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喜站定,鹰眼注视着胡唯,“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
胡唯认真思考着……
忽然老宋的公务兵小跑着赶来:“胡唯,参谋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知道了,马上。”
“蔡主任——”
蔡喜摆手,“去吧,现在他是你的领导。”
胡唯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裹紧棉衣走了,走两步,他忽然转过身。
蔡喜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看着自己儿子般伤怀。
这一刻,胡唯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半生奉献给了部队的人,身上背负着想要让官兵进步的决心,却又不得不在时代中沉浮,认老,他甚至连自己送出来的孩子都不能带回家。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步入教工楼,走楼梯,上六层,敲门,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沓。
一声‘进来’,胡唯推门,反手将门关上,敬礼报告。
老宋同志始终背对着胡唯,似乎在吸烟。
“见过你的老领导了?”
“见过了。”
从椅子背后不断飘出淡淡烟雾,屋子里味道呛人。
“胡唯,我很抱歉。”
“作为你的长辈,叔叔很抱歉,作为你的培训主官,你的领导,我也很抱歉。”椅子转过来,老宋把烟蒂熄灭。“可是军人就是这样……”
胡唯心里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看着宋京生,不卑不亢:“您说吧,我有准备。”
“西南林省的二十四师,你应该知道,那个常年驻防在布西贡高原线上的英雄部队,因为高原战区特有地形,不断适应各种作战能力和研究新的训练方案,他们成立了专门的电子对抗团,直属师参谋部,眼下正是缺人的时候。”
一纸调令递到胡唯眼前。
白纸红字,写的清清楚楚。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地物冻
离校之前, 意外遇到了来学校处理事情的裴顺顺。胡唯和他有段时间没见了, 两人停下来了聊了几句。
顺顺最近也是一脑门子官司, 他家里逼着他转业哪。
他爸爸和他恳谈过几次,希望他能来自己身边工作,又问他愿不愿意。顺顺说, 我一个学计算机的, 离了部队, 回家能干啥,总不能去你们财务给你干会计吧。
他爸爸哎了一声, 说只要你想,凭你这个脑子没什么不可能的。
每个人在自己的职场生涯, 都会经历一个倦怠期, 顺顺就正处于这个阶段。
他爸爸和他谈完之后, 他失眠了好几天, 躺在床上就想自己转业之后的样子。
也和卫蕤似的,搞一辆跑车开开,得比卫蕤还拉风,至少得是保时捷。
以后就脱下这身军装,再也不用穿了。想着,顺顺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自己的柜子,翻便装。
顺顺不太注重打扮, 也不懂名牌, 他的便装都是商场购物车里打折的那种, 以前穿在身上不觉如何,总想出门在外越低调越好,现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都觉得别扭。
他去他老爸的衣帽间鬼鬼祟祟翻了点东西,高级定制的衬衣,名牌的皮带,又偷了块劳力士扣在手腕,正一正衣领,顺顺满意地看着自己。
他家保姆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门口,看见顺顺这样,妈哟一声,转身系着围裙小跑着叫顺顺妈过来看。
顺顺妈和顺顺爸连跑带颠地跑上楼,以为顺顺睡着撒癔症了,这一推门,看见儿子穿的整整齐齐面带微笑地站在自己跟前,顺顺爸心情激动。
“嗯,嗯,好,其实……我儿子也是蛮帅的嘛!怎么样,这表喜欢不?喜欢等你转了业,爸送你块新的。”
顺顺转着手腕,没说话。
只有顺顺妈拉着他问,儿子,你真想好了?这衣服脱下来容易,再穿上——
可就难了。
裴顺顺又躺回床上,抱着自己的军装看月亮发呆,鼻子凑过去闻闻,一股汗味儿,他嫌弃把衣服扔过去,蒙被睡觉。
转业报告打上去,顺顺的领导不批,把他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通骂,让他滚回去想清楚。
他低头伏在案前写什么东西,头也不抬。
“当年我去学校招你,你忘了自己扒着我车门说想跟我走的时候了?我跟没跟你说过这当了兵的好处,我又跟没跟你说过当了兵的坏处,现在知道外头好了?你干嘛当时跟我走啊,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游乐园呐?哦,玩够了,拍拍屁股想走了。”
慢条斯理把钢笔旋进笔帽,大手重扣桌子,双眼威严怒瞪:“我告诉你裴顺顺,别以为自己是个特招进来的就把自己当根葱,我们部队比你能耐的人有的是,不是非你不可!”
被骂出去的裴顺顺垂头丧气从大楼里出来,望一望操场上列队的战友,看一看这周遭的草树,又有点后悔。
进退两难。
这几天正是他的低谷期,临时被派到学校来公干,遇上胡唯,顺顺难得有了些好心情,笑和他打招呼。“小胡哥!”
“顺顺,好长时间没见了,忙什么呢?”
胡唯刚从教工楼里出来,手里拿着调令,一如往常地神色。
“嗨,没忙什么,临时过来送个文件,怎么样,要结业了吧,我都听说了,以后咱俩可就是同事了,你们在五楼,我在三楼。”
胡唯笑笑,低头没讲话。
顺顺一顿,察觉出他的情绪:“怎么?是有变动了?”
眼睛再一看胡唯手里拿的调令,顺顺疑惑抽过来,旋开档案袋,霎时倒抽冷气:“怎么能这样?!”
“不是说好的……”
“往往说好的事情才容易变卦,对吧?”将档案袋拿回来,小胡爷轻轻背手,把调令别在身后。
顺顺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个打击别说对胡唯,对他一个旁观者来说都觉得无法接受。
布西贡高原,距离虬城四千公里,海拔高3400米,高原山地气候,终年长日照低气温,出了大山还是大山,望过云层又是云层。
这和发配边疆有什么两样!!
“这你也答应?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搞鬼顶了你的缺?你没去找岳叔说说这事?他在医院认识的人也不少。”
“不了。”打成人以后,干什么事都是自己,久而久之胡唯就习惯了,走一步是个坑儿,横竖都是自己的脚印,要是别人帮衬一把,这条路就变了意思。
何况这事,调令没下来之前怎么都好说,一旦定下来了,找谁都没用。
本来以为来了虬城,虽然不能像平常的亲生父子一样和岳小鹏生活,好歹能时常去看他,冬天不方便的时候帮他洗个澡,这下倒好,虬城雁城两个爹,全都得抛下了。
寒冬下过两场大雪,有学生兵在抡着笤帚扫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们,热的脱了棉衣卷着袖子,脸和手红红的。
裴顺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胡哥,你想过转业吗?”
“转业?”胡唯怔了一下,“没想过。”
“哪怕现在这样,也没想过不干了?”
胡唯真的在思考顺顺说的话,可,还是坚定地摇头:“没想过。”
裴顺顺自惭形秽,如今面临这样的境遇他都没想过走,自己怎么就为了那一块表、一辆车,就舍得呢。
回了宿舍整理最后的行装背囊,心里想着事,杜星星风风火火从外头赶回来,跑的呼哧带喘:“排长!!”
胡唯收紧背囊的抽带,茫然回头。“怎么了?”
杜星星站在门口用袖子抹了把鼻涕,快哭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外面都传开啦,我听说了!”
他是南方人,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前几天下雪跟着人出去看热闹,有点感冒。
胡唯走过去把寝室门关上,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擦——”
杜星星不接,很执着地问:“为什么是你!”
胡唯走回自己的床铺,接着收拾行装,动作不停。“谁不都一样吗,革命工作还分你我?只能怪你排长太聪明,一不留神考了个第一,树大招风呗。”
杜星星一根筋,打心眼里为他抱不平:“可,可,可不是这个事!”
“不是这个事是哪个事?”双手用力把鼓鼓囊囊的背包从上铺举下来,拍拍手上的灰。“那地方也挺好,宽敞,抬手都能碰着天。”
“那你女朋友怎么办?你家里怎么办?”
终于戳了胡唯的心窝子,他停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某处发呆。
是啊,那颗豌豆苗苗该怎么办。
跟着他从雁城追来了虬城,总不能在从虬城追到高原去吧。
那地方氧气稀薄,土地贫瘠,不适宜生根发芽。
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杜星星:“里头有你几张照片,记得给家里寄回去,让他们看看你。”
杜星星之前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能在学校门口和那块牌子拍张照片,回去给父母看看,给自己的女朋友看看。
可他不好意思管学生处搞宣传的干事借相机,一个小士官,这个心愿憋在心里,让胡唯看出来了。
他抽空去了学生处一趟,把相机搞来给他在学校里很多地方留了影,他能为自己借相机,杜星星已经很感激了,后来他也没好意思催着胡唯要照片,以为他把这件事情忘了,谁能想到他始终记着,还给他洗了出来。
一张一张,有星星在学校大门前的,还有在教学楼下的,还有胡唯和他的合照。
“留个念想吧。”
杜星星看着那个信封,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排长……不对,连长。”他用袖子抹眼泪,低头像个委屈的孩子。“我会想你的,以后我一定去喀城看你,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排长,不对,连长。”
“男子汉大丈夫,以后的离别多着呢,你总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胡唯像搂着弟弟样的抱住星星,拍他的背。
“星星诶,人这一辈子会去很多很多地方,在这些地方你也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有的是暂时落脚,有的是安家立业,但是你去过的这些地方,遇到的这些人,不是让你用来伤心的。是用来让你放在这儿的。”
他垒着他胸口。
“当兵就是这样,跟你的战友,排长,连长,谁都没有一辈子,你别忘了他们,记在心里,不管将来去哪,都能堂堂正正不给他们丢人的说,我是广州摩步旅三十六团出去的兵,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包括我们相处的这半年,将来你对人说起,咱也是去大学校进修过的人,你和他们说起的这些经历,想起的这些事,让你觉得光荣有底气,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杜星星脸埋在胡唯肩膀上,瓮声瓮气:“排长……可我还是不想让你走。”
胡唯眼眶也红了,他故作严肃骂他:“怎么娘们唧唧的,立正!”
杜星星不情愿地放开他,抽着鼻子立正。
“向后转。”
“目标,食堂,跑步——走!”
杜星星向后转,又回头:“排长……”
胡唯冷言冷语转过身,双手抄兜:“走!别让外人听见,我嫌丢人。”
杜星星双手攥拳,憋红了脸,鼻涕眼泪淌在脸上,也不敢出声,在胡唯的逼迫下,不得已做了个起跑姿势,一股脑冲出门去。
跑啊!!!
跑了,累了,胸口堵着的气就撒出来了;哭了,忘了,和这的感情就暂时散了。
他要牢记排长教给他的话,把他放在心里,男子汉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