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阿母及唐小郎早占了其中一间屋子, 见着徐三过来,先是一喜,又见她衣衫染血, 接着便是一惊。幸而有金元祯唤了大夫过来, 给徐三把脉开药,那大夫说不过是皮肉之伤, 未曾累及筋骨, 徐阿母噙着泪眼, 这才算是安下心来。
可等到有人将上过药的贞哥儿扶过来后, 徐母一瞧他的伤处, 遽然间面色铁青,噤然不语。唐小郎亦是心上一沉,赶忙扶了贞哥儿去榻上歇憩。
待到贞哥儿起了轻微鼾声, 这三人对视一眼,往外间走了几步。徐阿母眼眶微红,借着烛火,紧紧盯着徐三的眼睛,声音中是说不出的疲惫:
“老三,凡事有一,就不可有二。先前贞哥儿跟我一块儿被土匪掠走,因你来得及时,只被那妇人占去了些嘴上便宜。但因着这个,便只能将他嫁给郑七了。如今贞哥儿腕子上被女子咬去一块肉,这疮疤是去不掉的,以后只要郑七瞧见,她就会想起这档子事儿来,心里哪能好受的了?”
徐三想了想,勉强一笑,拍了拍她的肩,温声说道:“折腾了一夜,阿母还是赶紧歇下罢。待我上过伤药,贞哥儿那边,有我教他说话。”
徐阿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里。唐小郎瘪着小嘴儿,很是心疼地瞧着徐三,轻声唤道:“娘子,你伤在肩上,自个儿也瞧不清楚,还是让奴来给你擦抹伤药罢。”
徐三对他笑了一下,转而坐到灯下。她爽快得很,解了外衫,拉下衣裳,这便将血肉模糊的伤处露出。她只当这伤处鲜血汨汨,瞧着恶心,哪知唐小郎看在眼中,见她钗横鬓乱,香肩微露,心上难免生出了些许悸动来。
烛冷光微,唐小郎伸出纤细手指,沾了沾伤药,动作轻慢,给徐三涂起了药来。徐三也没料到那药猛一抹上来,竟激起了一阵针扎似的痛,惊得她肩膀狠狠一抖,衣裳往下滑了几分,微微露出了纱质抹胸的边缘。
她强忍痛意,死咬牙关,也不曾在意这事。唐小郎瞥了两眼那白皙肌肤,鼓胀胸脯,喉结微动,心猿意马,赶忙强压心思,给徐三涂罢伤药,又亲手替她拉起衣裳来。
徐三活动了下肩部,抬手系好衣带,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却见金元祯负手立于门口,半点儿声响也无,也不知是瞧了多久。
她眉心一皱,心上有些不适,但一想这十四王又是救了她和贞哥儿,又在如此危急之时,腾了间屋子给徐家几口,便不在此处与他深究,只抬起头,缓声笑道:“十四王可有甚么吩咐?”
金元祯勾唇一笑,沉声说道:“没甚么大事。只是本王的妾室姜娣,三娘先前也是见过的,她方才临盆,诞下一子,按着我大金的规矩,我来给三娘一家,送些莲子糕吃。”
便好似在这大宋国内,平头百姓若是生下女儿,便要给邻人亲友送些姑娘果。在这金国,生了儿子,便要送莲子糕。不同的制度风俗,全都展现在了食物上。
再次听得姜娣二字,徐三心上还是会有些波动。她面上带笑,将那莲子糕接了过来,又与金元祯寒暄几句,正欲将他送走之时,忽地想起了甚么,抬起眼来,凝声说道:“先前我救下的那婢女,还请十四王帮忙照拂。”
金国重男轻女,那婢子生得肤黑,身材也并不纤细,且又是无名无姓的奴籍,徐三到底还是有些担忧。
金元祯挑眉笑道:“三娘放心,我派人瞧过了,她的伤在腿上,伤势不重。待她能下地走了,我叫她来见三娘。”
徐三点了点头,咬了口莲子糕,对他轻轻一笑。金元祯看在眼中,眸色微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想要替她拂去唇边碎渣。
徐三心上一沉,不动声色地避了开来,随即轻笑道:“十四王,蒲察在上京可还安好?”
蒲察这名字,听得金元祯回过神来。他收回手,含笑敷衍两句,这便转身而去,回了姜娣房间。徐三凝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不由起了疑心。
隔日一早,待到贞哥儿醒来,抬眼便见徐三娘坐在炕边,柔声对他笑道:“玉藻还没来的时候,都是守贞给我梳的头,搽的粉。眼下也没有外人,贞哥儿不妨试一回三姐的手艺。”
贞哥儿一慌,忙声道:“三姐不可,这不合规矩。哪有姐姐伺候弟弟的道理?”
徐三手上轻轻使劲,便将他按了个动弹不能。她持起篦子,替徐守贞梳着长发,缓声说道:“男嫁从妇,妇不在,便要听阿母和姐姐的话。这也是规矩,你若是不听,那才是不合规矩。”
贞哥儿不识字,一听她这话,也被绕了进去,只低着头,分外乖顺,任着徐三为他挽发梳髻。
徐三笑了笑,一边替他梳着,一边低声说道:“贞哥儿,三姐的话,你可记好了。你手腕的事儿,必须得咬死了,说是被郎君咬的。三姐不是在教你扯谎,也不是在教你欺瞒郑七,三姐这是在教你替娘家着想,也替你自己着想。你不曾被那妇人占去便宜,说了反倒让郑七多想,倒不若小事化了,就此不提。”
贞哥儿垂着头,满眼是泪,怯生生地道:“儿,儿不是能撒谎的人。七姐她,她也不是能轻易瞒过的人。”
徐三笑了笑,轻声问道:“郑七她到底待你如何?”
贞哥儿低头不语,徐三瞧在眼中,眸色一暗,又皱眉说道:“她待你不好?若是不好,你也……”
贞哥儿赶忙出声,摇头打断道:“不是。她待儿不错。只是她性子厉害,管儿管的严。儿既是她的夫郎,亦是她手底下的兵。”
徐三原本还想让他撒谎,瞒过郑七,此时一听,当即沉下脸来,冷声道:“撒甚么谎?只管跟她直说。她要是心有芥蒂,三姐便将你接回来。贞哥儿,咱又不比她低一头,凭甚要听她管?你是她夫君,跟她平起平坐,可不是她买回来的小侍,垂着手等她吩咐。”
徐三见贞哥儿低头不言,叹了口气,又皱眉劝道:“守贞,你可要想明白了。以郑七的身手和本事,只要她命够硬,这官儿肯定是越当越大。就按着女主外,男主内来说,你是要在府里管事的,要替她操持家业,总这般羞口羞脚、畏首畏尾的,你又如何当得起一家主夫?”
她话及此处,不复多言,手上十分利落地替徐守贞挽了个发髻出来。贞哥儿眼圈发红,半晌过后,总算是抬起头来,对徐三凝声说道:“三姐的话,儿听进去了,以后也会想着改的。”
徐三对他一笑,摸了摸他的头,总算是暂且安下心来。
却说身处地下,不见天日,若非金元祯差遣小厮,每日过来通报时辰,只怕徐三还真是摸不准今夕何夕,是晨是昏。几日过后,徐三想要到姜娣屋里,问问金元祯地上到底是甚么情况,哪知才一出门,便见门口立着个肤黑女子,正是她那日救下的昆仑奴。
徐三一扫,见她收拾得干净整齐,这才放下心来,含笑问道:“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哪知她话音才落,昆仑奴便伸手将她拉入屋内,掩上门扇,当即跪倒于地,额头死死抵着地,沉声说道:“多谢三娘救命之恩。”
徐三连忙弯腰去扶,可昆仑奴却死活不肯起来,只又沉声道:“三娘,我虽不识字,但我力气大,小时候曾跟着人家杂耍卖艺,身手灵活,有些功夫拳脚。三娘若是将我带在身边,我定能护三娘周全。”
徐三扫量着她,又问了问她旧时经历,倒也不急着答应她,只说她的身契还在金元祯手中,要去问过他的意思,才能给个答复。
待到徐三去了姜娣屋中,不曾看见姜娣,只看见金元祯抱着个婴儿,含笑逗弄,眉眼间满是父爱。徐三见着这般小孩,忆及自己前生,难免有些感念,心上一软,也上前逗起了那孩子。
哪知金元祯一见着她,勾唇一笑,缓声说道:“我抱了许久,手臂酸麻,三娘既然过来了,就帮本王哄上一会儿罢。”
徐三想了想,唯恐站着抱那孩子,再生出甚么差错,便坐到床沿,抱起孩子,轻言慢语地哄了一会儿。
前生怀孕之时,她被袁震逼得辞职在家,也没多余的事可做,只能忙着胎教,看各种育儿书籍,还和袁震一起上了不少课,因此也有些哄小孩的经验。此时看着怀中这乳声乳气的小儿郎,徐三只觉得自己身上这戾气都去了几分。
金元祯在旁凝视着她,唇角微勾,心中很是愉悦。古人管这氛围,叫做“拥孺人,抱稚子”,现代人说的俗气一些,唤作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令金元祯心上很是异样,有些贪婪地看着这画面,恨不得此时此景,长有长存。
第104章 重来人世了前缘(四)
重来人世了前缘(四)
那孩子也与徐三有缘,在她怀中躺了一会儿, 便被她哄得安稳睡去。徐三小心将他搁到软榻之上, 这才立起身来。二人往外走了几步, 徐三便开门见山, 道明来意,一问了上头的状况, 二说了昆仑奴之事。
金元祯稍稍一思, 轻声道:“方才有人递来了消息, 说是匪军虽已被斩杀大半,但仍有些许余孽,流窜城中, 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劝三娘,还是在此处多待上两日罢。”
他顿了顿, 又沉声笑道:“至于这昆仑奴之事, 她往日跟在姜娣身边伺候,而姜娣才生了孩子。我要想从姜娣身边要人, 也要问过她的主意。”
其实他说这话, 分明就是不想让徐三如愿。姜娣算甚么, 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妾室罢了, 他想要她身边的奴仆, 哪里还用问过她的意见?
元祯一口一个姜娣,徐三听着,没来由地感觉心中不适。她点了点头, 接着又抬起眼来,缓缓问道:“蒲察近些日子,可曾给十四王送过信儿?”
金元祯瞥了她一眼,唇角微勾,轻声道:“不曾。”
徐三倒也不曾失落,面上也没多余的表情。她深深看了金元祯一眼,又含笑与他闲谈几句,这便转身而去,回了屋内,告诉徐家老小,不日即可归于地上。
两日过后,适逢六月中旬,金元祯果然派了人过来,说是城中流匪已清,可以返于地上。徐阿母近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久处地下,不见天日,呼吸都不大顺畅,如今听说可以出去了,自是欢天喜地,赶忙带着贞哥儿去了地上。
徐三却是不急着出去,她对金元祯起了疑心,对于那个去了几次都不曾见着的姜娣,亦是好奇不已。这日里临走之际,她又去了姜娣屋中,哪知抬眼一看,只昆仑奴在那儿收拾行囊。
徐三蹙了蹙眉,步上前去,缓声说道:“妹妹,我对你实在是过意不去。先前我问了几次十四王,他都说姜娘子不肯放人。你这几日在她身边伺候,可曾探过她的口风?”
昆仑奴见她对自己如此上心,不似旁人,或是百般嫌弃,或是以势欺人,自是无比感动。她不是傻人,经过这几日,也明白过来了——姜娣是个没脾气没主见的,她哪里会不愿放人,分明是十四王不肯放人。
她昆仑奴,不过是个黑丑贱奴而已,入不得十四王的眼。但是显而易见,徐三是不一样的,十四王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才又是不准姜娣回屋,又是不许她要走昆仑奴,甚至明明地上已经平安,他还要骗她多待两日。
昆仑奴深深看着徐三,随即又低下头来,边收拾着床褥,边声音嘶哑地道:“娘子说让奴伺候惯了,她要坐月子,少不得人。而且,会说汉话的奴仆也不多,她想听汉话,所以才留了奴。”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徐三听着,心中疑虑却是愈发深重。她面上不显,只又含笑叮嘱了昆仑奴两句,哪知就在她将走之时,昆仑奴压低声音,宛若蚊呐一般,沉沉说道:“小心十四王。”
小心十四王!
徐三面色如常,转身出门,由小厮引着回了西院。待到旁人各忙各的去了,只余她一人坐在唐小郎收拾过的书案边上,徐三张开手掌,却见手心之中,竟沁出了薄汗来。
她眼睑低垂,假作读书,实则发了会儿怔。半晌过后,徐三勾唇轻笑,摇了摇头,只觉口舌发干,便想唤唐玉藻进来倒茶,哪知便是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铿然有力的脚步声来。
徐三耳朵灵,一听那走路的声音,就晓得是郑七蹬着军靴过来了。她搁下书卷,起身出门,心上一思,抢先开口,笑道:“七姐这可不好,进门先来我这儿,若是让贞哥儿晓得了,岂不是要怨我?”
郑七沉声应道:“方才看过他了。”
先前徐三与贞哥儿说定,要对郑七实话实说,绝不相瞒。她此时瞧着郑七神色,虽带着些许倦怠,但也说不上是难看,心上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兀自疑道:郑七脸色还过得去,却不知贞哥儿到底说了没,说的又是否是实话。
眼下郑七绝口不提守贞腕上伤处,而徐三呢,生怕两边口径对不上,便也不提此事。二人半掩门扇,又唤来唐玉藻倒茶,接着就说起了城中局势来。
徐三抿了口茶,便听得郑七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如今我真成了瑞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徐三皱眉道:“弟妹何出此言?”
郑七垂眸道:“你可还记得,在城中管我们的领事的,乃是孙牧手底下的人,向来跟我过不去,一心想让我死在匪军刀下,她也好向上头交差。哪知此次匪军破城,反倒是她死在了土匪刀下,而她是领事的,城门被破,这罪过也算到了她头上。”
言及此处,她轻轻笑了一下,缓声道:“而我倒是个命大的,非但没死,还因砍杀了土匪头目,救了侯大将军一命,落下了大功。瑞王迫不得已,只能升了我的官,我如今也算是正八品的宣节校尉了。”
侯大将军,乃是官家派过来剿匪的。徐三一听,连声贺喜,又使出那夸人的工夫,哄得郑七这般冷厉人物,都不由勾起了唇角,摇头失笑。
可徐三却不知道,那孙牧派下的领事之人,并非死在土匪刀下,而是死在这郑素鸣的手底下。当日城中大乱,郑七何其心狠,知道今日若是不除这领事,以后只怕再无良机,便趁人不察,抄到那浴血奋战的领事身后,掏出袖中匕首,深深扎到了那妇人的脖颈中去。
两人言来语去,谈笑自如,却是各怀心思,各有欺瞒。少时过后,恰逢晌午,徐家老小又一同用膳,自是一场欢喜。酒席之间,徐三不动声色,瞥了贞哥儿几眼,却见他神色恹恹,长袖将腕子掩得严严实实,只吃了几口郑七给他夹的菜,其余时候,却是不曾动筷。
徐三有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
徐守贞这般性子,断不是能操家持业的人,只适合嫁个小门小户,或是男耕女织,或是做些小本营生。郑七虽说是个十足的潜力股,以后这官只会越当越大,但她对于贞哥儿来说,当真是合适的妻子人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