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徐三鬓发已乱,薄唇紧抿不放。她快马加鞭,不作停歇,终是在东方将白之时,赶到了燕乐城下。
  一名跟随徐三在后的将士引马而上,前去通报,徐三则勒住缰绳,稍稍回马,双眉紧蹙,深深望了一眼其后的韩小犬。韩元琨却是捂着左颊,只垂着头,抬也不抬,整个人蔽于深重阴影之中。
  徐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耳听得城楼下有了些响动,这便转头看了过去。哪知她一抬眼,便见寒风之中,一柄利箭簌簌然破风而下,紧接着只听得一声戛然而止的痛呼,那前去通报的将士便从马背上翻身滚了下来。
  黎明将即,扬沙四起,寒风之中,那妇人盔甲上的残血若隐若现。她倒于尘土之中,死不瞑目,似乎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从军报国,历尽连年烽火,又是为何会在这样一个白夜,被自己的战友同袍一箭穿胸。
  徐三心头大震,勒紧缰绳,一时竟是无言。
  她自温阳城脱险,已是十足侥幸,若不是遇上了昔日有恩的昆仑奴,只怕早就被金元祯掳去,不知要受多少屈辱。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在城门前将她拦下的,如今拉紧弓弦,将自己人射下马的,正是与她同属一国、同袍而战、性别无异的自己人!
  梅岭见此情形,已是惊异不已。她默了一会儿,眉头紧蹙,朝着徐三低低说道:“三娘,如今已是寅时,再稍稍等上一会儿,便是城楼上换班的时候。如今这守城门的,怕是被今夜吓着了,成了惊弓之鸟,待过些时辰,再试一试,约莫就不会出岔子了。”
  惊愕过后,在心头翻涌上来的,便是悲恸与忿怒。
  徐三听了梅岭之语,冷冷一笑,咬牙说道:“等?我一刻都等不得!”
  梅岭闻言,张眸一怔,却见徐三动了两下手中缰绳,让身下白马缓缓上前。她薄衫染血,眉目清丽,跨坐于马背之上,单臂夹着朱红宝匣,提高声量,仰头对着那城楼上的守卫冷笑道:
  “在下徐挽澜,当朝二品高官,奉旨佐军,一心报国!我怀中之物,乃是金国主帅术虎的项上人头!我杀敌争先,有功在身,谁若敢杀我,那就是叛国!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量?”
  天淡星稀,飞尘之中,她单枪匹马,立于城下。
  天地之间,城楼上下,一片静寂。
  韩小犬手攥成拳,梅岭眉头紧锁,众人皆是紧紧盯着徐挽澜挺得笔直的脊背。
  如松似柏,浩气凌云。
  少顷过后,只听得一声闷响,两道沉重的城门,由将士缓缓打开了来。徐三眯起眼来,望着那一道缝隙逐渐张开,城中的灯火倾斜而出,映着天边残月与星子,终在那染血的尘埃间,投下了一小片光明。
  她暗暗松了口气,心上却是五味杂陈。
  失望有之,痛恨有之。
  她先前不与郑七争权,原因有三。一来,官家虽降了旨,可却并未对她委以实权,想来也是对她放心不下,她无根无据,不好争抢;二来,则是顾惜着贞哥儿这一层关系;三者,她也是希望能找到郑七的破绽,毕竟先前大军在温阳城是连战连捷,她此时争权,旁人又要如何看她?
  如今,终于是时候了。
  什么人情,什么亲戚,到了这宦海之中,既然立场不同,那就不必再顾惜了。
  徐三薄唇紧抿,冷冷扫了眼那打开城门的将士,眸光似剑,直逼得那几人不敢直视。
  过了城门之后,徐三召来军士,命人引着韩小犬去治伤,哪知韩元琨却是百般不愿,只说让人拿伤药过来,自己涂抹。徐三拗不过他,又想他也是在西南闯荡过的,后背上疮疤无数,想来对治伤也有些研究,这便由了他去。
  时至此刻,她也不大顾得上韩元琨,一入城中,便怀揣宝匣,急急去见郑素鸣。哪知郑七的心眼儿倒是多,直接让手下一个副将,在府邸前将徐三拦了下来,说是这术虎人头,乃是腌臜之物,腥气得很,软硬兼施非逼她转交不可。
  徐三冷笑勾唇,上下一扫,就识破了郑七这一手计量。她心中已然是怒不可遏,暗想那城楼之事,说不定也是郑七的授意。
  好歹也是亲戚,怎么倒戾若仇雠?
  徐三稍稍一思,立时拔剑,剑尖直抵那人脖颈,缓缓笑道:“前夜我在温阳城,差点儿就被奸细所害。今朝到了城楼下,又差点儿被自己人杀了。将军见谅,本官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心胆皆碎,这术虎的人头若不由我亲自移交到郑将军手中,我只怕是心中难安。”
  她说话的声量倒是大,中气十足,想来便是隔了堵墙,院子里头的郑七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副将左右为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妇人的眼珠转来转去,正在寻思计策之时,眼光一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却见一人身着官袍,缓步而来,眉眼带笑,正是驻守燕乐的檀州知州,崔钿。
  朝中上下,小道消息,官别派系,没有一个心里头不清楚的。这副将心知崔钿与徐三交好,心中自是叫苦不迭。
  果不其然,崔钿来了一瞧,问过两句之后,清声笑道:“小将军在军中身担要职,想必是军务缠身,何苦来干这等差事?我乃是个文官,有心而无力,恰好又不嫌腥气,这活儿还是由我来干,最为适宜。”
  她为官数年,说话也有了些滴水不透的意思。那副将听了此言,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是好,讷讷不敢出声,只得往后退了两步。
  崔钿勾唇一笑,将那宝匣接住,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徐三微微颔首,也不推让,这便提步上前,朝着郑七议事之处直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承诺了不会坑文,那还是要守诺才好……去年过的太丧了,今年顺利了一丢丢,心态倒是好了不少,所以回来晋江啦,争取日更!
 
 
第189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一)
  岂料一朝还反目(一)
  徐三有术虎人头在手,自然是大功一件, 然而郑七待她的态度, 却仍是与从前无异, 寒暄罢了之后, 便是一味的推诿与敷衍,非说徐三能否在军中任职、又要任甚么样的职, 这些怕是由不到她来安排。
  徐挽澜立于堂中, 淡淡然扫了一周, 将诸人形色收于眼底,心中已然有了较量。
  徐挽澜先是在军中大挫洪忠,此次又立下如此大功, 这军中之人,早已对她心生敬意,当她是个人物。如今郑七仍然只想着将她架空, 众人看在眼中, 多少有些不服。郑七此举,已然落了下风。
  只不过, 郑七的这番说辞, 倒也并非全无道理。方才诸人议事之时, 徐三也跟着听了一会儿, 温阳城遇袭, 大宋拢共损失了三员猛将,换句话说,就是空出了三个席位。
  而这三个席位, 品阶都远在郑七之下,都是四品五品的官职,若是郑七让徐三来当,多少是有些不妥。
  徐三思及此处,缓缓一笑,平声说道:“上个月末,徐某奏报官家之时,提及我从军数月,尚无一官半职,还惹了官家笑话。我虽在朝中官居二品,且通读兵法,师出名门,但来了军中,远比不过诸位老成练达。”
  这是在暗暗提点郑七,若是还不给她个一官半职,只怕官家都要对此起疑。
  徐三稍稍一顿,转身又向郑七抱拳正色道:“郑将军,在下愿兼任五品指挥使一职,还请将军不计前嫌,委重投艰。诸位同袍在此,我愿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我若力能胜任,就请诸位从此以后,当我是个军人!我若德不配位,当之有愧,那我会请辞而去,回京效忠守正。”
  这便是徐挽澜的以退为进了。
  常言道:强宾不压主。郑七乃是一军统帅,徐三便是要夺权,也不可太过强硬。先者有言,夫为将者,能进能退,能弱能强,即是此理。
  徐三的话说到这里,郑七再也没有了推托的由头。她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半晌过后,方才扯了下唇角,声音平缓,应允了下来。
  所谓五品指挥使,不过只统率四五百人,算不得是高官。但对于徐三来说,她从被完全架空,到如今谋得实权,已然是不小的进步。更何况,她之后还会给官家递折子,提及自己的功绩,她相信,官家一定会对她委以实权。
  玉鞭金镫骅骝蹄,横眉吐气如虹霓。当日里徐三领了军印,统军操练,又跟着崔钿,旁听了几回诸军议事,忙忙乱乱,待到夜半三更,方才回府邸歇息。
  回了崔钿暂且安排的居所之后,徐三便开始命梅岭为她收拾行装。梅岭察言观色,也不由喜从中来,一边收拾整理,一边笑道:“娘子今夜展眉解颐,日后必当大有作为。却不知娘子收拾行装,这是要去往何处?”
  徐三闻言,垂手抿了口茶,轻轻瞥了眼坐在另一侧的韩小犬,见他眉眼间带着郁色,默然不语,心中自是有些不忍。可如今戎马仓皇,天下谁人不是衽革枕戈,如此儿女私情,一时怕也顾不上了。
  她心中暗叹,只打算待梅岭收拾妥当之后,二人关上房门,月上纱窗,切切私语,也是不迟。
  思及此处,徐三搁下茶盏,自座上起身,一边来回转着发酸的腕上关节,一边缓步走到梅岭身侧,欲要察看她收拾得如何。
  她抬眼一扫,只见衣物齐整,诸样不落,不由暗叹这梅岭也是勤快利落,虽比不上唐玉藻心细体贴,却也称得上是“手泽所经,皆有条理”。
  漫不经意间,徐三微微蹙眉,又沉声说道:“我那日交予你的小匣,莫要忘了替我带上。”
  这所谓小匣,即是那装着朱芎草的匣子。徐三虽不打算利用这朱芎草制胜,但也不愿让此等邪物落于他人之手。
  哪知她此言一出,梅岭却是睫羽微颤,噤然不语。徐三缓缓抬头,平静地直视着她,半晌过后,梅岭惨然一笑,只缓声道:“三娘子,奴有些个体己话儿,不得不言,不可不言。”
  韩小犬闻听此言,自是会意。他眉头紧皱,略带疑惑地瞧了梅岭一眼,接着便掀摆而起,闭门而出。
  厢房之中,只余主仆二人。徐三坐于椅上,面无表情,而梅岭却是于灯烛之下,双膝一软,遽然跪地,伏首泪下道:“娘子行刺术虎,乃是中了昆仑调虎离山之计。她心知朱芎草,定然在娘子手中,待到娘子和韩郎君一走,她便寻了我来,与我说了那朱芎草的隐秘之处。”
  徐三闻言,缓缓垂眸,双唇紧抿。
  梅岭跪在地上,缓缓抬头,又继续泣声道:“三娘,金国有火器,金人又是雄壮勇武,宋金之战,之于大宋,乃是以卵投石,不识天时。便是几十年前的宋如意来了,她不用那朱芎草,也断然打不过如今的大金!”
  梅岭紧紧抓着徐三的衣袂,双眸中布满血丝,口中则咬牙说道:“奴背主求荣,不忠不义!只是奴求的荣,乃是举国之荣!金人若是得胜,整个大宋,便是今夜的温阳城,死尸堆垛,血流成河!娘子怨奴恨奴,奴无可抵赖!但是奴将朱芎草交予昆仑之手,奴折首不悔!”
  徐三闻言,忽而冷笑:“折首不悔?”她气极反笑,沉声说道:“昆仑虽为女子,可在这世上,夫妇、亲眷、主仆、挚友,尚且还会背心离德,反目成仇,你单凭她是女子,就信了她,还说不悔?她若是毁了那朱芎草,你又该要如何不悔?”
  只可惜事已至此,犹如木已成舟,便是恨穷发极,也是于事无补。
  昆仑奴与她定下的所谓一月为期,只怕也是哄骗之言。
  徐三沉默半晌,只颓然一笑,缓缓说道:“罢了,你的主子,从来都是周文棠,算不得是我。你今日之举,若是周内侍授意,也说不上是背主求荣。只是你欺我诳我一回,从今日起,我便不会再信你。以后你在此侍奉韩郎君,不必再跟随我了。若是战事吃紧,你就回京去罢,何苦再受我连累。”
  梅岭满面是泪,张口欲言,徐三却是摆了摆袖,似乎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梅岭无奈至极,低低说了句并无周内侍授意,见徐三毫无回应,便只能缓缓起身,掩门而去。
  绣帏罗帐,夜半霜寒。
  韩元琨侧卧榻上,前衣敞开,那一双原本清泠泠的、暗藏锋芒的眼眸,也不知在何时,锋芒已被磨去了大半。
  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好似已是霜涸潭冷,万壑俱静,又好似潜蛟困凤,郁色难掩。
  徐三看在眼中,微微抿唇。她身着薄衫,抬手撩开他颊边细发,秉烛向前,细细察看他的伤处。
  那一道伤虽细,却割得极深,幸而靠近下颌,虽有碍容色,却也不至破相。
  徐三坐在榻侧,微微抚摸着他的侧脸,先是一叹,随即刮了刮他的鼻尖,佯作怨他,轻声说道:“劝你别跟着我,你非来不可。”她稍稍一顿,又眉头微蹙,低低说道:“宋金之战,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乖狗子,我不想再看你伤着,你也无需强撑了,你若要回京,我让梅岭送你回去。”
  韩小犬闻言,冷哼一声,一把抓住她搁在自己脸边的腕子,半真半假,小小咬了一口,惹得徐三急忙抽手,口中笑道:“说你是狗,你还真咬上了?”
  韩小犬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细细凝视着她,半晌过后,沉声说道:“你日后随军驻扎,多久能回来看我一回?”
  徐三微微一顿,叹气道:“军务缠身,无暇他顾。战事不休,怕是不归。”
  韩小犬紧盯着她,薄唇紧抿,半晌过后,又忽然咬牙问道:“那你可还会给那阉人每十日送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争取日万……
 
 
第190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二)
  岂料一朝还反目(二)
  徐三闻听此言,不由点了下他鼻尖, 轻声笑道:“你啊, 少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了。我在朝中无所倚仗, 也就靠得上他了。”
  韩小犬听了她这话, 心中很是有些失落与不忿。
  此时此刻,他甚至恨自己不是周文棠, 不似他那般大权在握, 不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 半点忙也帮不上,只能看着徐挽澜孤军奋战。
  男人薄唇紧抿,也不复多言, 只一把拽住她胳膊,张嘴将灯烛吹熄,这便拉着她躺倒榻上, 急急吻上她的颈窝处, 只想同她双凫飞肩,云雨一席。
  哪知徐三稍稍一顿, 却伸手抵住他那厚实胸膛, 睫羽微颤, 又小声说道:“元琨, 我方才所言, 并非儿戏。如今战事在即,燕乐城,或许也会像温阳一样, 一夜之间,失守沦陷。你还是早早走罢,我让梅岭送你回去。”
  韩小犬闻言,骤然伸手,将她紧紧拥住,口中则闷闷地说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宅子里等你。你我二人,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韩小犬向来是铁骨青枝,孤标傲世,哪里肯说些讨喜的情话,对人撒娇卖俏。徐三听了他这一番由衷之言,心中动容不已,只是她虽动容,却也不会因此而从了他去,只低低笑道:“等,又有甚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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