他知晓她其实是个嘴硬心软还有些脆弱的女人,白心离既然已经入了仙门,就与自家再无瓜葛,他也拿不准她到底受不受的了这个打击。
找上阿恬,就是白老爷未雨绸缪的第一步。
阿恬是被人故意遗弃在升仙镇的,在十五年后的她看来,此番举动未尝没有让她被北海剑宗捡回去的意思,只不过遗弃她之人也料不到半路会杀出一个白老爷,对年幼的阿恬提出了一个充满了诱惑的提议。
若是年纪再大一些,听到这类话语必然会加强警惕,然而当时的她只不过是一个3、4岁的孩童,哪怕天生早慧也正值天真烂漫之龄,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吃饱穿暖,自然就被能说会道的白老爷哄住了,真的跑去给他当了女儿。
然而,白老爷可以用蹩脚的理由去哄小孩子,不能也用同样的办法去应对自己的夫人,若是让白夫人知道他拐了人家女娃回来是存了养替代品的心思,那可真的就要天塌了。
为此,白老爷搬出了万能的挡箭牌——白心离。
他假装喝醉,硬生生在白夫人面前给自己这个此生不知道能否见第二次的儿子扣了个“见色起意”的帽子,让白夫人在心中将阿恬与儿子联系在了一起,逐渐接受了儿子变成“女儿”的现实。
作为当事人之一,阿恬当然清楚自己和白心离那“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阿猫阿狗都懂得趋利避害,更何况是人呢?
就这样,“做我女儿”变成了“当儿媳妇”,反正白心离已经被留在了北海剑宗,此生都不会再回来,她对此也不是很在乎。
白夫人确实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等到一开始的不适应褪去,她就开始发自内心的对阿恬好,为她请先生断文识字,为她亲手缝制各类衣物,做尽了一个母亲该做的事情。
阿恬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白夫人对她的好,远胜于她降生以来碰到的任何人,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回应白夫人的期望。
白夫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成长为一名大家闺秀,而她,发誓一定要做到。
但在十五年后的今天,阿恬的誓言还是功亏一篑了,因为她只能以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去拜会白夫人心心念念的亲儿子——白心离。
这哪里是大家闺秀干的事!
“心离师侄与其他人不同,并不住在弟子院舍,”郭槐说道,“他常年生活在演武场的石室内,那里是闭关修炼的好去处。”
“那岂不是他一年到头都在闭关?”把沮丧的情绪先放一边,阿恬眨了眨眼睛。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心离师侄这样也是迫不得已,你见到他就明白了。”胖修士挠了挠脸。
怀揣着满腹疑问,阿恬也不再纠结外表是否整洁了,虽说在之前的跑腿任务里,她几乎跑遍了整个岛屿,却上不去浮在半空的演武场,不如说,那里本来就不适合他们这些只有一只脚踏进仙门的新人。
最终把阿恬送上去的是郭槐,宗门内禁止御剑飞行,他就用了从谭天命那里学来的袖里乾坤直接把姑娘装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等到阿恬被他抖出来时,已经到了白心离所在的石屋门外。
自认一直是一名亲切好师叔的郭槐本来想在外面等阿恬出来再送送她,然而一想到眼前这个姑娘和屋里的心离师侄有着对于他这种老光棍剑修不能承受的沉重关系,顿时觉得自己脆弱的心灵又中了一箭,于是借口还要送宋之程过来,在心内默默流着泪跑走了。
完全不知道郭槐内心戏的阿恬则是站在石室面前深吸一口气,怀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在外面的时候,石室看起来只是个小小的屋子,等走到了里面,才发现另有乾坤,里面的空间宽阔论大小比起外面的演武场也毫不逊色,只不过其中空空荡荡,有一种分外寂寥的感觉。
而在石室的中央则站着一个男人,以阿恬的位置只能看到他束起的长发、挺拔的背影和腰间配着的一把白玉剑。
咬了咬牙,阿恬对着男人弯腰一拜,“北海剑宗新晋弟子白恬,见过大师兄。”
这句话回荡在寂静的石室里,过了良久,男人才轻轻转过头,而他的视线,正好与阿恬对了个正着。
第十章
阿恬觉得,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自己就死了。
凛然的剑意铺天盖地而来,锐利的视线刺的她头皮发麻,压倒性的可怕力量碾的她骨头生疼,耳畔还能听见吱嘎吱嘎的响声。
双腿克制不住的弯曲,她在身体坠下的那一刻伸出手臂撑在了地上,一只膝盖重重的扣下,豆大的汗滴连续不断的从额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圆点。
然而排山倒海的威压并没有因她狼狈的反应而减弱,反而来势更加凶猛,迫使她支撑身体手臂开始微微颤抖,连骨头缝都泛起了疼痛。
要被折断了。
阿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与白心离相比,自己往日里仰仗的力量脆弱的不堪一击,她可以与宋之程对拳,也可以轻易掰断令赵括束手无策的法器,但她受不住白心离的一眼。
什么是差距?
这就是差距。
这一路走来,她并非没领略过厉害的剑意也并非没见过厉害的修士,前者如祖师爷的断剑,后者有神叨叨的谭天命和笑呵呵的郭槐,然而祖师爷的断剑毕竟是个无主之物,而谭天命和郭槐毕竟是师叔级人物,一身修为早已圆润如意,又怎么会故意放出来吓唬一个小姑娘?
可白心离不一样。
弱冠之龄,正是锐意进取的年纪,他不需要韬光养晦,也不需要故意藏拙,他的风华正茂,掩也掩不了,藏也藏不住。
身体和精神都绷到了极限,可内心深处却有一股子倔劲支撑她坚持下去。
不能跪下,不能跪下。
一旦跪了,就真的折断了。
零星的火焰从手指间冒出,然而刚一冒头就被一层薄霜掩盖,惊不起半点波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恐怖的剑意如水般褪去,失去了压迫的少女一个颤抖,整个人跌在了地上,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双眼无神喘粗气。
“心离师侄与其他人不同,他常年生活在演武场的石室内。”
“心离师侄这样也是迫不得已,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何止是明白了,简直是看透了。
这等程度的剑意,这等程度的压力,他若是呆在院舍里,估计没有人能在晚上睡得着。
衣服早就湿透了,粘在身上分外难受,可阿恬的精神却莫名的亢奋,一股放声大笑的冲动萦绕在她心头。
何为剑!
这便是剑。
何为道!
这便是道。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她也想要这样的剑。
她也想要这样的道。
想的骨头都发疼。
“还能站起来吗?”
冷淡的男声在头顶响起,这声音并不算低沉,却足够磁性,还带着一些金属质的冰冷。
阿恬舔了舔嘴唇,笑了,“你就是个怪物。”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给出了回答,“多谢夸奖。”
在冰冷的地上赖了一会儿,阿恬才指挥着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手脚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白心离正站在她身前五步的地方,芝兰玉树,风华正茂。
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她这才有心思去端详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的样貌。
白心离打小就长得很好看,精致漂亮的像个女孩子,长大以后虽然没有了小时候的雌雄莫辨,但也能让人忍不住捂着胸口赞一句“美郎君”,特别是那双眼睛,眼仁又黑又圆,深邃的像是见不到底。
阿恬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吹一声口哨以示尊重,但作为一名大家闺秀,她忍住了。
十五年没见面,一见面就跟登徒子一样吹口哨,就算是她也干不出来啊!
或许是对方刻意压制剑意了,她再没有感受到如芒在背的感觉,也有了想东想西的余裕。
虽说有一个“童养媳”的名分维系着二人,但阿恬和白心离在此前从未有过“那一眼”之外的其他交流,客客气气的当师兄师妹有点奇怪,可要是熟络的交谈……他俩真的不熟啊!
“抱歉,”最后还是白心离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是我让赵括把你带过来的。”
阿恬闻言愣了一下,她想过他会问白老爷,会问白夫人,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是道歉。
北海剑宗奇怪的举动背后有白心离的授意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令她感到意外,赵括嘴里的“掐指一算,与我仙宗有缘”完全是糊弄白家夫妇的谎话,若是真能算到缘分,阿恬又怎么会在升仙镇被白老爷捡回家?又怎么会老老实实的在广开镇生活这么多年?
她自认不算聪明人,但也不是傻子,在赵括去而复返的那一刻,她就疑心上了这位北海剑宗大师兄。
白家与北海剑宗的联系只有白心离,能让代表北海剑宗的赵括去而复返的,也只有白心离。
为什么会笃定白心离有如此影响力,还要谈到北海剑宗的定期访问。
一年一次风雨无阻,不是看一眼便离去,而是实打实的登门拜访,这些在传闻中心高气傲的修士却愿意对着身为凡人的白父白母作揖,这可是县太爷都享受不到的待遇,那时候她就猜想,这位十五年未见的未婚夫只怕在北海剑宗的地位不一般。
事实也果然如她所料,北海剑宗的大师兄,以弱冠之龄成为公认的年轻一代第一人,甚至胜过了修行岁月数倍于他的同门,这是何等之难!
修仙并不像给孩子开蒙,越早越能占得先机,修仙更像是修一场缘法,只不过是天道与自己的缘法。
缘法未到时,做什么都是徒然。
白心离五岁入岛,五岁的孩子,将将学全了千字文,骨头都没长开,剑骨更是只有萌芽,谈何修炼?谈何悟道?
这便是缘法未到。
就像赵括,他生长于浮空岛,却是在成童之后才被允许跟着师长修剑,至今才刚刚入门,而白心离比他大不了多少岁,这点年龄差在动不动就成百上千岁的修真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白心离却成为了北海剑宗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