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正思量间,张德便见又有人进了长安宫的打门。
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次生出重视之意。因为进去这个人是薛进,如今的内常侍,宫中传言最有可能接任中常侍这个位置的人。而张德更清楚,之前扳倒来宝那件事里,自己固然出力不少,但这薛进做得更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约莫十来岁,脸圆圆看着十分讨喜的小内侍朝自己走了过来,“皇后娘娘传召张总管入见。”
竟是跟薛进一起?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张德点头道,“有劳。”
“不敢。”小内侍侧过身,让张德走在了前面。
距离很近,张德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在走到宫门口时,轻轻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殿内,暖融融的热意就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张德熟练的绕过外面皇后接受命妇朝拜的正殿,转入了旁边的偏殿。这里的布置很家常,但张德并未因此疏忽,郑重的磕完头,得到了一个座位。
这也是越皇后与旁人不同之处,大部分主家在见下头的人时,便是赐坐也都是矮凳、绣墩之类,而下人也往往不敢坐实了,往往只坐一半,表示慎重。至于深宫之中,多的是跪着回话的。但皇后却是在下首摆了一溜的椅子,不论回话还是议事,一律都坐着。
张德在第二个位置坐下,抬头就对上了薛进笑眯眯的脸,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得皇后道,“你们想来都认识,寒暄的话就不多言了,我让带的东西呢?”
两人又连忙站起来,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取出来,交给过来接的内侍。
却是一份关于两位太后出宫一事各项安排的折子。
皇后让他们写这份东西是什么意思,张德和薛进两人自然都深思过。此刻到了关键时刻,将折子递上之后,面色也都严肃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越罗翻开折子的轻微响声。
这两份奏折各有侧重点。——这是理所当然的,越罗让他们写这个东西,却不是为了让两人竞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合作。
所以看完之后,她便又将之发还下去,只是张德写的给了薛进,薛进写的给了张德。
“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应规矩都懂,这折子也写得不错,便按上头的来办。薛进负责一应事宜安排,张德奉两宫往大觉寺,都是最紧要之事,不可轻忽。你们看看对方写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下头的事便要协同合作,好生将此事办圆满了。”越罗见两人看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两人连忙站起身应道,“谨遵皇后娘娘钧旨,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说完之后,不免又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皇后给的考验了,明知二人有相争之意,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协同合作。若是不想让对方出彩,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如此,最后得到那个位置的人,须得既能将自己的事办好,又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可。
不必她选,等这一趟差事结束,自然而然就有了结果。
等这二人离开,今日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越罗便回了后殿。
一进门李定宸便迎了过来,扶着她走过去,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笑着道,“皇后辛苦,我瞧着这阵势,竟是不比早朝轻松。”
当然,他早朝的时候只是坐在上面做个样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事要他操心。不过这一阵李定宸生出上进之意,早朝时竟是十分用心,这才体会到了为上位者之不易。
越罗笑着问他,“陛下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却是李定宸突发奇想,要看皇后平日如何理事,说是要从中寻找灵感。越罗虽然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应了。古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既如此,皇帝旁观她管理后宫,想来亦能有所得。难得他主动要学,越罗怎会不应?
李定宸起身过来扶她,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才笑道,“皇后辛苦,朕这里总算有了一点头绪。”
“哦?”越罗立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李定宸一笑,“且先不说,皇后看我做来。”
第21章 亲耕于郊
第二日的朝会上,李定宸待诸多大臣走完了例行的仪式,忽然开口道,“过了立春,便要开始准备春耕诸事。前回因来宝弄权,以致京郊十几个村子损失惨重,非但人口减少,牲畜也冻死许多,各式农具更有因房屋倾塌而弄坏的,只怕于春耕会有妨碍,有司不可不查。”
这是在他登上这个位置八年之后,头一回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第22章 练兵之兴
李定宸独自在长安宫睡了一夜,那点子出宫玩耍的兴奋已经完全消退,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
第二日一早,没用人叫,他就自己醒了。换了衣裳去上早朝,沉着脸往御座上一坐,那样子让下头的朝臣们有些摸不着头脑。昨日皇帝看起来明明还十分兴头,怎么这会儿又换了一副脸色?
早朝之后还是经筵,了无趣味的坐了一日,回去时下意识的往长安宫走,到了门口见此地门庭冷落,也不似往常人进认出,才忽而记起皇后如今不在。他在门口站了一刻,到底提脚往里走了。
天气虽已渐渐转暖,但风里还是带着寒意。俗话说春捂秋冻,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因此一进门,韩嘉便打算到旁边的茶水间去沏茶,结果还没动,那边儿已经有人端着茶水过来了,却是长安宫中的宫人。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却被她轻巧闪过,到了李定宸跟前,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抿了一口,皱眉又放了回去道,“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陛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正要说话,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无事。”李定宸皱着眉道,“把人拖下去吧!毛手毛脚的,记着回头吩咐一声,千万不能让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万一磕着碰着伤着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