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蒋存回来时,秦恒就已告假多日一直未归。
皇太孙年已廿三,早就过了大婚的年纪,但因着各家贵女要么年岁尴尬,要么家世不够,竟无一人配得上皇太孙妃的位子。
直到今年年初,人选才终于择定,正是方家嫡支嫡女,方奇然的远房堂妹。
因秦恒一直瞒着身份,不好与他们言明,是以只说要成亲,却从未提过新娘子是哪家的。刘拂等人也不追问,只日日拿这事调侃,羞的堂堂太孙面红耳赤,又无法反驳。
“还不是担心你。”秦恒一边讨饶,一边亲手替刘拂斟了杯茶,“那尚总督笑面虎一样的人物,最善挖人根底,我一听说便心中担忧,跑来看你。”
刘拂先领了他好意,又正色道:“正是如此,你才要远着些。毕竟你外祖已退,如今家中不过做做南来北往的生意,到底与大哥他们不同,不好与老大人们对上。”
秦恒脸上才褪下的羞窘再次浮现。
他心中愧疚,只庆幸还好是背光而立,不然怕要立时被刘拂看透。
相识两年余,他便瞒了对方两年余,明明二人关系最好,却从周行到蒋存、徐思年到方奇然全都知晓了他的身份,只有刘拂不知。
秦恒望着少年的笑脸,心知对方已有猜测,却到底不知该如何开口。
真相早晚有揭开的那日,怕是年底大婚时候,就再瞒不住。
“云浮……”秦恒抿唇,细细看着刘拂,轻声道,“我不惧的。”
“那便……”刘拂唱戏般的拱了拱手,“多谢秦兄好意了。”
她说罢便移开了视线,看向周行等人:“你们呢?聚在一起,莫不是都为了尚大人?”
方奇然点头道:“除了秦兄外,都是我喊来的。”他停顿一瞬,看向刘拂,“我也是今日回府才听家父说,尚大人此次归京并非只是为了述职,更是上了折子请旨侍疾。但他面圣之后不先回府,反倒先去往忠信侯爷府上,虽有姻亲的关系在,却也奇怪的很。”
刘拂挑了挑眉,突然想起在不久之后,她的曾外祖父便死于一场风寒。但那场风寒本是意外,怎会早了近半年上书告假?
在外人眼中,尚老大人竟是病了这许久么……
尚怀新的丁忧,使得他躲开了明年的贪墨案,更在春闱时招揽了无数人才。
原来安王的局,这么早就已布下。
而这一切推断,全是出自安王伏诛后尚怀新亦是同党的真相,此时无凭无据,竟无法证明这肱股之臣乃是反贼。
刘拂看得出,皇太孙与在座诸人对尚怀新的忌惮,全出自对他为人的不喜。
“阿拂,今日尚大人可有难为你?”
“一开始打压我的出身,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为。”刘拂捻起酒杯,抿唇一笑,“倒是后来相谈甚欢,还欲为我做媒。”
“什么?”周行与蒋存对望一眼,毫不奇怪的在对方脸上看出僵硬与急躁。
“做媒?”
打翻了酒杯的,却是秦恒。
刘拂挑眉,颇奇怪的看向他。
第一百四十章 ·久别
“怎么, 秦大爷大婚在即, 还不许我们这些兄弟也讨个娘子回家么?”刘拂侧身倚在秦恒的椅背上,笑着向他举杯, “你放心……”
耳后热气让秦恒缩了缩:“放心什么?”
她眸色微沉, 轻笑道:“我已拒了这门亲事。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刘某万万高攀不起。秦兄当可放心, 我绝不会在你之前成亲。”
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 却让秦恒本不知因何而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如此就好。”
话音刚落,刘拂就又笑了起来:“秦兄,像你这般火急火燎迎亲的, 怕是整个京城都挑不出第二家来。也亏得嫂夫人大度,不然怕婚后要挠你个满脸花。”
她望着不远处亮着的屋舍, 唇边的笑意温柔极了:“待我骄儿妹妹订了亲, 定要多留她三年五载才好。”
大延民生稳定国泰民安,即便北蛮常有战事,但多是一击即跑少有正面交锋, 死伤算不得很多。
盛世之下,百姓嫁娶时间并不紧张。但凡有些家底不将嫁女儿当作减口人吃饭的人家,就算及笄之后定了亲,也会将姑娘多留几年。
民间尚且如此, 就不必提达官显贵家的贵女小姐们了。
除了幼年指腹为婚外的贵女们,在没有例外的情况下,都是自及笄之年定亲待嫁,二十岁左右出门才算父母疼惜女儿, 待嫁去夫家地位也会更高。
唯一不同的,只有太子太孙娶正妃。
那是按着黄道吉日与国情来定时间的,敲定了日子,再如何仓促也能办的盛大非常。
听出刘拂话中调侃,秦恒刚刚放下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他怕露了马脚,僵笑两声,不敢回头去看刘拂。
只能看见皇太孙后脑壳的刘拂并未发现,在溶溶月光下,青年脸上红了又白。
而坐在两人对面的蒋存和周行,则将秦恒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将皇太孙神情举止全都记下,好好将眼中的惊疑藏住。
“国、国子监祭酒?”过了一刻,秦恒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国子监祭酒与陕甘总督素来不和,尚大人怎会为他家姑娘保媒?”
刘拂挑眉奇道:“怎会如此?尚大人亲口所说,李大人是他多年同窗……好友?”
含含糊糊似有所悟的语调足以引发旁人的无尽猜测。
在听不到皇太孙的声音时,刘拂知道,事情已往她预想的方向去了。
国子监祭酒不过是正四品小官,在京中算不得什么。但他主管太学,但凡是从国子监步入官场的学子,不论当年主考官是谁,都需称他一声‘老师’。
如此积攒下来的人脉,已不可小觑。
想起后来曾见过的温文尔雅一片慈和的徐公国夫人温李氏,刘拂默默为那位险要成为自己夫人的女子轻叹口气。
祸由她而起,罪,却不是她按着李大人脑袋犯下的。
前世逃过一劫,但该受的责难,到底逃不过。
刘拂哀叹过后,便将那少女抛之脑后。至于尚怀新是否会连累到刘昌,亦不在她的考量当中。
她的高祖父为人刻板僵硬不思变通,常因执拗被圣上训责。可这份忠君不变的心思,才是他脾气孤拐仍能成为圣上数十年亲信的原因。
谋逆之罪虽祸及九族,但曾祖母早丧,即便祖父是尚怀新的嫡亲外甥,但只要忠信侯府并未与反王有过来往,以当今年老之后的宽和与皇太孙与生俱来的仁善,即便没有与祖父在晋江书院同窗学习的这段往事,祖父亦不会受尚怀新的牵连。
更何况忠信侯府白事将近,老侯爷去后,圣上念及旧情,定也会保下刘家独苗。
不过之后十余年里,忠信侯府被打压的局面已可预见。
以祖父之能,这都不是问题。她能保他一世无忧,却不能将对方护在温室中毁了成长的机会。
国子监祭酒那条漏网之鱼能因此挖出,倒是一场意外之喜。
想是尚怀新早已探查过自己的出身,知晓与她相交的都是京中纨绔,绝不会晓得官场中那些暗藏汹涌的争锋。
也正是这一点一滴的小小疏漏,在最开始就奠定了安王之乱的惨败结局。
尚怀新狠则狠已,却不是个能辅佐帝王造一番功业的能臣。
***
一场小聚,在见到刘拂无事后很快散去。
之后的生活极为平静,读书习字练武切磋,闲余时间不是周行方奇然与谢显在刘拂和徐思年的监督下答卷演习,就是陈迟神情郑重地念着兵书听蒋存讲解兵法布局之术。
蒋存的急症再没犯过,三人的武功也各有进益,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北蛮两年被囚时光带给他的,除了愈发坚毅的目光与满身旧伤外,再无其他。
而在他们日复一日的充实生活中,唯一称得上跟众人有关的朝中大事,则是陕甘总督尚怀新被平调入礼部做尚书,与国子监祭酒李大人高升两级,成了鸿胪寺寺卿。
京官大两级,封疆大吏尚大人虽没了实权,却成了六部长官之一;鸿胪寺虽主管接待外宾,但也位列九卿。
即便是在掉个花盆能砸三个官的京师,正二品的尚书与正三品的寺卿,也值得同僚下属沾亲带故之人好好携礼上门庆贺一番。
待新上任的尚尚书大开中门迎接来吃席的同僚亲故时,早已接到帖子的刘拂亦跟着刘昌一起进了尚府大门。
因着蒋存要归乡参加武举人考试,刘拂险要错过了这场宴会,若非有武威将军求得圣上特许,允‘带伤’归来的蒋存直接在京参加武试,怕刘拂今日已在前往金陵的船上。
巧的是,今日的来宾不止有刘拂与刘昌,还有另外一位熟人。
“周公子,多年未见,可还好?”
京中人来人往不假,可真要两三年还碰不上一个同在富贵圈书香里的同龄人,那难度可是大的很了。
而刘拂与周随自两年前晋江书院门前一别后,就真再没见过。
第一百四十一章 ·相像
周随回头, 见是刘拂, 面上的神情就是一变。
他轻抬了抬下巴,垂下目光, 似笑非笑的睨了刘拂一眼, 草草拱了拱手:“刘小先生。”
这举止神态似曾相识,像极了周行。
刘拂眸中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讽刺, 余光扫过周随身后, 将同来庆贺的老大人们微皱的眉头尽收眼底。
她终于相信,有些人是从根子上的扶不起来。
在这样的场合下,作为随家里老爷来贺喜的年轻公子, 代表的是家族的颜面,不论如何都应该恭谨持礼, 全了主宾双方的颜面。
便是骄横如周行, 也绝不会在此时下别人面子。
这周随学了整两年,竟还如此无知。
低头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衫袖摆,刘拂抬头侧目, 冷笑以对:“两年未见,周公子言行真是大有不同。”
她并未收敛声音,足以让已走出十几步远的祁国公听到。
周振回头,脸上清晰地带上一抹尴尬。他先低声与一旁引路的尚府大公子尚寻说了两句话, 才转身向着刘拂与周随走来。
“刘小先生。”先笑着唤了刘拂一声,周振才摆手对着爱儿道,“随儿,还不快向小先生赔礼道歉?”
“父亲!”
周随满脸震惊, 猛地扭头看向一直疼爱他的亲爹。只是不等他再说什么,就被周振呵止:“莫要多言,快向刘小先生道不是!”
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让自幼虽无名分,却依旧泡在蜜罐中长大的周随整个人懵住。他脸上的骄横无礼被无措慌张短暂替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撑起桀骜猖狂的外表。
梗着脖子的周随冷哼一声,既不敢看祁国公,也不愿向刘拂低头。
“随儿!”
被呵斥的周随竟红了眼眶。微晕的眼角配上他白净的脸庞,格外显眼。
明明是与周行十分相似的五官,在此时却显出十足的不同来,强烈的违和让人生出十足的难受。凭刘拂的听力,足以听到身后几步开外不知哪家少年公子的低声嗤笑。在场四面八方都是人,听见的自然不止刘拂一个。
都说法不责众,从第一声笑音起,嘲讽声越聚越大,不能停歇。
便是再如何疼爱儿子,从未有过的丢脸也让周振面色黑了起来。
祁国公府从武将起家,辅佐太祖打下这大延江山,即便如今转了文臣弃了刀兵,但骨子里的血性也不曾磨灭。
看着面前泫然欲泣的爱子,祁国公恍然惊觉何谓慈母多败儿。
周振将视线移向负手而立的刘拂,第一次在未曾见面时想起周行那个逆子。他眉头紧锁,瞪视着周随,可对着多年疼爱的孩子到底软了心肠,说不出什么硬话,反倒递出个台阶:“刘小先生教导阿行多年,就如你师长一般,怎可如此无礼?”
他拍了拍周随肩头,又笑望着刘拂,拱了拱手:“小儿无礼,还请刘小先生不要见怪。”
对着你来我往的父子儿二人,刘拂只面无表情点头示意。
一介白衣,面对朝堂上有举足轻重地位的祁国公,不说怯场谦卑,几乎称得上是冷颜以对,足以让人侧目。
嘲笑周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针对刘拂的窃窃私语。
不论是曾经教授蒋存的传言,还是在晋江书院服众多年的真本事,都足以让她在此时站得笔直,还不受人诟病。
祁国公给周随的虽是个台阶,却也是真话。
作为周行名义上的“先生”,于情于理,受到慢待的刘拂都当得起这一礼。只是这从未有过的骄横无礼,与她刚才含笑的斯文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别说并不了解刘拂的旁人,就是与她朝夕相处多年的刘昌都忍不住侧目。
“先生?”站在刘拂身后的刘昌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先生,可用我……”
“无妨的。”反握住少年搭在自己袖摆上的手,刘拂打断的不止是刘昌的话,还有终于低头的周随的致歉。
她另一只手平摊引向门内,向着周振笑道:“国公爷,请吧。”
在继续做人笑话与暂放恩怨间犹豫一瞬,周振就顺着刘拂的意思重新跨进大门。刘拂紧随在后,几乎与他并肩而行,刚弯了一半腰的周随则被抛在三人身后。
***
除了迎客时的这点小小风波,这场酒宴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周随在其父的示意下向刘拂端酒致歉,圆了之前的事端,也全了尊师重道的名声。刘拂在整个过程中并未表现出一丝谦逊的意思,反倒高谈阔论,吸引了无数目光。
围观的高官显贵世家子弟对这位在京中扬名多年的小先生,从将信将疑到敬重有嘉,不过用了一餐酒的时间。
这样的瞩目,非得有十足的真才实学才能撑得起来。
餐后小憩时,刘拂就被满心疑惑的刘昌从一堆公子哥儿们的包围中扯了出来,她含笑致歉,饮尽最后一杯酒,才随着刘昌去了不远处的小凉亭。
而紧黏在刘拂背后的,是周随愈发嫉恨的目光。
凉亭处在假山半山腰处,地势颇高,足以一切人事尽收眼底。刘拂却并不回身去看,反背对着众人,坐在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