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她笑了笑,这便凑近他身侧,垂下眸来,看向他所写的几道题目,少顷过后,便拾起他搁下的毫笔,认真作答了起来。
  堂中清寂无声,素心静好,帘外细花梨雪,梅压檐梢,崇宁十一年,便于此夜悄然而至。
  隔年二月之时,徐三娘自周文棠处得了消息,说是瑞王虽已押解入京,入狱待斩,但大军凯旋之事,却不得不一再推迟。
  一来,则是因为北方仍有不少乱党余孽,为非作害,二来,则是西夏的党项人,趁大宋生乱,屡有挑衅滋事之举,官家不得不往西北一带增补将士,自是顾不得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如此一来,一时半会儿,她约莫是见不着郑素鸣了。她只知郑七如今已是五品大将,至于贞哥儿如何了,阿母又是怎般情状,她虽托人送过几回信,可却全然不曾收过回信,实是让她担忧不止。
  幸而唐玉藻对她出言宽慰,宛转说道:“阿母多少年来,压根儿没碰过笔,往常会写的字,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贞哥儿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写信过来。郑七行军在外,更是顾不上这摊子事儿了。依奴之见,这没有信儿,反而才是好事儿哩。”
  唐小郎说的这番话儿,倒也算是有些道理。更何况燕云十六州,如今是水火兵虫,祸乱相踵,这信能不能递到徐阿母手里头,都还全然说不准呢。
  尽管如此,徐三心上仍是有些不安,幸而三月初时,周文棠唤她过去,递了封信笺给她。徐三拆开一看,瞧那字迹,竟是崔钿亲笔所书。
  崔钿那番口吻,全然与往日无异,絮絮叨叨说了些吃喝玩乐之事,这才言归正传,说是给她写了十几封信,皆附在给崔氏的家书之中,却全然不曾见过她回信。
  她原本心里有气,埋怨徐三一到京中,便忘了旧友,可谁知某日里见着了徐三写给徐阿母的信,这才知道徐挽澜身在京中,竟是一封信也不曾收过。
  崔钿言及此处,也知是崔家人不曾将信转交,难免也有几分尴尬,只得玩笑几句,略过不提,说这一回托了周内侍的旧部带信,约莫不会再出差池。
  徐三眉头微蹙,心中生疑,只又往下看去,便见崔钿说郑七行军在外,连月不曾归家,但却派了小兵,每月送钱回来。贞哥儿与徐阿母相依相守,俱是吃饱穿暖,安然无恙。
  至于崔钿自己,也从她阿母那儿得了信儿,说是她于叛乱之中,功不可没,过些日子,便会擢升为檀州知州,正五品的官阶。
  崔钿通篇未提蒲察,这倒也在徐三娘的意料之中。毕竟她与蒲察这段露水姻缘,必须得遮掩住了,全当没有这段儿,断然不可在书信中提及。
  徐三紧握信笺,读罢之后,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唇角也不由得轻轻翘起。但安心过后,她又蹙起眉来,兀自想道:
  崔氏不移交崔钿给她的信,勉强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崔家人也不晓得她现如今居于何处,自然是无处转交。但是徐家人送来的信,又是为何一直未曾递到她手里头呢?
  徐三娘眉头紧皱,缓缓折起信笺,随即抬起眼来,看向身侧的男人。
  时值二月,冬末春初,乍暖还寒。周文棠方才练武归来,赤着肌肉结实的强健上身,在那分外白皙的肌肤上,尚还沁着一层薄汗,只是不知为何,他在腰腹部紧紧缠了几层薄带,将腹肌及脊背一并遮得严严实实,未曾露出分毫。
  其实在这女尊国中,男子以贞节为重,大多穿得十分严实,似周文棠这般打着赤膊,在女人面前,露着胳膊及胸膛,已然可以说是放荡淫/邪,不守礼法了。
  但是徐三娘作为一个穿越人士,见怪而不怪,再加上周文棠身份特殊,故而她也不曾多想,只感叹了下他身材真好,无论肌肉还是比例,均不逊于韩小犬,接着便移开视线,思虑起其余事宜来。
  周文棠一边披上外衫,一边蹙眉看她,沉声说道:“切忌为此分心。眼下离省试,只余不足两月,书信有我替你送到,你只需专心应考,拔得头筹。”
  徐三微微抿唇,点了点头,这便将那信笺好生收入袖中。周文棠瞥她一眼,忽而勾唇,提起毫笔,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先前说过,你若没能考中,那我就要和你算一算总账。今日得闲,便先算上一回罢。”
  徐三抿唇轻笑,垂眸看向他笔下所写,却见这男人还当真算起了帐来,先加上她在宫中所制的几身衣裳、涂抹伤处的几瓶软膏、租赁这宅子的银钱等,接着又减去她强塞给他的随年钱等,增增减减,得到的结果也算不得多,徐挽澜完全负担得起。
  她挑眉一笑,才要出言,却见周文棠笔锋一转,又在纸上添了八千银。
  徐三笑容一滞,抬眼看向周文棠,忿然问道:“哪里来的八千两银子?”
  周文棠神色淡然,徐徐说道:“昨日途经城东,见着赌馆已做起了状元局,便着人押了八千两的钱引。如此一来,你若是没考中,便又欠了我八千两。”
  所谓状元局,就是押当年状元姓氏的赌局,若是押得又早又准,得着的银子便能翻上几番不止。而这所谓钱引,是在京畿一带流通的纸币,还不曾流往其余州府。
  徐挽澜一听,又是气急,又是好笑,高声道:“你少诳我。八千两银子,在开封府都能买上几处宅院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你说押了,又有何凭证?就算你押了,那也是你的事,这笔账,可不能算是我欠你的。”
  当此情形,她便连周内侍、中贵人等尊称都顾不上提了,一口一个你字,周文棠听在耳中,反倒轻轻勾起了唇角来,并不抬眼看她,只手持毫笔,不紧不慢地应道:
  “钱可通神,毋需推究根源。押赌凭书,过会儿便给你送去。至于这笔账,我说要算,那就非算不可。阿囡若是考不中状元,只考了探花榜眼,只怕一辈子都还不清爹爹的债了。”
  男人言及此处,缓缓抬眼,故意蹙眉道:“好阿囡,还不赶紧去读书?”
  徐三能言善辩,张口欲言,哪知话到嘴边,她忽地来了志气,勾唇一笑,清声说道:“好。这回我就考个状元,给周阿爹长长脸。”
  被周文棠这么一激,徐三这两个月里,比以往愈加勤奋,每日里修文演武,夙夜不懈,及至当年四月,省试前夕,她整个人的状态,已与当年州试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科举将至,开封府内的状元局亦是愈发火热,便连唐小郎都按捺不住,从积攒下来的银钱里拿出二两,押到了徐姓上来。
  徐挽澜先前写的那《讨瑞王檄》流传甚广,她暂代崔金钗为官之事,也入了有心人的耳中,因而在这开封府中,她也算是有些名气,押她的人虽不多,但拢共也有百十来个。
  而被押的最多的姓氏,自然就是蒋姓。右相蒋沅,乃是当年省试的主考官,而她的女儿蒋平钏,身为官宦女子,明明不需科考即可封官,可却非要屈尊应考,与寒门书生一较高下。
  蒋平钏非但有如此志气,更还才藻艳逸,名满京华,众人视她为状元之选,也是入情入理,寻常之至。
  然而考试愈近,徐三娘便愈是静心。无论是大热之选的蒋平钏,还是曾胜她一筹的贾文燕,她眼中早已没了这些人,她的敌人,只剩一个——就是她自己。
  芳菲四月时,雾收云卷,微雨如酥。徐挽澜由常缨陪着,手撑绿油纸伞,身背箱笼,朝着考场缓步行去,镇定自若,不见分毫慌张。
  待到走至那考场大门前时,她站定身形,搁下箱笼,垂眸扫了一遍,眼见得笔墨俱全,填饱肚子用的点心吃食也在,这才安下心来,抬手去拿箱中的浮票。
  所谓浮票,即是古代科举的准考证,省试之前,需由考生本人,去衙门申领。其上写的是考生的姓名,出身,外表详述,州试名次,省试座次,卷封字号等,且盖有三方官印,若是没了这个,她今日便进不得考场。
  哪知徐三才一攥紧浮票,身边有一粗壮考生,便倏地撞了过来。徐三半蹲在地,抬眼一瞧,便见那女子的肥硕臀部,如泰山倾倒,朝着自己重重坐了过来。
  她勾唇一笑,脚腕轻转,闪身躲开,而那女人扑通一声坐在雨中,却是不肯作罢,故作惶急失措,忽地伸手扯她胳膊。两相纠缠之际,徐三手中的浮票骤然落入积雨之中,重重墨迹,倏然之间,便被那雨水晕染开来,糊作一团,辨认不清。
 
 
第121章 鱼惊翠羽金鳞跃(一)
  鱼惊翠羽金鳞跃(一)
  “唉——”徐挽澜一手拈起那水中浮票,眉头紧蹙, 重重叹了口气。
  那女子慌慌张张立起身来, 口中忙不迭地连道不是, 可那眼底深处, 却又分明隐着一丝得意之色。
  徐三瞥了她两眼,故意发起急来, 揪着她不放, 执意要跟她理论。那女人见她这小身板儿, 跟自己一比,实在是瘦弱不堪,着实瞧不上她, 抬手就往她两肩狠狠推去,欲要将她推倒于积雨之中。
  哪知她推了两回,手上死命使劲, 徐三娘却是站若丘山, 岿然不动,眨着一双清亮的眼儿, 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
  那考生推着推着, 忽地回过神来, 察觉不对, 再一回头, 便见自己搁在不远处的箱笼,已然消失不见,左顾右盼, 却是连个影儿都寻不着了。
  这下该如何是好?箱笼若是没了,非但文房四宝、点心干粮全都丢了,便连最最要紧的浮票也寻不见了!她该要如何应考?
  那考生急出了泪,呜咽起来,依次拉扯住人,问个不休。徐三瞥了她那厚实的背影两眼,啧啧而叹,随即自袖中抽出一张浮票,背好箱笼,掀摆迈步,登上石阶,这便安然走入了考场之中。
  她虽不知那幕后黑手是谁,又是为何跟发了疯似的,非要让她死不可,但她也想明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也没甚么可怕的。
  那人若真是厉害,早就越过周文棠这院子,割下她这一颗好头颅了,哪里还会似如今这般,不停地收买不入流的闲人,使一些算不得高明的阴损招术?
  前一夜里,徐三为防变故,备下了好几张浮票,也只有她自己,晓得哪一张才是真的。她想得明白,那个幕后之人,该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潜进考场里动手,抑或是在她的卷子上做些手脚,那人能做工夫的地儿,也就是进考场之前那几千余步路。
  徐挽澜安然过关,于考场之中执笔应试,而在竹林小轩之中,周文棠盘腿坐于檐下,一袭白衫,神色淡漠,噤然不语,正手执一方白绢,细细擦拭着手中那三尺长剑。
  雨洗檐花,冉冉霏霏。韩小犬坐于蒲团之上,瞥了眼那檐下雨帘,眸中多了几分急躁,忍了又忍,终是开口,皱眉对周内侍说道:“中贵人,我早先便有猜论,今日之事,更是再添铁证,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瞒过那小娘子不说?”
  即如徐三所猜测的那般,周文棠的手下,确实掌管着当下这个宋朝最大的情报机构,韩小犬即是这机构中的一员,地位算不得高,但也能直接见着周文棠的面。
  这一组织,名为“兔罝”,罝字音同居。兔罝这两个字,本意为捕捉兔子的笼网,乃是出自于《诗经》中的《国风》一篇。
  诗经有言,“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将密密麻麻的捕兽网,施放于林子的最深处,而这些雄赳赳的武夫,正是公侯的好心腹。
  周文棠起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十分贴切了。
  一来,在这男人的眼中,情报即如狡兔,必须设网而捕。若是守株待兔,必将是一无所获。故而名为“兔罝”。
  二来,“肃肃兔罝,施于中林”。兔罝的分支,遍布全国州府,棋布星罗,密密麻麻,正应了“肃肃”二字。而兔罝的存在,十余年里,步步深入,未曾曝露,便应了“中林”二字。
  三来,兔罝之中,有女子亦有男子,周文棠自然是平等处之。但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被周内侍收拢的郎君,尤其是贱籍郎君,往往会对他更为忠心——因为他们没有别的更好的去路,替周文棠办事,起码能活出个人样。这便合了“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一句了。
  当年山大王送信崔钿,让她代己救出韩元琨,一方面是因他与韩小犬确实交好,可另一方面,也要周文棠出手,他这信才能从深宫之中寄至淮南。
  韩小犬重回开封府后,周内侍问过他在寿春的经历。韩小犬虽未曾直言,但周文棠有一双极为老道的眼睛,他已然瞧了出来,这韩元琨,心里头对徐三是动了情的。
  既然他待她有意,那么他就会对她的事格外上心。若要调查是谁要对徐三下手,派韩元琨出马,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即如周文棠所料,韩小犬在这事儿上头,还真是上心得很,虽说线索不多,但年节一过,他便来找了周文棠,说他有了怀疑对象——幕后黑手,定然是崔府中人,只可惜尚无如山铁证,唯有蛛丝马迹,从旁作辅。
  今日徐挽澜在考场门口,跟常缨使了眼色,故意拖延时间,让常缨趁机盗走那考生的箱笼。箱笼送到韩小犬手上之后,他也是耳聪目明,心细如发,不多时便又发现了新的线索。
  眼下他坐于周文棠身后,高抬下巴,很是自得地道:“头一回,那人买了刀手的命,玩的是杀人灭口,死无对证。第二回,她聪明了些,跟两边都不说真话,两个帮凶,都不晓得自己是在杀人。可这第三回,她实在倒霉,碰上了我。”
  那幕后之人,晓得这考生接连考了十来年,都不曾得中,自然是十分心急,便寻了个很会吹嘘哄骗的江湖骗子,拿了一份三分真,七分假的试卷,找上了这考生,哄她对徐三出手,或是弄折她的胳膊,或是毁了她的浮票,只要事成,便会将其余几日的卷子,一并递到她手里头来。
  那考生眼见得这试卷之上,有蒋沅笔迹,亦有官府印章,思来想去,便打算铤而走险。反正又不是杀人,拉下一个比自己厉害的考生,总归是对自己有好处的。
  韩小犬随人到那考生所住的驿馆里一搜,没费甚么力气,便找出了这份试卷来。那卷子上写有蒋沅字迹,对比一番,一般无二,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就要以为是蒋氏要害徐三。可韩小犬鼻子灵,低头一闻,便察觉那墨香有异。
  官宦子弟,最是讲究不过,临帖习字之时,用谁家的纸墨笔砚,都有极深的门道。卷子上的字迹,用的是南城一家墨阁的墨,算不得有名,亦不是上品,而蒋右相身居北城,尤擅书法,如何会选用南城的无名之墨?这卷上墨迹,分明是有意栽赃。
  相较之下,崔氏正住在南城。前两回韩小犬便觉察出来,刀手也好,游人也罢,都与崔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出了这考生之事后,他已然认定了,想要徐挽澜死的人,正在崔氏门上。
  韩小犬眉头越蹙越紧,眼见得周文棠噤然不语,愈发急切起来,复又出言道:“中贵人,此事我定然不会出错。那小娘子还与崔钿交好,却不知崔家人,想方设法要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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