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秦娇娥闻言,神色骤然认真起来,一把紧紧握住徐三的手, 凝声说道:“这是自然。三娘,虽说我觉得,你入了官场之后, 必将如蛟龙得水, 一鸣惊人,用不着我相帮相扶。但只要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我定然会急尔所忧, 倾力相助。”
  徐三一怔, 反手握住她的手儿, 含笑轻道:“瞧你说的, 好似我已经进了官场似的。我的报喜之人,可都还没露面呢。指不定风水轮流转,你考上了, 我却落了第。”
  秦娇娥抿唇而笑,高声说道:“得了吧。你若考不上,那才真是有鬼了。”
  她边笑着,边稍稍侧身,不动声色,朝着楼上瞥了两眼。徐三看在眼中,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秦氏姊妹二人,秦娇蕊向来压她一头,之前二人对题之时,秦家大姐儿也对她百般讥讽,非说她答的不对。现如今秦娇娥中了特奏名,却不知秦娇蕊又是怎样一般情形。
  徐三眼睑低垂,不由轻轻勾唇。
  既然她和秦娇娥答对了,这就说明,秦家大姐儿答的全然跑偏了。至少在律法一门,她定然是考的不怎么样。
  徐三缓缓抬眼,瞥了一眼门口,瞧见有个高瘦妇人,耷拉着眉眼,正一边抹着汗,一边往堂中走来。这妇人来了驿馆,却并不寻伙计问话,可见既不是来吃茶的,亦不是来住店的,徐三心里有了计较,赶忙步上前去,将那妇人拦了下来。
  她上下一扫,随即含笑问道:“阿姐今日来此,可是给人报喜送信儿的?”
  那妇人扫她两眼,唔了一声,虽爱答不理,却也并未绕过徐三,急步上前。徐三心思通透,当即自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到那妇人手心里去,口中则沉声问道:“你是要给何人报信?”
  那妇人本就是被雇来的报子,自然是见钱眼开。她收了碎银,稍一掂量,随即眉开眼笑,低低说道:“我是给楼上那秦娘子送信儿的。秦娇蕊,娇滴滴的娇,花蕊的蕊,娘子该也识得才是。”
  徐三勾唇,含笑轻声道:“你倒机灵。我问你,她考的如何?”
  那妇人挤着眼,瘪着嘴,摇头道:“不好不好。没考中。这乌泱泱的几千书生,要想考到前二百来名,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徐三笑了笑,又摸了一块碎银,交到那妇人手中。那妇人收拢五指,包住银两,自然是喜笑颜开——照理来说,唯有考生皇榜题名,报喜之人才能得着赏钱。不曾想她今日倒是让财神点中,报忧不报喜,也能收获颇丰。
  妇人喜色难掩,更是殷勤了几分,赶忙抬起眼来,等着徐三吩咐。徐三却淡淡笑道:“大热天的,阿姐走街过巷,实是辛苦。你这差事,不若就交由我替你做罢。”
  妇人稍一犹疑,想那秦娇蕊未曾考中,以后也不会久居京中,便是要来与她计较,也不知她的住处。思及此处,她抿唇一笑,应了下来,这便转头出了驿馆。
  徐三勾唇一哂,缓缓上了二楼,走到秦娇蕊房前,抬手叩了两下门。那秦家大姐儿乃是强横自负之人,压根儿不觉得自己会考不中,此时听得叩门之声,也不急着来开,等到徐三敲了许久,她才不紧不慢,前来开门。
  门扇一开,秦娇蕊抬眼一扫,不由柳眉倒竖,眯起眼来,冷笑道:“怎么是你?”
  徐挽澜淡淡一笑,先悄悄迈步,抵住门板,生怕她骤然关门,将自己拒之门外。她瞥了秦家大姐儿两眼,故意重重叹了口气,随即眉头紧蹙,愁声说道:“秦举人啊秦举人,春风报罢,省试落第,你可该如何是好。我都替你发愁。”
  秦娇蕊听得此语,面色骤然大变。
  秦举人这三个字,此时此刻,竟如针扎一般,刺得她心头发痛。
  她瞪大双目,死死剜了徐三一眼,猛地抬手,往她肩头按去,欲要狠狠推她一把。哪知徐三稳若丘山,任那秦家大姐儿怎么推搡,她都是纹丝不动,站如青松。
  秦娇蕊吃了鳖,心急火燎,也顾不上再与她纠缠,连读书人的斯文也全丢了去,只尖声骂道:“你个贱人!竖子!小贼!骚骨头!浪蹄子!少来这儿寻你姑奶奶的衅!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讹言谎语?我考的如何,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她言罢之后,抬手就要关门,哪知徐三已然将那门死死抵住,面上笑眯眯地道:“娘子如若不信,倒不若去城门口亲眼看看黄榜。你雇的那报子,已被我哄回去了,你若是一心苦等,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秦娇蕊哪里肯照她说的做,冷笑一声,这便要将伙计唤来,好赶走徐三。徐挽澜见状,趁她使劲之时,猛地收脚,秦娇蕊未能及时收力,啪地一声关上门的同时,额头也直直撞到了那木门之上。
  徐三隔着门扇,隐隐听见她吃痛暗骂,不由得笑出声来,只转过身去,施施然下到堂中。她掀摆坐定,不急不慢,心里头清楚得很——秦娇蕊现如今不过是强撑罢了,说是不信她的胡话,其实已然坐不住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亲自出门去看。
  此时秦娇娥与常缨暂且上街,说是要买些吃食回来,徒留徐三一人,坐在驿馆堂中,慢悠悠地吃着茶点,等着秦家大姐儿下楼。
  她眼睑低垂,摆弄着碗碟中的糖荔枝,忽而有些想吃周内侍藏在案下的红樱桃。哪知就在此时,一只手忽地出现,很是霸道地将她手中的糖荔枝夺了过去。
  徐三一怔,顺着那分外结实的手臂往上一看,便见韩小犬坐在身侧,大口嚼着糖荔枝,眉头紧蹙,很是不满地嘟哝道:“这玩意儿腻得很,嚼着也粘牙,你怎么偏喜欢这个?”
  徐三一笑,拈了个糖荔枝入口,含混说道:“你怎么来了?”
  韩小犬冷哼一声,自怀中掏了一袋点心,看也不看徐三,径直塞到了她手里去。徐挽澜低下头来,扯开油纸一瞧,却见那袋子里包着的,正是她最喜欢的间道糖荔枝。
  徐三笑了笑,挑眉说道:“哎哟,这可真是少见,你竟也有送我东西的时候。”
  韩小犬目光闪烁,蹙眉说道:“今日我是你的报喜人。你中了头名,这就是我韩元琨的贺礼。”稍稍一顿,他又紧盯着徐三,沉声说道:“记好了,是给你的。不准给常缨吃,更不准给那小狐狸吃,就连中贵人,也不能让他吃了。”
  徐三摇头失笑,韩小犬见她如此,却是有些气急,缠着她应了下来。二人正说着话儿,徐三抬眼一瞧,便见秦娇蕊阴沉着脸,提着裙据,步下楼来。她抿唇一笑,赶忙拍了韩小犬肩头一下,低声说道:“报喜人,还不赶紧同我报喜。”
  韩小犬虽不明所以,却仍是依言照做,面上有些不大情愿,口中则高声说道:“捷报贵府徐氏挽澜,并列高中崇宁十一年开封省试第一名会元。”
  他声音沉厚,中气十足,只要一张口,旁人便能听得清清楚楚。秦娇蕊听在耳中,难以置信,只死死瞪着徐挽澜,胸间起伏不定,半晌过后,急步出门,瞧这样子,还是不肯死心,只想到皇榜底下一探究竟。
  徐挽澜凝视着秦娇蕊的背影,笑意渐收,眸色愈深。
  秦娇蕊当初暗中布局,几番对她出手,更还连累晁缃惨死,她定然饶她不过。今日她是凭着才学,在省试中压她一头,待到日后,她入了官场,她要凭着权势,让她永远过不去省试,到死也是个区区举人,连她向来瞧不起的亲妹也比不过去。
  徐三勾唇一笑,收回目光,只又与韩小犬随口说笑。二人如何拌嘴吵闹,暂且不提,却说转眼之间,槐花簌簌,轻黄缀粉,已是六月初时。
  徐挽澜坐于竹林小轩之中,细细收整着书案上的佛经。这些佛经,均乃周文棠离宫之后,亲笔所书。徐三清楚,他花了这么多功夫,抄写这些佛家经籍,绝不是要陶情养性,待到六月六节时,多半就要派上用场。
  她一袭杏色裙衫,鬓云斜坠,玉颈如雪,低头不语。周文棠坐于檐下,手拭长剑,缓缓抬眼,细细凝望着她的侧颜,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半晌过后,稍稍垂眸,沉沉说道:
  “此处宅院,外人不知为我所有。兔罝诸人出入,走的也是其余偏道。洗象日过后,我重归宫苑,你可以继续住在此处。但是只要你被授以官职,这处院子,你就再不能白住,每个月都要给我银钱,不然我就将你扫地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而且还有一个特大喜讯,如无意外,接下来的半个月,会日更六千
 
 
第127章 金殿试回新折桂(三)
  金殿试回新折桂(三)
  徐三闻听此言,心头一噎, 兀自腹诽道:只要她被授以官职, 就必须开始给他交房租, 他这副做派, 还真像是她爹一样。等到女儿能自食其力了,就开始要求她反哺, 她若是不给钱, 那就是不孝女儿, 非得被扫地出门不可。
  她抿了抿唇,巧声笑道:“先前那状元局,但凡是押我的, 手头的钱都翻了十五番。周内侍既然押了五千两银子,那就得了七万五千两,减去本金, 那就是整整七万两。依我之见, 这该算作是我替你赚的。中贵人既要收我钱,倒不若直接从这个钱里扣。”
  这所谓状元局, 有小状元局, 和大状元局之分。小状元局, 其实是会元局, 赌的是省试头名。待到大状元局, 可就不止是押会元的姓氏了,更还要赌三鼎甲的姓氏,若是名次不曾押准, 也将会是血本无归。
  周文棠淡淡说道:“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小状元局押过了,这笔钱还要拿来押状元局。你若是没考中状元,就又欠了我七万两白银。”
  徐三嘴角一抽,干脆不再多言。
  她埋头整理罢了佛经,静静凝望着那纸上墨迹,只觉得周文棠的笔底功夫,当真是游云惊龙,笔力劲挺。她看着看着,不由有些出神,缓缓伸手,轻轻抚着那墨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千百余年过后,一切已成陈迹。朋党之争,朝堂倾轧,无论谁胜谁负,不管甚么主义、甚么意识形态,都将化作史书之中的寥寥几语,再不会有人过多留意。但是周文棠这一手书法,或许可以流传千古,不废江河。
  她怔然出神之际,周文棠已然提剑起身,缓缓立在她身后,低头凝望着她那雪白长颈,低低问道:“三娘在想甚么?”
  徐挽澜猛地回过神来,仰头笑道:“我在想,中贵人当真舍得,将我扫地出门么?这半年多以来,你的花草,有我为你侍弄;你的书卷,有我替你整理;就连你的茶道,你的剑法,我都习得了两三分。你回了宫中之后,这院子总得有人给你打理罢?思来想去,还是我最合适。”
  周文棠嗤笑一声,沉声说道:“胡闹。到时候你身居庙堂,哪有时间整饬庭院?”
  他此言一出,徐三一怔,竟没来由地有些伤怀。
  等到周文棠回宫之后,她便只能在御侧见到他了。她初入官场,怕是做不了天子近臣,如此一来,便是全然不能见着他了。
  等等。她为何非要见他不可?
  徐三摇头失笑,些许离愁别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周文棠紧盯着她,眸色微深,缓缓说道:“后日初三,即是殿试。二百余名考生,官家会依次传唤,至于会考甚么,都要看圣人的心思,我也无法料中。你只需记得,不可敬小慎微,柔茹寡断,亦不可抓尖要强,锋芒过盛。”
  徐三笑了笑,眨了两下眼儿,巧声说道:“你放心罢,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这可是我的绝活儿。”
  周文棠眯起眼来,勾唇笑道:“哦?那怎么不曾见你投我所好?”
  徐三很是夸张地皱眉说道:“怎么不曾投过?我对你披心相付,赤心相待,全心全意,就想着投靠于你,为你做牛做马做喽啰。中贵人说这样的话,可真是寒了小的我的心!”
  言及此处,她作戏便作全套,竟低头抬手,很是做作地抹起了泪。周文棠表情淡淡的,但倒也算得上配合,自袖中抽出白绢,抬手欲要替她拭泪。
  徐三瞥了那绢帕两眼,赶紧挡了开来,瞪眼道:“你用那白绢擦过剑的,别以为我没瞧见。”
  周文棠勾起唇角,随即目光柔和,凝视着眼前少女,声线低沉,闲闲说道:“投我所好,很容易。只要你将三鼎甲收入囊中,就是投了我的所好。”
  徐三咳了两下,只觉得他真是太像爹了,又管衣食住行,又要逼着她出成绩。幸而周文棠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她和他平日相处,也不会往男女方面多想,因此才能走的这般亲近,开起玩笑来也是无所顾忌。
  半年下来,他对她来说,如父如兄,如师如友。他是她亲手选择的政治伙伴,也是她藏在心中,暗暗比较的竞争对手。
  周文棠十二岁从军,二十二年过后,虽是男儿之身,又是刑余之人,但却已经站在大宋王朝的权力中心。而她,也决心给自己二十二年的时间,二十二年过后,她四十二岁,她一定要比今日的周文棠,更加接近权力的巅峰。
  六月初三,日还未升,天黑云深,斗杓南指。理政殿前,内侍林立,二百余名考生垂袖而立,鸦雀无声,只等着圣驾恭临。
  徐挽澜位列其间,面色沉静,不见一丝慌张不安。而其余考生,大多年岁不小,约以四十多岁为主,似徐挽澜这般年轻的,实是罕见。
  诸人等候了约半个时辰,接着便听得宫人高声通传,说是圣驾已至,殿试将开。一众考生,赶忙收敛容色,挺直腰身,徐三微抿着唇,立于行列之间,又等了半个时辰,总算听得宫人传唤自己的名姓。
  她去年曾在宫中待过半个来月,为官家理政分忧之外,也结识了不少宫人。徐挽澜嘴甜,有眼色,会说奉承话儿,还会时不时帮着搭把手儿,更常常塞些碎银给这些宫婢,她虽待的时日不长,可却也和几个宫人搞好了关系。
  今日引她入殿的这一位宫人,乃是周内侍称病离宫之后,接替他来官家身边伺候的。徐挽澜认得他,知他是周内侍一手提拔的,话虽不多,但却很有眼色。这小郎君名唤柴荆,年才十七,生的白净俊秀,很是符合时人审美。
  徐挽澜低垂着头,跟于柴荆身后,入得金殿之中,待到官家唤她抬头,她方才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
  徐三抬眼匆匆一扫,便见官家一袭黄袍,端坐正中,而左右两边所坐之人,则都是她先前曾在宫中见过的,有左右丞相,六部官员,天子近臣,尽着官服,正襟危坐,道貌凛然。
  崔金钗即是天子近臣中的一员,负责记录考生表现,最后起草圣旨,颁布名次。她坐在天子左侧席间,身着官服,面上没甚么表情,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低头不语。
  若说这坐在殿中之人,有甚么让徐三意外的,还要数是那坐在角落处的一个小子。半年多不见,那混世魔王竟抽起了个儿,瞧着仿佛比从前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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