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被下了床。
会馆的一次性牙刷比起普通酒店的两面针要柔软一些, 江溪挤了点牙膏对镜刷了会, 才迷迷糊糊地想起, 昨晚接到航空公司的通知, 飞机晚点了。
早上九点的飞机, 改到了下午两点。
现在才五点。
江溪抹了把脸, 彻底清醒了。
【恭喜宿主, 现已收集到三百零八万人气值。】
这两日都没什么动静的小铅突然在脑中蹦了出来。
【这么多了?】
江溪吓了一跳。
——这么一大笔人气值,足够活很久很久了。
【提醒宿主,当好感值消弭时, 人气值就会归于零。宿主如果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的意思是……】
【数据显示,你们人类拥有种族性遗传的非典型健忘症。】
江溪悻悻地将毛巾撇了。
娱乐圈的明星来了又去, 三年红一茬, 一茬接一茬, 四季常青屹立不倒的毕竟少数,迷弟迷妹们每三月都要换一次老公老婆——
按照这个标准, 确实是群体性患上了健忘症。
更何况她这个要作品没作品, 要人气……也只有一点的小主播。
根基太浅, 风吹就倒啊。
昨晚换下的内衣裤吹了一夜的风早干了,她团巴团巴地塞到手拎包里,半天才嘟囔了句:
【草就不健忘了?】
掌中的菩心草又大了一些,叶片贴着江溪蹭了蹭,她几乎能感觉到上面软软的绒毛。
【树有年轮,草有草芯,阿心是不会忘的。】
【那阿心算算,自己多大了?】
江溪半笑不笑,不一会儿就将房内所有自己的东西归好收拢到了行李包里,趴在桌沿,对着那张皱巴巴的卡片看。
【阿心三岁。】
【三岁?不是说与佛祖座前菩提树同根的草么?怎么才三岁?】江溪不信。
【百岁一轮回。】小铅不以为然:【从前种种譬如死,按照阿心开心智那天算,确实才三岁。】
【其实吧,】江溪拨了拨卡片,漫不经心地问,【我一直挺好奇,为什么选中了我?】
【阿心与你有缘。】
江溪嗤地笑了出来:【果然是闻过佛祖座前香的,连话都一样。】
菩心草在掌心不悦地用叶尖扎了扎她,江溪这才不笑了。
好不容易捱到八点,江溪将行李寄存到前台就去敲唐胖子的门,胖子睡眼惺忪,还没回神,就听江溪说要出去逛逛。
“逛?哪儿逛?”
“就去埔前路吧,听说那儿有家臊子面馆特别地道,我顺道给我爸妈也带点东西。”
江溪滑开屏幕,一边看地图一边道,唐胖子“嘿”了一声:
“那成,你等着,我这就去换套衣服。”
“唐哥,您一会还得拿支票去兑税,跟着我耽误事。我们兵分两路,正巧埔前路也近,就两条街,不远,我打车来回也方便。”
唐胖子想到江父江母的嘱咐,哪里肯,谁料江溪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不肯让跟,最后说好半个小时就打一通电话,才放了人。
S市的埔前路,在整个S市都是出了名的。
从前这是租界区,路两旁的建筑有些年头了,一色的仿古白墙红瓦穹顶,江溪难得放松,走了一会,经过一个广场,那里在放白鸽,她买了点鸽食喂了会,才去找臊子面馆。
臊子面确实做得地道,卤子给得足足的,入喉咸香可口,江溪一个没忍住多吃了两碗,撑得肚里溜圆才起身。
价钱还算公道——
当然,以申市的物价看,一碗面六十八,还是偏贵了的。
江溪一边想着下回挣了钱,必定得带父母来吃一顿,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走到埔前路与南汇路的交叉路口,才恍然停了下来。
路上行人形色匆匆,可也有几人注意到了这个过分美丽的少女。
她脸上露出小孩子才会出现的彷徨,瞳仁黑漆漆的透不出一点光,足间点着路牙子来回了好几趟——
像是,一不小心迷了路。
正当有热心肠的路人想上去问一问时,少女又头也不回地踩着直线昂着头走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像个战士,一只手揣在兜里,仿佛紧紧握着什么。
江溪越靠近目的地,那颗心在胸腔里,就跳动得越发厉害。
眼前是一幢十几层的高级写字楼,全现代简欧式装修,光可鉴人的天花板和大理石墙,透出一股冷冰冰的高档奢华感。
贝莉心理诊所,埔前路七百五十三号,宏运大厦A区808,营业时间,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半。
名片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点湿。
江溪一路徘徊到十字路口,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唐哥跟来,为什么……选了埔前路来逛。
她……想来这里。
【宿主今天很阳光。】
【谢谢。】
江溪绽出生涩的一抹笑,深吸一口气,抬脚进了大厦,按下电梯,径直去了八楼。
贝莉诊所不大,A区大大小小有十来个这样的商铺。
与楼下纯白主色调不同,贝莉诊所整体都装饰成了米咖色调,打着暖光,连接待的前台都是笑容可爱的妹子。
“小姐您好,有预约吗?”
妹子好奇地看着眼前一身运动套装的女客,齐耳短发,年纪看上去不大,眼睛漂亮得出奇。
“没有。”
江溪紧张地抿了抿唇,“没预约。”
“很抱歉,贝莉医生今天的时间都排满了,恐怕抽不出时间另外给小姐您……不过我们诊所还有个林医生也非常好。”
前台满脸遗憾。
“这样啊……”
江溪不知怎的舒了口气,“麻烦你了。”
她转身要走,前面挂着“贝莉”牌子的门突然从里开了。
“韩先生今天结束得很快啊。”
前台脸红红地朝出来之人打了声招呼。
——韩先生?
江溪敏感地抬起头,男人高高瘦瘦,站在门前几乎将门内的光都挡住了。
她是第一次见韩琛穿得这么正经,一身浓墨色的黑,黑衬衫,黑西裤,黑皮鞋,衬衫扣子扣到底,除了腕表余一点亮色外,整个人像是浸入深沉的夜色里。
也正因如此,显得皮肤更白,轮廓更深,眉目更清俊,眸光中常常带着的轻佻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暗不见底的深渊。
韩琛也是客人?
这么说……
江溪刚品出点意思,韩琛就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一惯轻佻的语气:
“江小姐也来了?”
“能在这遇上韩先生真巧。”江溪笑了笑。
韩琛看了下表,并不避讳:
“小云,我在贝莉医生这的一个小时还剩四十分钟,不如让给江小姐好了。”
小云左瞧瞧右看看,心道果然帅哥美女才是天生一对,一边哀叹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一边手快地朝里打了通电话,几秒钟就确定下了。
“江小姐,请,贝莉医生让您进去。”
江溪有点发怔。
转头却见韩琛已经出了门,看不见人影了。
“请进。”
小云又唤了一次。
江溪捏了捏手心名片,好似汲取到什么勇气,进了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贝莉医生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士,三十来岁,五官侬丽,即便她特意化淡了妆容,依然很富个人魅力。
“贝莉医生,您好。”
贝莉不是第一次见她,可白天见到这个少女,忍不住再赞一声。
美人有很多种。
清新的,浓艳的,娇俏的,甜美的,眼前人不属于任何一种——
可又属于任何一种。
小小年纪,眉目已经漂亮得不可思议,最关键的是那身皮肤,多少化妆品都堆砌不出的通透冷白,高级得很。
她笑了笑:“坐。”
江溪坐了下来。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门诊室,不如说是一个很温馨的起居室。
米色窗帘,窗边是一丛绿萝,打理得很好,房间的主人贝莉也没穿着医生通用的白大褂,反而是宽松的家居服,平底鞋——
似乎是在极力弱化属于医生的那个元素。
贝莉倒来了一杯茶,很寻常地招呼。
身下是柔软的沙发垫,长几上扦插着开得恰好的花,满天星似的,圆满一盆。淡淡的花香一下子冲到人鼻子里,江溪舒了口气,不由放松了些,她捧起玫瑰花茶啜了一口。
“江小姐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贝莉坐了下来,她注意到这女孩紧扣的双手,肩膀在听到这句话时反射性地绷了起来。
“……了解?从韩先生那儿?”江溪不悦地皱了皱眉。
她有种隐私被窥探的焦躁感。
敏锐,攻击性很高。
贝莉下了注解。
“江小姐不记得了?”
“那天晚上江小姐病发是韩先生通知我,所以我大约是知道一些,不过也不多,韩先生只说江小姐病了。”贝莉示意她喝点水,“江小姐不介意的话,我托大叫你一声小溪。”
“哦。”
听得出话里有抗拒。
贝莉不以为意。
她接待的客人,各种心理问题都有,有间歇性狂躁症,有恋物癖……而江溪这样小,又这样配合的,已是少见,有防备心,再正常不过了。
“小溪,你这病……多久了?”
江溪怔愣着没说话。
多久了?
加上前世,正好两年零三个月。
“……小溪?”
“没,没多久。”江溪别了别鬓角的头发,“一个多月吧。”
贝莉一看就知道女孩没说实话。
不过人的心理问题从来多种多样,解决起来,也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有的人也许突然就好了,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
“好了,我们先来填个表格。”
贝莉递过来一叠纸,里面有各种选项,江溪接过去翻了翻,“填完?”
“恩,填完。”
江溪填起来很快。
等贝莉拿到时,也才过了五分钟,她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瞧得出,脸上神情很郑重,等再抬起头时,见女孩略带紧张地看着她,才安抚地笑笑:“别紧张,就跟你们学校做个随堂测验一样。十六……岁?”
“是。”
“真年轻。”她叹了口气,“小溪在学校里应该很受欢迎吧?”
江溪想了想,还真没有。
她前世性格内向,同性朋友少,异性朋友……大概是递情书的多些,除了一个卢皓,对,卢皓。
贝莉看出来了,她将问卷理了理,“我们做医生的都要保密,小溪,有些事……我们要不要说下?”
她注意到在这一瞬间江溪的神情禁闭到几乎冷酷,可抗拒存在了一秒,又被少女强大的意志力压了下去。“其实,我对异性,恐惧,不,不对,排斥,也不对……”
江溪摇头,试图剖析自己。
“接触到他们的身体,我就犯病。其实一开始只是有点不舒服,后来渐渐的就会起疹子……现在,还会晕厥过去。”
“让我们分类一下,小溪,你碰到你的父亲,会起疹子么?”
“不会。”江溪摇头,“甚至我身边的一些长辈,异性朋友,也不会。可譬如,韩先生,就会。”
“心理学上,有一个临界点,我们可以用安全感来定义。小溪,你的父亲、长辈,有些异性朋友,你感觉不到威胁,产生安全感,所以不会犯病。”
贝莉将问卷抽出一张递给江溪,是关于两性相处的,贝莉接着道:“这张问卷,很明显。”
按六十分及格的标准来看,江溪这张只能得五分。
“可以跟我讲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贝莉声音很温柔,带有特定的节律,让耳朵听了很舒服,江溪渐渐放松下来。
她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韩琛救她又“请求”她不再报复之事。
贝莉安静了一会。
“其实,那天你的反应比从前强烈很多,对不对?”
江溪点头。
她以前顶多发疹子,难过一会。
“是,楚天让我很不舒服。”
“楚先生所为,让你产生了应激反应,原因只有一个:小溪,你从前也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对不对?”贝莉层层深入,江溪猛地一震,身体反射性想站起来,却被一只手温柔又强硬地按了下去。
“小溪,事情都过去了,放过自己。”
贝莉拍拍手,“你既然来找我,说明希望生活更好,而不是更差,对不对?”
江溪沉默地点点头。
是,她想要好。
她想要活得长长久久,陪伴在父母身边,不被这些“外物”所侵扰。
“这样就大有可为了。”
贝莉笑时,那股侬丽感顿时消失,显得可亲又值得信赖,“每个人有一个内在的激励机制,自己想好,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那我们一步一步来。”
贝莉起身,重新给江溪添了点水,“首先,是克服对男人的排斥感。”
“……怎么克服?”
江溪闷闷的,显然兴致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