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吱呀’一声响动,缓缓打开,他抬眼看过去,恍惚间看见了一身藕色云裳的慕听筠,她挽着妇人的发饰,拿着本书,见他进来,扬起一抹清妩的笑。
“夫子、夫子,你怎么才回来?”她跑跳着过来,撞进他怀里。
公仪疏岚面容鲜见的呆滞,他似是回不过神一般,启唇问:“夫子?”
“你不喜欢我叫你夫子了?那还是晅哥吧,晅哥,我的桂花糖呢?”慕听筠在他袖子里翻找。
她甜腻的嗓音听在他耳里,仿佛喝了整坛蜜浆,这蜜浆里掺了酒,让他一贯清醒的大脑渐渐迷蒙,忍不住沉溺下去。
“怎么没有?你莫不是忘了?”
那一张一合的小嘴就在眼前,宛若一朵红樱,引诱他采撷,公仪疏岚眯起眼睛,缓缓俯身。
“那个,公子?你睡了没?”久安踌躇的扬起声音唤他。
公仪疏岚蓦然睁开双眸,他坐起来,中衣松散,露出精壮的胸膛。
“何事?”他扶着头,嗓音低沉沙哑。
久安听到回应,舒了口气,“公子,隔壁宁国公府忽然闹腾起来,属下听了一耳,是福宜郡主病了。”
“什么?”公仪疏岚蹙眉,起身披衣,颀长的身影被烛光拉得更长。
拉开门,清风拂在脸上,将残余的昏沉驱散,他凝神听了片刻,果真宁国公府声音嘈杂,张眼看去,烛光通明,能看得清从隔壁歪过来的那棵花树的模样。
他走到树下,扶着墙壁,一想到她生病,心里满是焦灼。他深深叹息,仰首看着天边明月,半张脸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久安站在不远处,很快久泽也过来,二人就这般看着公子薄薄白衣,一头乌发在月光下显出莹润的光泽,骨节分明的大掌抚着墙壁,一站就站到了宁国公府安静下来,亮光浅微,他才动了动。
几乎睡着的久安立即精神了,久泽进屋倒热茶,他上前去迎公子。
“夜凉,您赶紧进屋吧。”久安看了看眉目淡然的主子,低声说道。
靠在榻上,公仪疏岚微闭着眼睛,良晌后,润泽的声线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久泽,你回一趟南平,亲手将一封信交予家主。”
“是。”
城南旧屋内,阑珊烛光不时忽闪,带着桌边坐着的人面色忽明忽暗。霍伯曦触了触手边茶杯杯壁,嫌弃的扯出帕子拭手。
“小主子,您何时……”
“不要唤我‘小主子’,我是襄南郡王的幼子,”霍伯曦打断他的话,而后接着道,“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小主子,您不能没有我们。”跪着的黑衣人阴沉道。
霍伯曦笑了笑,“我如何不能没有你们?我有父兄,也会有妻有子,这一辈子不就是如此。”
“小主子喜欢宁国公府的嫡幼女?奈何,她不一定会嫁给小主子。”
霍伯曦笑容敛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今日,难道公子看不出,福宜郡主很在乎公仪疏岚,而据说公仪疏岚对福宜郡主也有几分情意。”黑衣人抬起头,露出半张脸上的伤疤。
“那又如何?公仪疏岚早晚都会回南平,而宁国公府不会让疼爱的女儿远嫁,再说她还小,感情之事又非磐石。”
黑衣人低笑,砂砾般的声音在夜间隐隐有几分阴郁,他又道:“可公仪疏岚不会回南平呢?那可算是他的伤心地。况他们是邻居,又有师生之谊,比小主子胜算可大得很。”
“那你们能如何?”
“今日设局,虽未伤害到公仪疏岚,但有个意外收获,宝和公主似乎很厌恶福宜郡主接近公仪疏岚,她应当会对福宜郡主做出不利之事,小主子若是能保护她,岂不是有利于小主子抱得美人归。”
霍伯曦冷冷地看着脚前跪着的黑衣人,不发一言,起身径直离开。
他走了之后,黑衣人从地上站起来,掸掉膝上的灰尘,弯了弯唇,脸上的伤疤愈加狰狞。
第24章 克制
月光冷冷清清披洒银光,幽暗曲弯的小巷内,霍伯曦面色阴寒,在黑暗中仍旧穿行自如。
行至将近宁国公府的宽巷内,霍伯曦转头看过去,那座在夜里静静矗立的府邸内,住着他默默倾心许久的女子,久在十年前初见时的上心,而后愈陷愈深,对她的喜爱刻入心骨,只想能娶她入怀。
初见她是在十年前的宁国公府,他随父亲过府,在宁国公府的百花深处,初次见到慕听筠,那个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正捉弄一个比她高一些的女孩儿,偷偷踩人家的裙摆致使女孩跌倒后,大摇大摆的从跌倒的女孩旁边走过,还丢了个睥睨的小眼神。
那古灵精怪的小模样,委实让人生不起气来,宁国公也瞧得清楚,只好一脸尴尬的解释,他方知晓那是宁国公的嫡幼女。
而后偶尔他又去过几次,但也只见了两面,起初只觉她性子格外可爱,继而想到若是有她生活中必定不会百无聊赖,再之后,便是越接近,越想独占。
但他从未想过,这会成为他一个弱点,不得不继续存在的弱点。他紧了紧披风,转身大踏步离开。
白鹭园发生的事儿,很快宫里也都通晓了。慕听筝听说永昌伯之子邓琚益还在夙京城,先是诧异,随后听说他脸色不好,人也瘦了一圈,便也了然,以二弟的性子,总不会让他好过就是。
“你说,宝和那孩子不知说了什么,三姑娘脸色就不好看了?”慕听筝若有所思。
云盏应声,“是。”
“那,兜儿约莫是知道公仪家与皇家有婚约之事了。”她漫不经心的抚着腕间玉镯,微微一笑。
辛嬷嬷命人将室内沉香换成果香,闻言接话道:“真好奇若是姑娘知道公仪大人求娶的她,会有何反应。”
“快了,想必不用多久,兜儿就清楚了。”
说话间,辛嬷嬷望见雪映在帘子外犹犹豫豫的,笑道:“你可是又有什么事儿要太后给你做主,怎的不敢进来?”
雪映这才抿着嘴进来,好似下定决心一般说:“奴婢方才听闻,贤煜亲王回夙京城了,并且,眼下已经进了宫,正在御书房。”
慕听筝眼底掠过一抹复杂情绪,转瞬即逝。这么多年过去了,听见这个人的点滴,她仍会闪神心痛,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嗯。”她淡淡颔首,低头去看宫库物录。
辛嬷嬷、雪映和云盏都是从她还小就伺候着的,自然知道其中故事,相视一眼,俱是担忧。
面前的字在她眼里化开,浮现的却是那人的面容,慕听筝缓缓合眼,她当初真的以为自己会嫁给他,真的以为,却止步‘以为’。
没两日慕听筠又活蹦乱跳的了,离紫薇花宴没剩几日了,宁国公夫人催促着她去公仪府学琴。
慕听筠还气着,来回折腾就是不愿意去,宁国公夫人问不出缘由,被她气急,干脆让慕听褚直接将她送去。
“这孩子,也不想想,郡主品级在身,若是身无长物,外人如何笑她,筝儿也难做。”宁国公夫人恨铁不成钢。
“其实太后之所以封姑娘为郡主,也是为姑娘能过得肆意一些。”习嬷嬷宽慰她说。
宁国公夫人摇首叹息,“我哪里不知,可她现在闺中还好,若是嫁了人,还是这副性子,该如何是好。”有时候,明知不可能,也真希望孩子能在为娘身边待一辈子呵。
照旧是原先的亭子,慕听筠巴掌大的小脸板得紧紧的,看也不看公仪疏岚,问什么答什么。
公仪疏岚啼笑皆非,有心想逗她,奈何小姑娘脾性大得很,他一停歇就跑过去与青雉玩挑手线,就是不理他。
过了一刻,公仪疏岚不经意抬眼,哑然失笑,小姑娘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日光为她披上一层融光,发顶的青丝反射着淡金色光芒,毛茸茸的,让人很想搓揉两下。
他看了看青雉,靠在柱子上显然是睡着了。面色极淡的撩袍起身,他坐到慕听筠身边,看着她无忧的睡颜,稍稍靠近,能感受到她呵气如兰的气息。
香气拂面,公仪疏岚沉下眸子,离她愈来愈近,只间隔不足一指。
慕听筠一睁眼就望进他深邃的眼眸中,她呆呆的盯着公仪疏岚,直到耳边响起低笑,她才恍然回神,小脸一红,猛地后仰。
被宝和公主那一番话弄的,她都忘记之前夫子对她的莫名行为了!
岂知,公仪疏岚并未如同上次那般,他利索的起身坐回原位,沉声道:“依照我方才所授的方式,弹一边与我听听。”
慕听筠倏然苦脸,她时而赌气时而瞌睡,压根没听清他讲演的内容。
公仪疏岚勾唇,“若是没懂,午后加学半个时辰。”
“夫子……”什么赌气,什么诡异行为,她统统抛之脑后了。
慕听筠回府用了昼食,刚小睡一会儿,就被习嬷嬷唤醒,不情不愿的去公仪府继续学琴。
她再不敢如同午前那般,满心认真听公仪疏岚授课,然他嗓音沉凝,让她不禁想到那声低笑,有些不敢相信那是夫子的笑声。这般想着,于是,她又走神了。
她的细微情绪,公仪疏岚都能捕捉到,看了看亭角的莲花底沙漏,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他隐晦弯唇,扬声吩咐:“青雉,回府告知你家主人,郡主要在这儿多待半个时辰。”
“怎么又多待半个时辰?”慕听筠不可置信地问。
公仪疏岚却好整以暇,“你会了?”
“……不会。”
青雉早就坐闷了,闻言立即爬起来,胡乱行个礼就回府去了。
亭子里仅剩他们二人,慕听筠蓦然有些紧张,刚想说什么,就见公仪疏岚对她说:“午时府里新来的厨子做了几道南方糕点,我端来与你尝尝。”
吃的!慕听筠眼睛一亮,略有些忸怩,“啊,让夫子亲自去端,不太好吧。”
公仪府里的下人很少,不知为何,慕听筠在这学琴的时日,更不见下人在侧,一向跟在夫子身后的久安也不在。
“无妨。”公仪疏岚看出她的装模作样和亮晶晶的水眸,更是喜爱她这副小模样。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慕听筠眼巴巴看着走进亭子的公仪疏岚,和他手里的点心,还未等他走近,就迫不及待站起来,起得太猛,一头撞了过去。
公仪疏岚眼疾手快的将两碟点心放在桌上,长手拥住她,脚步未动仿若青松。
太硬了,慕听筠揉揉撞疼的鼻子,抬头看向公仪疏岚。
“疼吗?”公仪疏岚哑声问她,她撞进怀里的那一瞬,他忍不住想起那夜做的梦,就连那张合张嫣唇都与梦里毫无二致,只是不知是何滋味。
慕听筠点点头,闷声说:“疼,夫子太硬了。”
公仪疏岚下腹一紧,眼底蒙上一层欲色,“是兜儿太软了。”
“啊?”她的乳名从他嘴里念出来,在这句话内无端多了几分旖旎,像是在舌尖蕴含许久的珍珠,缠转许久,才舍得抿出,慕听筠听着他黯哑的声线,心一跳,忙后退两步。
公仪疏岚的视线从唇上落在她曲线婀娜的颈项,喉间微动。他闭了闭眼,掩住滋生出的尚还陌生的各种欲念,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会吓着她。
慕听筠转身去看桌上的点心,偷偷拍了拍心口,夫子的脸太好看了,忍不住就挪不开眼神,况眼下夫子眼神有些奇怪,她总觉着再看下去就会被吸进去一般。
她努力忽略心里不知所谓的异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抓起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糕点啃起来。
贝齿咬在软糯的雪云糕上,留下几个齐整小巧的牙印,她啃了几口才反应过来,疑惑地问:“江南的点心都这么大。”
“自然不是。”只是他特地叮嘱厨子做的大一些,好让她吃的痛快些。
他没说下去,慕听筠也不明白,权当做他的癖好好了,反正这么大块捧在手心,感觉很满足。
吃了一肚子的点心,再回去用暮食就吃不下多少了,未免她不好消化不舒坦,罗阿娘给她煮了消食汤,盯着她喝了才松口气。
翌日一早,她舒展身姿,在拔步床上翻滚两下,才磨磨蹭蹭的坐起来,摇起床边的铜铃。
墨芜一进来就见她只穿了贴身的抹胸,少女身姿渐渐丰腴,肤如凝脂,锁骨幽婉,刚睡醒的慵懒模样像一只矜贵的小猫,让人心怜不已。墨芜忽而有些不敢看她,匆匆拿了件罩衫给她披上。
“姑娘,您身子刚好,莫要再着凉了。”
慕听筠含糊的应声,梳洗完就脚步轻快的去褚玉居。哪知,在暗香园附近,她余光一扫,竟看见二姐姐与霍伯曦站在一块儿。
她‘啧’一声,姣好的小脸上略有些嘲讽,这个二姐姐,总是这么不安生。
不过下一刻,她的眼神就凝住了,慕听璃手帕掉落在地面上,霍伯曦竟然捡起来了。
望见慕听璃不怀好意的偷偷对她笑,她眨眨眼,有些不明情况,难道霍伯曦那日被她拒绝,一年等不了了,又瞧上了二姐姐?
霍伯曦一抬头就看见他,面色一怔,慌忙大步而来。
接下来一定是要跟她解释了,慕听筠暗想,那她是听,还是装作大方的模样不听呢?
第25章 一更
霍伯曦心底实则并不如面上慌张, 他甚至有些期待,期待她的反应。慕听筠眼下纠结的板着脸, 在他看来, 就是恼怒在乎的表现。
于是他更是放柔的姿态, 快步走到慕听筠面前后, 温声道:“二姑娘说那是你的帕子, 所以我捡起来了。”
慕听筠忍笑,招招手让慕听璃过来, 后者犹豫一二,还是走了过来。
“我与二姐姐何时这般要好了?二姐姐竟然还有我的帕子?”帕子这种女儿家私用的物件,向来不会随意给人的, 慕听璃自然不会有。
说罢,她又转向霍伯曦,福了福身子, 轻描淡写的说:“霍公子心思真善。”
他霍伯曦过府不下数次, 不信他不知道她与另两位庶女不合,那还相信慕听璃,当真是心善,心善到令人些微不喜。
她承认自个儿有些任性,还可还是不明白这类谦谦君子, 但凡遇到模样可怜的女娇娥都要心疼一番。不管面色难看的慕听璃,和怔住的霍伯曦, 她懒懒地摆了摆手, 朝褚玉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