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璃看着蒋若云喋喋不休的猩红嘴唇,忽然很想帮她来两个“蒋式半永久酒红眼影”。
“说重点。”
他冷冷的打断面前这个矮胖女人,再不遮掩脸上的不耐烦。
其实蒋璃长得更像母亲,可常年跟着奶奶,无论说话还是做事,总是难免带着奶奶身上的气质。
凶悍,严厉,冷硬。
蒋若云虽然成年已久,但每每看见自己那个不会笑的母亲,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偏偏这个侄子虽然是晚辈,但跟她那个妈像了个十成十。不发火还好,凶起来一个眼神就让人小腿肚子打颤。
蒋若云先是没忍住后退了一步,回过神儿来又觉得自己作为长辈,这个怂样实在丢人。
于是她又昂起胖到几乎不存在的脖子,上前一步,拿腔拿调的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还不明白吗?”
蒋璃冷哼一声:“不明白。”
蒋若云猩红的嘴唇抖了抖,想不通她妈怎么会养了这么个怪胎出来,除了滑冰什么也不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也太不上道了!
他也不想想,老婆子死了以后,他就剩自己这个姑姑了,对唯一的亲人还这种态度!这就是个小白眼狼!
以后坚决不能管他的死活!
蒋若云打定了主意,也不想再跟蒋璃装什么姑慈侄孝了,画的平直的眉毛竖了起来,宛如一个葫芦娃。
“你既然这么不懂事,那当姑姑的就要教教你做人了。你奶奶这些年,把退休金养老金全都用在你身上了。
现在她得了肝癌,前前后后化疗手术的钱全是我和你姑父出的。按道理,你爸爸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死的早,你就是长孙。我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了。
医生也说了,老人家得这种病没得治!现在也不过是拖时间而已,她这么耗着,自己身体上要承受的痛苦也不少。
还不如放弃治疗,回家过两天舒心日子,走的也没那么痛苦……”
蒋璃耳边一片轰鸣,已经渐渐听不清这个女人叭叭叭的在说些什么,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他攥紧了拳头,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要一拳砸爆面前这只肥硕的花里胡哨的头。
“这话,你跟奶奶说了吗?”
他咬着牙,说话的时候都发出了牙齿摩擦的咯吱声。
蒋若云看着蒋璃发红的眼眶,莫名有些害怕,后脖子的汗毛竖了起来,忍不住又一次朝后退了一步,结巴着说:“说……说了啊……可她不听啊!她非要熬着等你拿什么世锦赛冠军,你说这冠军能是那么容易拿的吗?
要我说老太太也是病的糊涂了,再怎么望子成龙,也不该做这种白日梦啊……
这给孩子多大压力啊,我也帮你劝她了……”
蒋璃胸腔剧烈的起伏着,想起方才病房里,奶奶反复的念叨的那句话……
“小璃啊,你啥时候比赛啊?今年冬天啊……这么久啊……”
“蒋,若,云。”
他一字一句的念着眼前这个女人的名字,声音里饱含的怒气几欲喷薄。
“欸,啊?”
蒋若云下意识的应了一声,下一秒又原地蹦了起来,短胖的手指戳在蒋璃胸口。
“你叫我什么?!你竟然敢直接叫我的名字!你这孩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是要造反啊?你看你奶奶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了!就差没有杀人放火了!
我就说学体育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哪有学习好的孩子会去练体育的!都是你们这种社会渣滓,没有礼貌没有素质……”
蒋璃的拳头抬起来的瞬间,面前突然响起清脆的一声。
“你给我滚!”
苍老的声音有些虚弱,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蒋若云捂着被打了的脸,红着眼睛瘪着嘴,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妈!”
“别叫我妈!我的病也不用你管!从今天起,我老婆子就算是死在街上,也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何冬青年轻时学过舞蹈,虽然老了,又被病痛折磨,但她站在那里却依旧身形挺拔。
一老一小一高一矮,笔挺的站在那里,苍松劲柏一般,气势逼人。
角落里,露出半个身子的盛南橘抿了抿唇,犹豫着,最终没有走出去。
“你在这儿猫着干嘛?”
顾念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盛南橘转身捂住他的嘴,拖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
顾念慈伸长了脖子朝那边望了望,低声问:“医闹啊?你认识?”
盛南橘拉着他:“什么医闹,别人的家事,别看了,真是八卦。”
“嘿!”顾念慈气的都笑了:“我八卦你八卦啊?你猫墙根听那么久,我就问一句我就八卦了?”
盛南橘转过头瞪他,顾念慈无奈,摊摊手:“好好好,我八卦,我最八卦。你举着我就能摆摊儿赚钱给人算命去了。”
盛南橘噗嗤一声笑了,推了顾念慈一把:“赶紧走。你那个医生朋友呢?”
“车里等着呢。我说,你真要看心理医生啊?压力这么大干脆就别滑了呗,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顾念慈说着,捏了捏盛南橘的手,语气里满是毫不作伪的担心。
盛南橘笑笑,抽出手。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蒋璃对向嘉说的那句“我没有时间了。”
她抿了抿唇,看向顾念慈,问:“你唱歌是为了什么?”
第14章
顾念慈眨眨眼:“喜欢啊,还能为什么?”
盛南橘看着顾念慈纯净的眼睛,这大概就是她始终把顾念慈当做是理想型的原因吧。
他坦然,真诚,从不做伪。
似乎没什么事让他想不开,也没什么事能让他困扰。只做自己喜欢的,让自己开心的事,无忧无虑的。
跟他相处是件很轻松的事。
但蒋璃不一样。
虽然蒋璃只有十八岁,但他心里压着太多太多的事。
他做所有的事都目标明确,不存在什么开心不开心,喜欢不喜欢。
他似乎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想那些。
滑冰,就为了夺金。
夺金,就为了让奶奶走之前能瞑目。
他从不直接的表达自己的想法,不是因为他不坦诚,是因为,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自己的想法”。
开不开心,喜不喜欢,这对他来说,似乎都不重要。
盛南橘想着,忽然觉得心口有些憋闷。
她和她身边的亲戚朋友,大多家底殷实,家庭美满。对于他们这种孩子来说,天大地大自己最大。
做所有事的唯一准则,是“我喜欢”。
所以不开心就不做了,不喜欢就不坚持了。
就像顾念慈说的“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但别的出路,就开心了吗?就喜欢了吗?
盛南橘呼出一口气,问顾念慈:“你这个朋友,靠谱吗?”
顾念慈啧一声,拍拍胸脯:“你还信不过你阿慈哥哥吗?”
盛南橘轻笑一声,没说话,跟着顾念慈上了车。
心理医生没盛南橘想象中那么可怕,他并没有什么读心术,也无法一两句话就猜到盛南橘在想什么。
所以他也没有立刻给盛南橘下什么诊断。
相反的,他问的问题都很简单易答,没有找什么犀利刁钻的话题。
整个聊天过程很轻松,盛南橘很快就不再紧张,气氛很像是普通朋友的闲聊。
这大约也是医生把“治疗”地点选在顾念慈家的原因。
这里盛南橘从小就常来,是她熟悉的环境,并且这里只有顾念慈一个人住,没有长辈的压力。在这里,她很容易松弛下来。
跟会聊天的人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两个小时的“话疗”很快结束,医生临走时并没有约定下一次“治疗”的时间,也没给盛南橘开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只给她留了一句话:“如果你只对可掌控的,自己熟悉的人和关系感到信任。那你与其把他想象成物品,不如尝试着熟悉他。有时候看似难以接触的人,反而更容易掌控。因为其实很少有人愿意试着了解他们。”
顾念慈把盛南橘送回家,今天他没抽烟,上楼跟盛阳和江姜打了个招呼,一家人坐在一起聊着天吃了点水果。
以往盛南橘很喜欢这种家庭小聚的时光,温馨安适,让她觉得放松又幸福。
但今天,她却莫名有些走神儿。
脑中总是浮现出蒋璃和他奶奶那笔直的身影。
医院里有些凄凉的祖孙俩,和眼前温馨的一幕形成鲜明的对比。盛南橘抿着唇,头一回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的多元化。
每日里一起训练的队友,他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在冰场上,他比她还要优秀。
可是生活里,他们却又在另一种形式上,天差地别。
了解他,掌控他吗?
盛南橘咀嚼着嘴里酸酸甜甜的丑橘,眼前浮现蒋璃那张冰山脸,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就算能够了解他,他也不像是个能被轻易掌控的人啊。
“橘子酸吗?”
盛阳抽了一张纸巾,托在手上凑到盛南橘嘴边:“傻孩子,酸就别吃了呀,快吐出来,爸爸明天给你买甜的。”
虽然爸爸总是这样,对她的每个表情都无比上心,但毕竟她已经十七岁了,还当着顾念慈的面……
盛南橘有些脸红,不好意思的推开盛阳的手:“爸……”
盛阳看看盛南橘,又看看顾念慈,了然的笑了:“啊,是爸爸不好。哎呦,我的小公主长大啦,还知道害羞了。”
盛南橘被盛阳说的更不好意思了,又叫了声“爸”,站起身,蹭蹭的回了卧室。
身后传来父母的笑声,顾念慈爽朗的笑声掺杂其中。
盛南橘红着脸,嘴角却挂着浅浅的笑。
以往没觉得这种简单的关怀有什么,但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至少,比起蒋璃,幸运的多。
盛南橘趴在床上,掏出手机,戳开蒋璃的空白头像,手指滑动屏幕,发过去一条微信。
【医生说我们要彼此了解,建立信任。】
又小又破的老房子里,蒋璃正在洗第二天早上给奶奶做饭要用的菜。
手机在桌上响了一声,被水声盖过,屏幕亮了又默默暗下去。
等他看到微信的时候,盛南橘已经进入了梦乡。
蒋璃看着手机,皱了皱眉。
彼此了解?
他回过身看了一眼眼前这不足五十平的小房子,恍然露出一个苦笑。
他有什么可了解的。
但为了比赛……
蒋璃还是回了一个字过去。
【好。】
第二天一早,蒋璃做好了饭,拿出奶奶藏在柜子底的存折,在医院旁边的银行取出了奶奶最后的存款。
“本来打算拿来买墓地的……现在墓地这么贵,反正也买不起啦,拿来续续命吧。死了以后的事,还是不考虑那么多了。”
奶奶摩挲着已经被取空了的旧存折,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
蒋璃默不作声的坐在一边,帮奶奶削着苹果。
“医生怎么说?这期化疗做完出院,是不是可以多撑一阵儿再来?”
奶奶忽的问他。
蒋璃削苹果的手停顿一瞬,长长的苹果皮断在了中间,他微微蹙了蹙眉,没有抬头,从断了的地方继续削着。
“嗯,可以撑几个月。所以您再忍几天,很快就能出院了。”
他一边削苹果一边劝慰着奶奶,声音罕见的温柔,哄孩子似的。
“要是能坚持到你比赛就好了,看到你拿个金牌啊,奶奶就瞑目了。”
这话蒋璃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最初信誓旦旦的保证,已经变成了有些敷衍的安抚:“嗯,肯定能看见的。”
他说完,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了递给奶奶。
门口站着的盛南橘抿了抿唇,抬手,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门:“蒋璃,我来看看你和奶奶。”
女孩儿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乖巧客气的跟平时炸毛的模样难以联系在一起。
蒋璃捏着半个苹果回头,眼神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惊讶。
奶奶却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朝盛南橘招了招手。递到嘴边的苹果放了下来,转而递给盛南橘:“小姑娘,快来。你是小璃的朋友吗?”
朋友这个词,让蒋璃的手抖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划过指腹,轻微的刺痛,一颗血珠毫无预兆的涌了出来。
盛南橘朝他看过来,他迅速的缩回手,朝她眨了眨眼。
盛南橘了然的挪开目光,微笑着接过奶奶递过来的苹果,大方的跟奶奶聊起了天。
不忘顺手把带来的水果递给蒋璃。
蒋璃拎着水果站起身,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奶奶,你们先聊,我去洗水果。”
蒋璃洗了一盒蓝莓一盒草莓,回来的时候奶奶和盛南橘聊的正开心。
听着奶奶爽朗的笑声,蒋璃站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很少见奶奶这么笑。
父母去世之前他没怎么跟奶奶相处过,父母去世之后奶奶就很少笑了。
身体健康那几年,奶奶对他很严厉。后来病了,没了精神,对他不再那么疾言厉色。
但人和人的相处似乎都有个基调,一旦定下了这种基调,后来再相处起来,就很难逃开那个模式。
因此虽然奶奶不再严厉,但蒋璃跟奶奶在一起还是难免拘谨。
两人相处的时间大部分像盛南橘来之前那样,奶奶偶尔絮絮叨叨的念叨,蒋璃听着,间或回一句,公式化的安抚。
他不是没想过在最后的日子让老人家过得开心点,但除了好好滑冰拿个冠军,他想不到什么别的法子哄老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