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路的尽头出现一行车队,扬起漫漫尘沙,缓缓驶向城门口。慕听诩捏紧手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行车队,慕听策已迫不及待策马迎上前去。
宫里来的几个白面男子,嗓音尖细,在慕听诩面前却没有对待旁人的故作高傲,其中一人毕恭毕敬道:“奴婢们待确认郡主安全无虞后,便会回宫,请慕大人明日午时后进宫觐见。”
“是,劳烦公公向陛下转言了。”慕听诩浅浅颔首,目光始终凝视在那行越来越近的车队上。
夜色已渐渐降临,街道上行人愈发稀少,城门口却还是许多人。慕听筠被扶下马车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负手而立静静凝望她的二哥哥,瞬时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慕听策挠了挠头,刚才妹妹撩起帘子看他一眼就哭了,原以为他特殊些,这么一瞧,估计妹妹这两日要哭许多次,这可不太好。
“都是当娘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慕听诩喟叹,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妹妹的额发。
慕听筠刚想揉眼睛,反被公仪疏岚握住,用帕子擦了擦,但还是泪眼巴巴的。她睁着一双水眸问:“娘身体可好?长姐呢?二嫂生了吗?”
“家里一切都好,过几日歇息好了,就回来看看娘,她想你想得厉害。”
兄妹三人站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话,与前来迎接的人一一见礼后,慕听诩用眼神示意他们走进那辆暗色华丽花纹的马车,恭声道:“娘娘,兜儿来了。”
慕听筠一听称呼就明白了,不可置信的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一看,果然是长姐慕听筝。
“长姐你怎么?”
“我来看看咱们兜儿,还有小宝贝。”慕听筝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肚子,笑容柔软。
慕听筠含泪笑开,略带骄傲的说:“他可乖了,一直在这里待着。”
“如此看来是比你乖多了,你呀,就在家待不住。”慕听筠看着这个从小护着长大,现在业已做娘亲的幼妹,感慨万千,思绪复杂,如今她的儿子已经成家,能够独掌江山大业,母家朝堂上知进退、有分寸,几乎没甚让她再忧心的了,除了那人。
“幸好你无事,不然我定是不能放过他公仪疏岚的。”慕听筝叹笑,满是怜惜的看着她有孕反却瘦了的面容。
见了幼妹,知她流落在外时也有惊无险一切都好,她便总算安下心来,临回宫前与慕听筠说:“我瞧着那舒嫔,心是越发大了。”
慕听筠了然,稍敛了笑说:“长姐不用顾忌什么,我与她其实没什么情分,只是那孩子好歹是皇帝侄儿的头一个血脉。”
“她会平安生下孩子,不过是男是女,往后的日子又如何,在这深宫里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慕听筝意味深长道,似叹息又似决绝。
“总之,一切由长姐决定。”
亲眼目送护送长姐车驾离去后,慕听筠还未来得及到夫子那撒娇讨抱,余光一瞥瞧见了顾府的马车,立时想到了乔涴琤。
于是闺中密友好好谈了小半个时辰,公仪疏岚则是在两位大舅兄的冷眸冷眼里说起流落在外的事情,只觉他们的目光,比这冬天里的冷风还要凄凄。
待他们终于能回宰相府,月亮已经高挂枝头,洒了一地银光。
马车停在宰相府前,公仪疏岚双臂稳健的抱下慕听筠,揽着她不顾旁人在亲了亲她的眼角,“累不累?”
“不累。”慕听筠抬眼冲他笑,转而看向宰相府那块月光笼罩的匾额后,长舒了口气,他们终于回来了,这是他们的家。
公仪疏岚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肚子上,温尔一笑,“跟孩子说,我们回家了。”
第84章 执念
回到宫里, 冬月冷冷, 银白的月光在偌大的宫室地面上洒下寂寞。慕听筝依靠在窗边, 衣着单薄, 手边一壶温热的酒,廊下的宫铃被风吹的叮当作响, 很快被怕吵她安眠的宫女摘去,夜又恢复了安静。
随手拨动两下身旁的筝,脆响的声音在夜里如同天边惊雷,不用想她也知,候在外面的宫女们都提起了精神,生怕惹她不快。
看, 这就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所有人都要战战兢兢的伺候着。慕听筝却觉得自己无比悲哀,嫁入皇宫非她所愿,但她为了家族妥协了, 可永远害苦了另一个人, 早知当初会进宫,她万不会与他相遇相识。
一杯苦酒饮尽,慕听筝掩着眼睛低笑, 笑得泪水涟涟,顺着脸颊的弧度落在酒杯里, 在残酒内荡起涟漪。
她不知喝了多久, 身上泛起燥热, 随意的屈膝搭手,微松衣领,眼神略显迷蒙的望着往外这年的第一场飘雪,慢慢落在地面上,好似铺上一层狐雪绒毯。
“下雪了啊。”她喃喃,细长的手指沾着酒渍,一笔一划在桌上写下‘霂’字。寒风袭进屋内,吹散了暖意,也吹干了木桌上越来越多的水渍。
翌日,她就发起烧来,且额头越发滚烫,云盏慌忙去请太医。慕听筝鲜少生病,霍伯霖刚下朝还未坐下听了此事匆忙赶到景寿宫,一片人仰马翻后,慕听筝迷糊中喝了药,躺下又睡过去了。
原以为是刚入冬染的风寒,熟知她这一病来的气势汹汹,没过两日,竟然人烧得说起胡话来,期间醒来的一次,也仅仅交代两句不让慕听筠进宫来看她的话,就又昏了过去。
但慕听筠怎么不可能知晓,有心人想让她进宫,自会想方设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慕听筠听说长姐重病卧床时,脑子里‘嗡’的一声,腿一软倒在墨芜身上,脸色苍白的堪比外头的雪地。
墨芜忙让青雉去请大夫,另让一个婢女去寻公仪疏岚。
前院,有几位朝中大人过来寻公仪疏岚议事,他离开月余,虽算得上掌控大局,但还有些细枝末节需要了解清楚。刚说到这月余来的异动,就见久安忽然面色焦急的站在门口,显然是要请示事情。
久安是他早已算拨给兜儿使唤的,见他面色有异,公仪疏岚骨节分明的手指倏地握紧,起身歉意道:“家中有事,请各位大人稍等。”
“宰相大人不必客气,尽管先去处理事务。”
几步走出的觉德堂,公仪疏岚眼睛死死的盯着久安,沉声问:“何事?”
“夫人知晓太后娘娘病重的事了,刚刚有个婢女来禀报说夫人晕过去了。”
“废物。”公仪疏岚越过他,步伐匆忙,直往云栖院去。
大夫已经被着急的青雉拉着一路狂奔到了正房,隔着帘子为慕听筠把脉,见到公仪疏岚进来刚想行礼,就被公仪疏岚压住了肩。
“好好给她瞧瞧。”隔着薄纱床帘,公仪疏岚隐隐能看到她苍白没有一丝红润的脸色,眸子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慎而重之的把脉许久,那大夫松了口气起身作揖道:“夫人只是一时受了惊吓,开些安神药,好好调养即可。”
“嗯,带大夫去开方子,把药煎好了端来。久安,去查夫人为何会知晓此事。”公仪疏岚交代完,内室仅剩夫妻二人。
公仪疏岚撩开帘子坐到她身边,既是怜惜她又是恼恨那不声不响将消息传给她的人。
慕听筠一直晕到次日,公仪疏岚告了假并未上朝。霍伯霖在上朝前就得知了公仪疏岚不能上朝的缘由,看着那空缺的位置,眼神缓缓扫过下方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大臣,讽刺一笑。
他们霍家坐了太久的江山,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这样也好,他本想看看,那些人有什么本事将龙椅夺走,孰料也只不过是些低三下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下了朝,霍伯霖习惯招来方元询问太后今日情况,得知并未有太大起色后,心底燥郁难堪,他拂袖将面前的茶盏扫到地面上,低吼:“去,张贴皇榜,谁要能治好太后,朕赏他这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宝!”
“是……”方元犹豫着应下,眼神瞥到师父方俅进来后扔过来的眼神,悄悄松了口气。
方俅疾步走到霍伯霖面前,躬身禀报道:“禀陛下,贤煜亲王求见。”
“皇叔这时来做什么?”想到皇叔和母后之间的过去,霍伯霖尚未释然的心复杂难辨,犹如皇宴上众目睽睽下喝了一杯苦茶,吐不得,却又吞不下去。
“贤煜亲王带了个大夫,说是民间极富盛名的神医。”
霍伯霖精神大震,他是知晓贤煜亲王对母后的心思的,其实若是认真说来,这个天下除了外祖家与他,唯有这位皇叔不会害母后。
连声让人把贤煜亲王请进来,他绕过案几走下台阶,抓住要行礼的贤煜亲王,语带惶急问:“皇叔,他真的能救母后?”
“彭神医在民间救过许多人,精通雌黄之术,请他来为太后娘娘瞧一瞧吧。”不过几日,贤煜亲王看着比前些日子看清瘦了一圈,眼睛里满是血丝,青茬渐长,也不知是多久没打理过了。
来不及再说什么,霍伯霖亲自带着人到景寿宫,看着那彭神医替母后把脉,脸上的神色从淡然到凝重,再而舒展,这两个尊贵的男人皆是目不转睛看得一身冷汗。
“如何?”见彭神医收了手,霍伯霖和霍云霂异口同声问道。
景寿宫的宫女面面相觑,难见颇有礼仪的贤煜亲王抢陛下的言语,不过两人都没在意罢了,一心一意想知道慕听筝的情况。
“本是小小风寒,只是心中当有郁结多年之事,又逢饮酒,冷热交替,终成大病。不过,草民有两幅方子,这几日先煎第一个方子,待烧退了再行第二幅,只其治病过程需一碗亲人血,且必须有人日夜守着,防止再起高热。”知道他们着急,彭神医言简意赅的说道清楚,等这位年轻的陛下开口。
有得治就好,霍伯霖松了半口气,“快开方子吧,血你何时要,尽管说便是。”
彭神医很快去开方子,霍伯霖踱步出去交代方俅一些事,不经意侧身时却看到,在他面前永远像一个成熟可靠的长辈一样的男人,正用着爱而不得却依旧爱入心骨的眼神,痴痴的隔着床帘望着母后,他这时候也才注意到,一向干净整洁的皇叔面容狼狈,身上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好像一直以来,但凡遇见母后的事,都极难见到皇叔冷静。
霍伯霖愣愣的看着,他忽然感到自己很是对不起母后,明明知道自己对母后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还总是敞明对皇叔的不喜,且在朝堂上有疏远的趋势,母后见了,定然是心痛难忍的吧。
那什么事能让母后郁结多年,当是与皇叔多年的相爱不能相守罢。
他迷茫却又清晰的看着内室的场景,终究没说什么慢步走出了正殿。外头又飘起了雪花,方元小跑着过来为他披上大氅,霍伯霖呆呆的看着漫天雪花,心里却真真正正的产生了动摇。
可是,事实又将他拍醒过来,一国太后如何与皇叔在一起?毕竟,贤煜亲王是父王的亲弟弟。
慕听筝并不知自己昏睡了多日,她始终沉浸在一个梦里,一个不想醒来的梦。她梦见她又回到了遇见霍云霂的时候,在那颗紫薇花树下,他的云淡风轻一笑,自此在她心上打下一辈子的烙印。
她梦见她没有进宫,他们相识相知半年后,她如愿的嫁给了他,霞帔被掀开的那一刻,泪眼朦胧的看不清面前的他。
她梦见他们有了孩子,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会娇声喊她娘亲,会跟她撒娇,也会跟霍云霂讨抱,父女两经常头碰头去看一缸水里养的小乌龟。
她知道这是梦,可是这梦太幸福了。她一边不愿清醒的沉醉其中,一边为这与现实大相径庭的梦感到痛彻心扉,就在这疼痛与愉悦的撕扯间,她混混沌沌的不知过了多久,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唤醒。
“阿筝,阿筝,醒来好不好……我想看你的眼睛……”霍云霂半跪在宫床面前,声音哽咽到近乎哭出来,彭神医说她在三日内醒来就可痊愈,可眼看着将要过去第二日,他终于承受不住了,难道是老天在惩罚他的妄念,若真是如此,他宁愿此生不再见她,将这份感情永远掩埋在心里。
慕听筝睁眼就看见男人伏在她床边,双手紧握,爆出青筋来,空荡荡的衣服落在他背脊上能看见清晰的骨骼。
怎么能瘦成这样?慕听筝眼睛一热,泪水又阻隔了她的视线。
“阿霂……”
霍云霂倏地抬头望向她,抖着唇喃喃,“阿筝,你醒了,你回来了……”
两人泪眼痴痴相望,仿佛多年未见一般,想将彼此刻入心底。
“砰”的一声将内室静谧的气氛打破,云盏傻傻的看着睁眼的太后,也不用呼喊,被她的响动惊地就奔进来了许多人。
霍云霂霍然起身,脸部抽动几下,硬生生将自己变成冷静的模样。他负手站在一旁,为疾奔进来的霍伯霖让开了位置。
“霖儿瘦了。”眼中含泪带笑的慕听筝抚着儿子的脸道,余光恋恋不舍的划过霍云霂,却见那个男人的衣袖仿佛不经意挡在面上轻轻一划,袖子放下来后,又是淡然冷静自持的面容。
他总是那么冷静,为了维护她的颜面,‘冷静’到对自己残忍。
霍伯霖像一个惊吓后寻求安慰的孩子,伏在她手臂上低声哭了许久,好在正殿已被辛嬷嬷清理的差不离,不然传出去,还不知当今神武的陛下会被议论成何样。
“你呀你,你说一个男人,哭成这样,可不让你的后妃们嘲笑么。”喝了药粥的慕听筝倚靠在大迎枕上半是打趣道,说是醒来就会有起色,她当真恢复了不少,只是身体还虚着,一时半会儿不能下床走动。
霍伯霖已经止住了哭意,只是眼眶还是有些微红,“母后莫要笑话儿臣了,儿臣也是看见母后醒来,情难自已。”
“好好好,情难自已,你说你都要当父皇了,还哭得跟孩子似的。”
提到孩子,霍伯霖脸色却浮现一丝阴沉,即便稍纵即逝也让慕听筝看个正着。
心思微动,慕听筝启唇问:“兜儿可曾来过?”
“小姨母来过,不过儿臣让她隔着远了些,并无大碍。母后,小姨母看过您之后就去了舒嫔那儿,现在舒嫔已经病了。”霍伯霖淡声道,仿佛他所说的人并非他的后妃。
慕听筝何种心思,一听便知其中的深意,她脸色稍冷,疲惫道:“等孩子生下来,先养在我这儿吧,霖儿,你年岁不小,该有正后了。”
“儿臣省得,母后就莫要为此事烦忧了。彭神医说了您不好再忧虑,孩子生下来后,儿臣会让悦嫔暂且照料,您放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