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山——长宇宙
时间:2018-06-29 08:18:14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亲走的早,家里都是男人,丫丫确实没个信得过的人来带。您是她亲姥姥,把她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您放心。而且那时小满和吴青刚没,老爷子本意也是想留个孩子在您身边宽慰您,而且……不是我们不要,是您坚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缝纫机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半晌,老太太叹气,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们杜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想让孩子出人头地,但是杜豌去了你们家,我不求她学习能多好,只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气了,不听话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后都记着,没尊严哪……”
      杜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郑重保证:“您放心,别说她爷爷舍不得了,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对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刚才一直做的活计,是条蓝底白花的棉裤。
      将裤子对折,老太太又转身寻了一个袋子将它装进去:“四点放学,学校就在路口。”
      给外孙女做的棉裤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过身,蹒跚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会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因为年龄大了身边没人照料,被送去了当地条件最好的敬老院,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些糊涂了。有时认人,有时不认得。
      前些天,二丫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涂着。刚开始只是睡,睡醒了,见二丫坐在她床边,就小孩子一样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敬老院的护士,一会讲中午饭盐放多了,一会又嫌弃床单不是橘色的。
      二丫给她换好床单,抱住姥姥开始轻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时候能认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孙女怀里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来。
      临走时为了让老太太滋润些,二丫还包了几个红包上下打点一番,她这人不会说场面话,只讪笑着塞进照顾老太太的人手里:“给您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么要什么,劳您跑腿,别让她饿着,渴着。她要是发脾气了,您们也别往心里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谢礼的小护士们自然高兴:“你就放心吧。”
      说是放心,怎么能放心呢。回雁城这一路二丫都在想,听说市里哪个医院新成立了一个老年疗养中心,设施条件都比晖春的条件要好,除了费用高些。
      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二丫又愁眉苦脸的:“快一个月不开工了,没活干啊。”
      姚辉低头吃饭:“没事干休息休息还不好,等开春博览会招商,忙的你脚不沾地。”
      二丫是个钱串子,隔段时间没收成,心里发慌,这也是姚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说你平常也没少挣,可也没见你怎么花,你攒钱到底干什么?买房?”
      二丫托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面条,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处。”
      至于有多大的用处,只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姚辉阅过短信,才想起来对二丫提:“对了,咱班班长章涛你记得吗,来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说要你过去,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去呗。”
      “章涛啊……”提起这个人,二丫有些抵触。“我不想去。”
      章涛,北二外他们那一届的知名人士,大学四年的班长。
      在英语学院里,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男班长就像众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么事都爱示弱找他,而作为班里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欢出头逞意气。
      章涛成绩优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缘相当不错。
      本该是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戏码,可惜就可惜在章涛曾经追过二丫,两人有过那么一小段情窦初开,可惜没能圆圆满满,闹了个不欢而散。
      毕业那天,章涛和班里每位同学拥抱告别,唯独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树下抠着草儿,遥望同学们有说有笑,好不郁闷。
      姚辉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特意说要咱班同学在雁城的都来,还点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气量太小,还挂记着上学那些事,让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辉说的也对。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窘事,人家也没别的意思,同学叙叙旧,她太小家子气反而不好。
      见她有所动摇,姚辉擦擦嘴,拎包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应园春,下班一块去——”
 
      第6章 第六章 雁北归
 
      乍暖还寒的午后。
      雁城军区机关后楼训练场。
      冻人不冻水的天气,郝小鹏穿着训练服匍匐在地,屁股撅的老高。
      胡唯裹着棉袄抄着手,绕着铁网一圈一圈地转:“你倒是动啊,趴在那要光合作用哪。”
      春季考核在即,郝小鹏给自己加练,把匍匐低姿的铁网加长了三倍,足有一百米长。
      郝小鹏两条手臂肌肉凸起,脸都憋红了:“不行不行,实在没劲儿了。”
      胡唯啧啧摇头:“那你搞这大的阵仗。”
      郝小鹏沉下一口气,最后向前冲刺:“我知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练了,但是人得有个目标,有点奔头,你就是我的奔头。”
      当年胡唯在连队还是列兵时,两分三十六秒是他百米低姿匍匐创下的最高纪录。
      “你光知道那两分三十六是我最高纪录,后来怎么了你知道吗?”
      “怎么了?瘫了?”郝小鹏喘着粗气到达终点,趴在地上问胡唯。“多少?”
      “三分十八。”大拇指精准卡住暂停键,“比瘫可丢人多了,爬到终点眼前一片黑,起来的时候铁丝勾住头皮,这就是那时候留的。”
      胡唯低头,露出后脑勺的疤给他看:“一大摊血,给当时的教导员吓坏了,缝针出来,冲着我就踢了三脚。”
      那是胡唯的第一个连队,教导员是出了名的“惜兵爱兵”,听说三班胡唯挂了彩,慌里慌张冲到团部卫生室。
      胡唯被班里战士架着出来,后脑勺还顺着脖子往下流血,教导员敞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恨恨点着他:“都说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咱们连输了赢了都不怕,最怕什么?最怕你们豁出命去比赛斗狠!”
      胡唯年轻,牛犊子似的体格,还有心情开玩笑:“教导员,咱连也有第一了。”
      “是有第一了!第一个在训练场上挂了大彩的!”教导员听了气不打一出来,上去照着屁股给三脚。踢完,从裤兜掏出手绢告诉一脸痛心告诉旁人:“去弄点热水,给他擦擦,回去一定趴着睡。”
      “你说你那时候拼,是为了什么?想当班长?想出名,让连长指导员记住你?”
      想起旧事,胡唯仰头望天,无比惆怅:“是不知道除了那些,你还能干什么。”
      每天睁开眼重复同样的事情,早操,训练,开饭,青春时期男孩所有旺盛精力,想入非非,全都贡献在了那片单调的训练场上。
      所以他发泄,他争抢,渴望成为第一,豆大的汗珠从精短的黑发中流淌,淌进眼睛,冲走他对外头世界的憧憬;淌进衣襟,打消他对花花世界的渴望。然后精疲力尽地望着太阳,脑中勾勒着将来自己的辽阔河山。
      郝小鹏叹息,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一片空地,也做了一回哲人:“胡干事,说句从来没跟你说过的,我总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人。”
      胡唯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心不在焉:“不是这儿的?那我该在哪儿啊。”
      “反正不在这儿,你不像这里的人。你心里是有大想法的。”郝小鹏又说了一遍。
      胡唯咧了咧嘴。
      心里有大想法,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心里都有着大想法,可几个人能付诸实践?之所以有大想法,是因为你不甘于现状。
      而胡唯是个很珍惜当下的人。
      郝小鹏见他不搭腔,忽然蛮伤感:“我就要走了。”
      胡唯有些惊讶:“这么快?”
      “嗯。”郝小鹏低头甩了甩汗珠,捡起衣服穿上。“拖了好长时间了,等这个星期新派的训犬员来了就走。”
      郝小鹏是机关后勤的司务长,在部队服役九年了,本该赶去年秋天那批退伍,因他一直饲养照料的军犬病了,才又推迟了几个月。
      “回去了怎么办。”胡唯从怀里递出一瓶水。
      “不知道,自己找点事儿干呗。”郝小鹏接过来,拧开。“先陪陪老娘。”
      “老娘还摆摊?”
      郝小鹏笑笑:“摆,怎么不摆。每天早上五点半,晚上四点半,雷打不动。”
      他家里贫苦,老爹腿脚不利落,全靠母亲每天去农贸市场卖下饭小菜为生,以前他当兵一个月有津贴尚能贴补,现在回去了,眼下是要找个活儿再挣份工资。
      “胡干事,我走以后,麻烦你多去看看黑子。”郝小鹏望着远方犬舍,眼中有些落寞。“倒不是说新来的不好,就是——”
      “这心里惦记着。”
      “我知道。”
      每天在一块的人突然要走,胡唯心里空落落的。
      可这地方不就是这样吗,人走人留,哪天睁开眼,广播室忽然响起送战友的歌曲,你静静躺在床上就知道,有些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是个讨厌离别,又适应了离别的人。
      下午,军区有一场关于年度训练计划的汇报会,而且这次会议还有总部首长参加,目的是要有针对性对计划进行调整修改,下午一点半开,胡唯提前一个小时就去了会场。
      现场已经有几个干事正在各座位前放装订好的文件,胡唯找到蔡主任的位置,将他一会要用的讲话稿搁上去。
      原本这活儿是和他一个办公室的宋勤在做,后来胡唯调来了,工作被分走一半,宋勤心中始终有想法。
      他旁敲侧击打听了很多人胡唯到底是什么路数,可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宋勤对他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这个不冷不热,就是明着不过分招惹,暗中也没少拿出老人儿姿态挑毛病。
      偏偏小胡爷是个洒脱大气的人。
      知道宋勤对他有意见,也从来不跟他较劲,始终尊重着他。每每有任务分配,他也不抢,宋勤想要表现的,就让他表现;他不想表现的,扔给他,他也没废话。
      见胡唯将昨天自己已经送上去的讲话稿又拿回来,宋勤快步走过来:“怎么回事?昨天董秘不是已经拿走了吗。”
      胡唯一派淡定:“有两个地方说要再改改。”
      宋勤不信任胡唯,也毫不掩饰:“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上午你去小南楼送文件的时候。”
      宋勤没再说什么,还多事地拿过来要再审查审查:“我看看——”
      这时正好蔡主任的秘书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正好,我还找你们呢,准备的怎么样了?昨天那讲话稿改了吗?首长要提前开始。”
      好巧不巧地,讲话稿正在宋勤手里。
      他率先上前两步:“改了,中午加班弄出来的,您再看看。”
      董秘接过来翻了两页,微蹙眉,镇定发问:“这是谁改的?”
      董秘这个人平日是出了名的要求高,宋勤心里咯噔一下,生怕稿子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赶紧抢在前头:“上午我没在,胡唯写的。”
      说完,董秘抬头看了宋勤一眼,又看了胡唯一眼。
      胡唯始终从容站在宋勤身后,单手抄兜,静静的。
      “写的挺好。”一声简短认可,董秘将文件夹重新放回去,“我先下楼了。”
      待董秘下楼,宋勤相对无言,脸上有些局促。
      会议提前半个小时开始,大门推开,一声命令:“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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