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藻如何心急,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明日过后,即是这燕乐县的大日子——驱鬼节。及至半下午时,徐三收拾妥当,才要出门,去那远来驿等候崔钿,不曾想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声若游丝,每个字都拉长了音,缓缓道:“徐……老……三,你还不……赶紧出来……迎我……”
徐三一听这声音,立时回头,却见崔钿靠着门,苦着脸,瘪着嘴,瞧那模样,也不知瑞王是怎么苛待她了。徐三怔了一下,赶紧迎她入内,又端来砂瓶,给她亲自斟满茶盏。
崔钿一瞧见那茶汤,叹了口气,当即一饮而尽,只留了一点儿茶根,接着便拉着徐三,絮絮然诉起苦来。却原来那瑞王说了,你崔钿既是来监军的,那你就必须懂军中的规矩,不然又要如何监之?她便令麾下四将,挨个带着崔钿,上午看粮草,下午看兵备,夜里头还要看士兵如何操练,看完了将士,半夜三更还要被瑞王叫去,一同秉烛夜谈。
崔钿边说着,边压低声音,忿然道:“她这般折腾我,偏我还抓不着她的短处。人家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我若是不依,她可说了,会写折子参我的!徐老三,你赶紧给我出个主意。我就想当个富贵闲人,混混日子,可不想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天还没亮就被拉起来胡转。”
稍稍一顿,她用指尖沾了沾茶水,口中则继续抱怨道:“你可不知道,瑞王还说了,我入了军营,那就也算是兵。这两日里,我都和兵士一块儿喝白水,里头那水刺恁的扎嘴,如今见着你这茶汤,自然是稀罕得紧。”
徐三不动声色,轻轻瞥向桌面,却见崔钿用茶水在桌上写出了个字来——“反”!
徐三抿了抿唇,了然于心。瑞王如此折腾崔钿,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则是装模作样,明明是反贼,却装起了忠臣。只是崔钿却不知怎的,短短两日,便已然捉住了她的马脚。
而崔钿用茶水写字,显然也是因为隔墙有耳,不得不如此行事。徐三一边随口应付着,一边抬起眼来,用余光瞥向院内,这一瞧,便瞧见了几个穿着盔甲的壮实娘子。
这可该要如何是好?若是日后她与崔钿见面,瑞王永远派人来跟,那她们两个,还能说上几句真话?
徐三抿了口茶,心中飞速想着,接着又低声道:“不知郑七可好?她从老虎身下,救出娘子,这份恩情,咱可断不能忘。”
崔钿瞥了她一眼,一边给自己倒满茶碗,一边故作随意道:“哦,她啊,我念着她呢。当时瑞王一问,我就说了,那老虎多吓人啊,那几个被老虎咬死的,都是护主有功,郑七虽没死,但也得记她的功。瑞王爽快,当即就论功封赏。可郑七是个死心眼儿,跪下来说自己有罪,没能护住其余姐妹,她死乞白赖的,瑞王便也不赏她了。啧,真是想不开。”
徐三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心里已然有数。便如她先前所言,瑞王是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罚郑七的。这一关,郑七已然勉强逃过,下一步,必须调至城中,避避风头,让瑞王忘了她这个小人物。
二人正相对而坐之时,忽地听得街外隐隐响起了鼓声来。那鼓点十分激越,崔钿一听,便转嗔为喜,高兴起来,一手拉着徐三道:“算了,不说这些事儿了。今儿是大日子,街上有庙会,咱俩赶紧打扮下,出去凑凑热闹。”
徐三笑了一下,摆手道:“我就不必了。我已经收拾好了。”
崔钿闻言,满面嫌弃,上下扫量着她,啧啧两声,道:“徐老三,我跟你说,这个洛萨节,乃是金国那边的年。再过两日,就是咱大宋的年。我可听当地人说了,从洛萨节到咱过年,这几天里,若是穿得灰扑扑的,那这一年就都过不好了。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你阿母、你弟弟、你那小美人,多多着想着想罢?”
徐三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满口胡话,多半就是她自己瞎编的。只是她眼瞧着崔钿,却也不愿扫她的兴,只能无奈而笑,由着她唤来兵士,奉上妆匣及新衣,又陪她一同装扮起来。
罢了,人活在世,总归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既是年节,那就梳妆一番,讨个吉利罢。
崔钿扯着嗓子,唤了唐小郎过来。唐玉藻虽久不替人梳妆,但这手法,竟也不曾生疏,一口气伺候两个娘子,也称得上是游刃有余。没过一会儿功夫,徐三抬眼一看,便见镜中的自己香腮和粉,燕脂淡匀,配着这酥胸半露的襦裙,裹着这大红鹤氅,那股俏生生的少女气息,竟也于此时失而复得。
徐三定定地看着那菱花镜中的少女,半晌过后,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唐玉藻立在她身侧,低眉垂眼,一心为她簪好珠花,对此却是全然不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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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风月佳时逢故人(一)
风月佳时逢故人(一)
徐崔二人收拾妥当,这便上街游逛, 放眼一望, 便见夜光如昼, 花灯万盏, 大道上红飞翠舞,锣鼓声不绝于耳。崔钿是爱热闹的人, 一见着这副景象, 立时打起了精神来, 拉着徐三便往人堆里挤。
只是她虽兴致十足,徐三却是心思根本不在此处。她这个幕僚当的,真可谓是尽职尽责, 便是到了这么吵闹的地儿,她也在思索着崔钿该如何应对。
她由着崔钿拉着,偶尔出声, 敷衍几句, 只一个劲儿地皱眉思量。崔钿看在眼中,自是蹙起了眉, 便嚼着手中的冰糖葫芦, 含混说道:“我说徐老三, 你这是在想哪家郎君呢?是你没带出门儿的小狐狸?还是住在你家隔壁的傻大壮?”
徐三轻笑着摇了摇头, 正要说话, 忽地听见沉沉鼓声愈来愈近,好似雷鸣阵阵,震得人耳膜发颤, 心跳加速。徐三皱起眉来,回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二人竟已被包围在了游行队伍当中。
这所谓的洛萨节,乃是西域节日,又名驱鬼节。因此便有许多金人,基本都是男人,齐聚街巷,或是扮作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或是扮作斩妖除魔的神兵天将,混做一团,扬啰捣鼓,亦歌亦舞,绕行城中。
徐崔二人,及那三个兵士,夹在这队伍当中,由于穿着打扮十分平常,倒显得十分格格不入。有几个金人似乎是起了兴致,叽里咕噜地也不知在说些甚么,竟绕着崔钿与徐三跳起了舞来。
这寒冬腊月的,前两日才下过雪,这几个金人面上涂着红绿颜料,梳着一头的小辫子,竟也不怕冷,皆光着膀子,嘴里头呼呼哈哈,跳来跳去,瞧着倒也没甚么恶意,好似只是逗这几人玩玩。
崔钿不曾领略过这般风情,偏着头,咬着山里红,兴致盎然地看着几人跳舞。徐三在旁淡淡一扫,却蓦地忆起了蒲察的话来。
那家伙说什么来着?
是了,先前尚在村中之时,他便千叮咛万嘱咐,非要让徐三去看驱鬼节的庙会。前两日她给他去上第一堂课,临走之时,那男人又说了好几遍,教她一定要上街。
徐三挑了挑眉,摇头轻笑。而旁边那金人见她打扮得如此俏丽,此时又勾唇轻笑,便壮起了胆子,一边跳着舞,一边凑到她跟前去,眼神灼热,用那极其蹩脚的汉话夸她道:“你,好白,高,真美!”
其实倒有不少金国男人,对相邻的宋国,颇有几分向往。当然,不排除其中有些男子天生就有受虐倾向,然而更多的男子,则是认为女尊国的女子放浪而随便,大宋国在他们心中,是极为理想的艳遇之都。
虽说在女尊国,人们对于男子的审美,还是更偏向于娇小秀丽,但是在这些边关县府,审美风向却已悄悄有了变化。金人来了这儿,也有很吃得开的,甚至还有女尊国的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不惜违抗大宋律法,放弃女子为尊的体制,追随情郎,逃到了金国去。
徐三扫了两眼,便知这几人是甚么货色,对他们是半点儿兴趣也无。她瞥向崔钿,见她乐在其中,便回过头来,给那兵士使了个眼色,叫她赶走这几个金人。哪知那当兵的妇人还未出手之时,徐三便见有个男人出现在了这几人身后,看那个子,足足比这些金人高出了一头还多。
那男人身躯凛凛,牛高马大,好似铜浇铁铸一般,再配上那龇牙咧嘴,金刚怒目的鬼头面具,幽幽青光一照,当真是十分可怖。
徐三蹙起眉来,便见那男人低下头来,不知跟那几个金人说了些甚么,紧接着,那几人便脸色一变,话也不说一句,混入人群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钿见那几人跑了,眉眼一耷拉,长长叹了口气。徐三才欲对那男子道谢,却忽地被身后人群一挤,脚步一个踉跄,便往前栽倒过去。
男人无奈低笑,连忙伸出大手,一把将她扶稳。徐三很是不好意思,才要道谢,却见那男人低下头来,凑近她耳畔,用那标志性十足的语调,隔着面具,瓮声瓮气地道:“小师父,连我都认不出来?”
徐三一听小师父这仨字儿,立时反应过来,伸手一推他,眯眼而笑,随口谎道:“早就认出来了,就等着你来解围呢。不然我怎么不叫这几个兵娘出手?”
崔钿眯起眼来,扫了两人两眼。庙会上吵闹得很,她只见这两人嘴唇动个不停,至于说了些甚么,却是断断续续,只能听得只字片语。
但是崔钿是谁啊,是惯常出入风月场的人。先前在开封府时,她坐在那莺花寨里吃酒,抬起眼皮子一扫,便能看出在场诸人,谁对谁求而不得,谁跟谁滚过炕席,哪个跟哪个是旧情人儿,哪个和哪个又是暗通款曲的狗男女。
眼下她一看,就知这俩人,哪怕今日无事,明个儿也要出事儿。崔钿笑了一下,又轻轻一叹,稍稍退后两步,便见那金国男子低下头来,也不知说了甚么,便唬得徐三娘挽袖抬手,去抓他腰间剑柄。
唉!崔钿又笑着叹了口气。
方才从军营来城里的路上,崔钿就听那几个将士说了,说在这庙会上,若是见着有个男人,足蹬黑靴,腰缠金带,身披黑色大氅,偏偏头上还带着个青铜鬼面,那这人不是别人,就是今日庙会上的“鬼王”,亦称“阎魔”。而哪个小娘子,若是拔了他的剑,那就要做今夜祭典上的“鬼后”。
眼看着徐三这般的聪明人物,竟然也能落入旁人圈套,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崔钿可是不愿放过。她负手而立,但笑不语,眼睁睁地看着徐三娘的手,离那缠着龙纹的剑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哪知就在徐三将要碰到黑剑之时,她却忽地收回手来。蒲察一怔,回头一看,便见花灯之下,那小娘子俏生生地立在眼前,挑眉笑道:“你又骗我。我要是拿了这剑,只怕是落不着甚么好事。”
蒲察顿了顿,咧嘴一笑,眨了两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娘你……怎么看出来的?”
徐三不由缓缓笑了。她可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个蒲察,腹黑得很,可不是甚么十成十的老实人。
他喜欢她,也知她初来乍到,肯定要找宅院住,所以就找了所有牙郎,守株待兔,等着她自投罗网;他也知她定然心中有愧,所以才说甚么自己汉话不好,哄她来给自己教习汉文。
而这拔剑之事,很不巧,徐三备考科举,复习地经之时,就曾在书上读到过。那是个很偏的知识点,不过就是十几个字,一笔带过,但徐三早将那本书倒背如流,自然也对洛萨节的风俗很是了解。
蒲察是个商人,且是个赚了大钱的商人。有言道是无商不奸,他又怎么会是全无心机?扮猪吃老虎,就是这男人的花招。而跟商人打交道,可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徐三眯眼而笑,一声不吭,蒲察低头看着,只觉银灯相射,凤烛交光之下,那少女的脸庞,愈发娇俏可爱起来。他心上一软,喉结微动,随即靠近她耳侧,话中故意带上了些央求的意味,缓声笑道:“三娘,行行好。我替你解了围,你是不是也该,帮帮我的小忙?”
徐三稍稍一扫,却见崔钿已然退到了街边,举着冰糖葫芦,对她挤眉弄眼。徐三抿了抿唇,再回过目光,看向眼前这张青铜鬼面,心中难免有些纠结起来。
对于蒲察,她是有所图的。学习外国语言的话,光看书可是远远不够,必须要听人说,并且张口和人说。她着实需要一个语伴。
但是蒲察对她有意,这件事阻碍了她的决策。
蒲察见她不说话,瞧这样子,似是硬起了心肠,不愿答应下来。啧,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饶是蒲察,此刻都不由有些忐忑起来。
但商贾到底是商贾,在谈判这件事上,他们甚至能比讼师做得更好。
蒲察眨了两下褐色的眼儿,并不气馁,又倾身向前,操着古怪的汉话,笑着说道:“三娘,我可以教你金文。那天你,来教我,我看见你抱着的书里,有一本《女真译语》。我以后可以,每天教你半个时辰,来罢,三娘,拔出我的剑。”
时至此时,蒲察也看明白了。徐三娘是聪明人,她或许不喜欢猪,喜欢的也是聪明人。
他不动声色,眼看着她红唇轻抿,眼睑低垂,显然是动了意。蒲察咧嘴一笑,又继续许以好处,道:“能让你花那么多工夫看的,肯定是你,都觉得难的……东西。我是做买卖的,我很擅长,算账。”
算学?这小子的眼睛倒是尖,她那日在他府上等他,为了尽可能地利用时间,便揣了三册书过去。她见他不曾出言询问,还以为他不曾留心,谁曾想他却将每本书都记在了心间。
但是徐三对于蒲察的能力,却仍是将信将疑。这古代科举所考的算学,和打算盘、看账本,虽说有些关联,但却绝不是同一件事。不过……《算经》中的题目叙述晦涩而又难懂,个中算法,亦是落后且复杂,徐三已经知道正确及简便的解法,所以在理解应用上,反倒不如那些古代土著。或许……蒲察当真能够教她?
唔……这家伙他,识得全《算经》上的那些字么?
眼瞧着徐三蹙起眉来,蒲察心上一紧,不肯放弃,又眉头紧皱,沉声说道:“我还会武功。你以后,不是要考试,当官吗?会有很多人害你,我可以教你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