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求而不得。
那就，只能只能拼尽全力抓住她了。
顾默伸出手隔着空气描绘着寻欢苍白的五官，收回手后紧抱着怀里的身体，神色温柔而坚定，“我带你回家。”
*
寻欢静静地站在角落，看着自己的身体出神。
自从她回到顾宅，基本上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加上主人的心情一直反反复复，顾宅上下都紧张了起来。
那天的短暂离魂并没有人发现，顾默将她藏在顾宅附近，等他醒过来就带着人找到了她，她也由此在床上躺了很久。
虽然他再也看不到她听不见她说话，但他对她的身体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反映到她的魂体上来。
他喂她喝汤，帮她洗脸擦手，甚至于——给她洗澡，都没有假手于人。
顾管家担忧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重，但看着自家少爷痴情到有些疯魔的样子，只能叮嘱来做日常检查的医生再尽心一点。
每天都是重复又枯燥的生活，起码在寻欢眼里是这样。
可对顾默来说，他甘之如饴。
她的身体里还有微弱的生机，同时也让他十分庆幸，他离魂那天的坚持。
总归是有希望的，幸好他从没想过放弃。
高考过后的八月，顾默的十八岁生日也随之到来。
在楼下跟顾管家和舅舅随便吃了点东西，顾默吹了蜡烛就端着一碟蛋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寻欢缩在床脚守着自己的身体，听见开门的声音，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蛋糕上。
只看了一眼就收回，抱着自己膝盖的手又紧了紧。
生日啊。
如果是之前她还能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可她现在这种情况，大概只有以后再补上了。
顾默把蛋糕放在桌上，踢掉鞋子挤进了寻欢的被窝。
他刚帮她沐浴过，身上的香味跟自己的如出一辙，脑袋埋进她肩窝深嗅一口，香味顺着鼻腔灌进胸腔，熏得他心口发烫。
拿脑袋拱拱寻欢的脖子，顾默才慢慢放开她，“我知道你在，一直都知道。”
“今天是我的生日，寻欢，我十八岁了，高兴吗？”
“舅舅骂我荒唐不成器，可他们欠我太多，即便是骂我也还是会顺了我的意，我想留下你，他们阻止不了的……”
“只要你在就好了，别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他似乎是喝了点酒，呼出的酒气寻欢远远的都闻见了，她看着这个因为她的出现满身哀伤的少年，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内疚的情绪。
他青春正好，未来还有大好的年华等着他，她不忍心看着他为了自己变了模样，这不是她来这个世界的初衷。
他有自己的行走轨迹，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恶魇，你到底想做什么。
“吾主，这是您自己的选择。”
没有惊讶恶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寻欢静默了片刻，出声问道：“什么意思？”
“从上个世界脱离是您要求的，吾只是遵从了您的请求。”
寻欢冷笑，“变成鬼也是我要求的？”
“您以何种模样存于世间，皆是规则判定。”
“……规则。”
“是，规则。”
“包括之前主人被恶鬼引去，也是您自己的选择。如若不然，您现在还会以之前的形式留在顾默身边。他也不会如此痛苦。”
寻欢靠在墙角，半透明的魂体在昏黄的光晕中微微摇晃，似乎可以随时破碎。
“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吾主不必低落，吾有一件事想问您。”
“你问。”
沉默了一秒，恶魇再次开口：
“看着顾默这样，您心里是何种感受？”
寻欢的目光悄无声息落在满脸醉气的少年脸上，想起他对自己的照顾和关切，眸色逐渐柔和。
“大概是，心疼吧。”
“还有呢？”
寻欢：“还想谢谢他。”
恶魇期待的心情落空，看了眼醉醺醺的少年，“吾主，吾这里还有一个选择需要您来选，这个决定一旦落下，无论您如何威胁吾，吾都不会像上次一般允了您。”
“选吗？”
寻欢垂眼，“选。”
第93章 少年（10）
“现在的选择是：留下或者离开。”
“一旦您选择留下，您的魂体就会回到躯壳里，您会一直陪着顾默，不论是跟他共白头还是同生死，规则都不能再束缚您。”
“离开呢？”
“选择离开，您的躯壳现在就会失去生机，吾会直接带走您。”
“那顾默呢？”
“吾主，您犹豫了。”
寻欢一哽，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她确实犹豫了。
“他对我一片赤诚，我不能不动容……”
“您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
寻欢深吸一口气，“他有些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
“之前的世界，他们每个人都对您掏心掏肺，没有哪一个比不上顾默。吾主，您问问自己的心，为何要犹豫。”
“吾给您三天的时间，三天后吾会再出现，请告诉吾您的选择。”
“吾主，再见。”
联系切断，恶魇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寻欢眼瞳微颤，长长的叹了口气。
“……寻欢？”
伴随着呢喃的醉音，听见叹息声，顾默强迫自己睁开眼。
是她。
“你终于回来了。”
他小心的绕开仿若安然沉睡的人，一步一步朝墙角不动声色的小女鬼爬去。
“又抓住你了。”
一个猛扑抱住眼前的人，顾默满足的在她脸颊边磨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不会舍得丢下我，对不对？”
少年脸上布满醉酒的潮红，就连胸膛也红了一片，他放开怀里的人跪坐好，望着她的双眼熠熠生辉，里面的期待几乎快要溢出来。
寻欢没有说话，她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只能任由少年不停地摇晃她虚弱的魂体。
她像是站在岸上的渔夫，看着已经落网却死命挣扎的鱼，不知道是该给它水，还是直接给它一个痛快。
可渔夫的使命就是打鱼。
她不能给他水，那就只能给他当头一棒。
“顾默，我要离开了。”
顾默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连嘴角也耷拉下来，“你要去哪里？”
“离开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寻欢掰开自己胳膊上的手指，下一秒又被狠狠捏住，力道大的几乎可以穿透她的胳膊。
顾默清醒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你在骗我吗？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等你回来吗？你回来了就要离开，为什么就不能留下，留在我身边就那么痛苦吗？”
“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我不会让你走的。”顾默退回寻欢的躯壳旁边，像溺水之人一样紧紧抱住她，“你是我的，是我的，你不能走，你不可以走……”
躯壳身上的感觉传给了寻欢，她感受着自己身上久违的痛意，嗤笑了声，“顾默，你忘记了吗？鬼魂是没有心的。即使你现在抱着我的身体，只要我一天不醒来，她就没有心。”
——恶魇，不需要三天，我现在就选择离开。
在脑海里传达了这句话，恶魇却没有出现。
寻欢仰头靠在墙壁上，伸出胳膊捂住了眼睛。
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多时，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小声的啜泣，少年缩在躯壳怀里呜咽着，眼泪晕湿了她的衣服，湿热感从胸口传递到魂体上，寻欢放下胳膊转而捂住胸口，眼睛盯住哭的浑身颤抖的顾默，只觉得心里的压抑感越来越重。
就这么喜欢吗？
明明并没有相处多久。
她或许可以选择留下来，但她太自私了，自私到没有多余的心分给别人。
无法承受这份爱意，就只能辜负。
心疼少年无望的付出，感谢少年满腔的情意，可她无法回应。
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治愈良药么。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等她一走，他总会好起来，然后遇上一个全身心都爱着他的人，再携手一生。
如果她没有到来，这就是他原本的命运。
哭声还在继续，带上了几分绝望。
寻欢依旧坐在原地，没有温声软语，也没有暖心安慰。
哭吧。
哭完了就重新站起来审视这段关系，或许她并没有那么重要呢。
*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顾默就醒了。
头痛欲裂的感觉他很久都没有过了，加上第一次醉酒，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轻手轻脚放开躯壳，顾默一下床就奔向洗手间，爬在马桶边吐了个昏天暗地才起身，冲掉污秽开始洗漱。
看着镜子里双眼红肿发丝凌乱的人，顾默心口一悸，叼着牙刷就跑出浴室——
她还在。
正安静的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躯壳，听见动静转过眼来，眼里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自觉吞下一口牙膏沫，反胃的感觉一上来，顾默又重新爬回洗手台干呕着，双目已然充血。
不是在做梦啊。
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刷干净，等闻不到一丝酒气顾默才松了口气。
抱着躯壳到另一个房间换好衣服，等他回来皱成一团的床单被罩都已经换成干净的了。
“少爷，醒酒汤在桌上，您趁热喝了，也好解解酒。”
顾管家立在桌边看着顾默，视线落在寻欢身上又立马转开。
少爷不喜欢别人看她。
“嗯。”默默的应了声，顾默把躯壳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薄被。
喝下刺鼻醒神的醒酒汤，顾默看了眼站在窗边似乎在发呆的寻欢，将空碗递给顾管家，等他出去就锁上了门。
“在看什么？”
“看未来。”
“谁的未来？”
“你的。”
分明昨晚还在心里痛恨着这个冰冷无情的人，可一面对她，心里的那点介意就瞬间消失无踪。
“我的未来里，有你吗？”
“没有。”
唇边的笑意凝滞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撇开眼，只盯着窗外微亮的天边看，“那是你看到的。我看的未来里，有我，也有你。”
听着他笃定的话语，寻欢并没有作声。
三天一到，她就会从他的未来里抽身而去。
现在争辩的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出这个屋子，就连吃饭也是顾管家端上来。
顾默不允许她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不仅躯壳是，魂体也是。
经过两次痛彻心扉，再有第三次，他就活不了了。
顾默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她真的能留下，他会好好养身体，让自己长长久久的陪伴着她。
可她如果真的抛下他走了……
捏着筷子的手倏地握紧，手背青筋乍现。
如果她不要他，这个所有人都抛弃他的世界，他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渴求的，不过是一份来自于她的心意。
可她不给。
顾默对她毫无办法。
不愿意强迫，那就自己吞下这份苦果吧。
安然无恙的过完了一天，黑夜到来，吃了药的顾默照常给躯壳清洗了个干净，给她换上舒服的睡衣就拥着她睡下，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飘在空中的寻欢。
怀里的人是她，魂体也是她。
他不贪心的，只是想完完整整的总有一个人，可上天不愿意厚待他。
睡意来袭，顾默在躯壳唇边印下一个吻，然后平静的闭上了双眼。
寻欢摸摸自己的唇角，那上面，温热的感觉始终挥散不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意到底能有多深，寻欢没有爱过人，所以她不知道。
可在这个深夜里，掩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她一点一滴挖出来，借着窗外的月色，她闭上眼睛开始回味、品尝。
记忆里，有一个粘人的少年喊着她姐姐。
她跟着他一起长大，两人结伴同行亲密无间，可她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温柔的低唤。
然后，她变成了一只猫，又变成了一只丧尸。
她记不起那两人的名字，只记得循着时光而来的，他们惨烈的结局。
又过了很多年，她似乎捡到了一个人。
他不顾风雨一路跟随，为她保驾护航，任她如何驱赶他也不走，守在她身边成了他唯一的心愿。
是怎么离开的呢。
寻欢望着头顶的明月，只觉得眼睛有点热。
上一个世界，鲛人绝望的呐喊仿佛还在耳畔环绕，可她不愿意留下，不愿意将就，给了他肉‖体上足够的欢愉她就离开了。
那么，被留下的他们，会是什么结局？
她擅自留下，又擅自辜负了这么多人。
恶魇反复问她后悔吗？
她想，她大抵是不后悔的。
恶魇说她心硬，顾默说她没有心。
她也时常问自己，为什么就是无动于衷。
可她错了吗？
就连恶魇都偶尔怨怪她太过残忍，除了一开始的强行驱逐，后面都是她自己要求的要离开。
即使错了，她又错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