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罗在这株花树下站了片刻,脚步一转,走向了另一条路。
小福知道她原是要去前头见李定宸,闻言有些诧异,不知何故改了主意。但还是快步跟了上去,越罗听见脚步声,才转回头来吩咐她,“我记得去年春天酿过了百花酒,你回去让人启出一坛,再备上几样下酒菜送来。”
太平宫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却景致殊异,布局精细,堪称移步换景。越罗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路边摆放着的数条大小不一的青石。这些石头摆在花树之下,按照八卦中的乾卦排布,本是装饰,但也可供人小憩。
越罗脚步一停,立刻有人送上软垫铺在青石上。她坐下来,才出声吩咐小喜,“你去前头给张总管传个话。”
小喜答应着去了,其他人纷纷退到远处树木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越罗一个人。
小福的动作很快,不一时就领着人送了酒菜上来,又点了两盏羊角灯,将气氛营造得十分温馨。而张德听了小喜报信,知道皇后在院子里赏月,自然立刻就报给了李定宸知晓。
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李定宸听说越罗还没睡,便也暂且放下了心事,起身往外走。
越罗本来是想跟李定宸商量一下眼前的事,然而才此刻风清月明,花香四溢,她却忽然不想说了。因此李定宸过来之后,她也只是开口招呼了一句,而后两人对坐共饮,谁也没有说话,都暂且将心事搁下,享受着这一时片刻的安宁。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就将一坛子酒喝完了。
虽然谁都没说话,开始时心情也并不顺畅,但大抵因为有了伴,又是在这样的春夜之中,喝着酒也不觉得闷。
宫中的东西做得精细,分量通常都不多。这百花酒也是用两斤的小坛子装了,泥封后埋进地下的。越罗酒量不高,喝完之后已经是醺醺然沉醉于中了。李定宸倒是还保持着一份清明,但整个人也都因为酒液给身体带来的轻微麻痹感放松了许多。
他是不爱风月的,这会儿也忍不住对着月亮吟了好几首诗,颇觉兴致大发。而越罗已经趴在青石上,昏昏欲睡了。
在周围人的劝说下,李定宸到底顾念越罗的身体,闹了一会儿,便命人收拾了,带着越罗回宫休息。
躺在床上,他还不忘吩咐张德明日罢朝。
心上最后一份记挂也散了,李定宸安安心心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睛,昨晚临睡前灌了一碗醒酒汤,倒并不觉得头疼难受,只是身上一股懒意,像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
越罗早已起床,正在外间忙碌着。李定宸影影绰绰的听见她跟别人说话。虽然内容听不分明,但却能够从中清楚的分辨出越罗的声音。
屋里没人伺候,也没人知道他已经醒了。李定宸躺在床上没急着起身,思绪纷纷扬扬,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难以捉摸。这张床上铺了十几层各种材质的褥子,十分柔软,他整个人陷在其中,被鸭绒的被子裹着,暖得又生出了倦意。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
朝臣们都以为李定宸是因为对军备糜烂这件事太伤心失望,所以才免了早朝,因此并不惊讶。由王霄领着百官对着空空的御座行礼之后,便都散了去。
而被他们误会的李定宸,直在床上躺到人有三急的时候,才不得不起身到后头去出恭。这样一来,免不得惊动前面的人,消息一个传一个,很快就到了越罗的耳朵里。
这会儿宫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越罗正在带着冬生玩,听说李定宸醒了,就让人去摆饭。
李定宸净了面洗了手出来,就见越罗在玩他们的儿子。
——是真的玩,如今冬生翻身已经十分麻利了,所以越罗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儿子放在床上看着他翻,快要翻过去的时候,就伸手拨一下让他又重新躺下来。见儿子受惊一般伸着手脚瞪大眼睛,她就自己扶着腰笑得肚子痛。
亏得冬生脾气好,还以为越罗是在跟他玩儿,虽然每次都被打断,但还是坚持不懈的一直翻,可谓是用生命在娱乐他娘亲。
李定宸看了一会儿,虽然也觉得好笑,但还是忍不住出生斥道,“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陛下来了?”越罗眉眼含笑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得李定宸心软极了,根本提不起跟她计较的心思。那原本要为儿子讨回公道的念头,立刻被忘到了爪哇国。
何况越罗又解释,“这样多动一下,可以锻炼孩子胳膊腿和腰部的力量,早点坐起来。”
说来也怪,她才这么说着,冬生也不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真的一手扶着小床的围栏,艰难的坐了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家爹娘,然后似乎也发现了这个视角有些新奇,不由咧嘴一笑。
越罗正在对李定宸道,“都说三翻六坐八爬,咱们冬生才不到五个月就能坐起来了,可不都是锻炼的结果?”
李定宸抽了抽嘴角,见傻小子还在笑,正要说话,便看见冬生嘴里一点白色的光泽一闪。他微微一愣,凑过去问,“你给孩子吃了什么?”
越罗有些不解,“什么?”冬生至今都是母乳喂养,四个奶娘轮班,也根本不担心奶水不够。
李定宸已经抬着儿子的下巴让他张嘴了,小孩子身上一股奶香味,身体处处都是软乎乎的,叫人跟着心软。他放轻了动作,连掰带哄,才让冬生张开了嘴,凑过去仔细一看,不由又惊又喜,“阿罗,儿子长牙了!”
养孩子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看着他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能叫做父母的欣喜不已。
长出第一颗牙,对冬生来说,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时刻。想到此事还是李定宸先发现,越罗不由暗暗懊恼,她这个当娘的才是朝夕相处照看孩子的那个,竟也没察觉。
不过,小孩子长牙,就意味着可以添加一些辅食了。
为着这个,这一顿饭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吃完,整个过程充满了各种慌乱和欢声笑语。直到吃完饭到前面去批折子时,李定宸面上也还带着笑。
中途路过昨晚跟越罗一起喝酒赏月的地方时,他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然后吩咐张德,“在这边搭个架子,种些便宜观赏的藤蔓植物。”以后可以时常跟阿罗一起过来坐坐。
张德应了,询问道,“这藤蔓植物,是要开花的,还是不开花的?”
“自然是会开花的。”
“会开花的藤蔓,各家园子里常种的便是蔷薇和朱藤,蔷薇娇艳,朱藤开起来却十分热烈,皇爷瞧着哪个好些?”张德又问。
李定宸闻言,毫不犹豫做了决定,“就要朱藤。”
张德一步意外,这花的品格更似皇后一些,陛下喜欢也是情理之中。他道,“正好趁着春天还没过种下去,紫藤萝要三五年才能开花,不过明年就该是绿叶满架了。”
在旁边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在耳朵里的李元不由心生佩服。要不怎么张总管一出山就得了皇爷和娘娘的信重,倚为臂助呢?不愧是在宫中沉浮几十年的老人,主子问什么就能答什么,不管什么事都应对得妥妥帖帖,不用他用谁?
他们这些内侍,身在宫中,学习的环境已经比民间好了许多。但一种花栽下去几年能开这种冷僻的知识,恐怕没几个人会记在心上。
这份能耐,自己还有得学。
而李定宸在嘱咐完了这件事之后,就没有再说话,到了前头,便让张德派人去请诸位重臣过来议事。
这会儿还是坐衙的时辰,内阁和六部距离太平宫又都不远,很快人就来齐了。李定宸让人赐了座,一开口便扔出了一个惊天的决定,“朕要裁军。”
刚刚坐稳的几位部阁官员险些立刻跳起来。
第78章 朕要裁军
《左传》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孙子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战争对国家和社会的重要影响,历朝历代已经用种种事例说得很明白了。所以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军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即使掌管朝堂运行的文官轻视打压武将,但大秦每年岁入有六七成都用于养军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还只是承平年代,一旦打起仗来,投入只会更多,情况最严重时甚至可能翻倍。
由此也可以直观的看出军队的存在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所以李定宸表现出来重武轻文的倾向,虽然不得王霄的赞同,却颇有一部分朝臣认为没有问题。所以他之前以武备松弛为理由,要求彻查天下军队,同时进行整改,这要求内阁也通过了。
但也正因为这件事太重要,所以究竟该怎么处理,才一直争执不下。
而现在,问题还没解决,李定宸却忽然神来一笔,说要裁军,让诸位重臣如何不震惊?
饶是这两年来已经习惯了这位陛下行事,他们却始终还是摸不准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这样突然的扔下一个炸-弹,让所有人都吓一跳。
亏得这些朝中高官都没有心疾,否则早晚被他吓出个好歹来。
按理说,身为臣子,看到陛下如此任性,就该开口劝谏了。但李定宸行事从来出人预料,但却每每能自圆其说,被他锻炼了那么长时间,这些朝臣也多少懂得了一点门道,于是没有急着否定,而是打算先弄明白他的想法。
王霄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派往各地的御史尚未回来。”所以您也别总想一出是一出,好歹先把这前一件事解决了。
李定宸摆手,“没回来正好,就叫他们留在当地宣旨。”
这是……不查了?几位重臣面面相觑,都被这刚升起来的念头给惊住了。其中一部分皱眉担忧,另一部分却生出了别的心思。
要说军队糜烂成了这个样子,朝中什么都没察觉,那是不可能的。
朝廷是一棵大树,盘根错节,非常复杂。军队那边之所以能一手遮天,正是因为部阁高官之中有人为他们掩饰和撑腰。
这一回也是因为李定宸把动静闹得太大,而且看着竟是要对整个大秦的军队一起下手,阵势太吓人,下面的人反而没有遮掩,老老实实让御史查出来了。反正这么大的问题,就算对朝廷来说也十分棘手,一时必然难以处置。
但现在看来,皇帝有改注意的意思?
“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最后是次相颜锦泉站出来问。
这种只有重臣参加的小朝会并没有那么正式,李定宸没有换大朝服,面前的桌上还搁着备用的茶水点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盏,用茶盖撇了一下浮沫,轻轻啜饮一口,才慢条斯理的道,“就以现在查出来的这些东西来看,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众人沉默。
他们心里当然想过这个问题,但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当口说出来,因为说了一旦被采纳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
所以他们都在等皇帝的决定。
李定宸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这样问,并不指望真的得到回答,因此面对这种沉默,也只轻轻哼笑了一声,盯着茶盏,神色淡淡地道,“朝廷这一回动静那么大,要说下头的军队没有听到风声,恐怕谁也不信。”
他的脸色陡然沉下来,如同寒冰深渊、暴雨将至,“但他们不惮于被朕知晓!”
有恃无恐!这就是各地驻军的现状。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大了,朝廷如果真的想处置,那么大秦一半的兵马都会陷入混乱之中,这是朝廷无法承担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朝廷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之后,非但不能动他们,还要反过来给他们补窟窿。
当然有秋后算账的时候,但眼下总算敷衍过去了,往后的局势如何,谁知道呢?
但李定宸却不打算按照他们的所想来进行。
军队里留下这样巨大的一个隐患,他这个当皇帝的绝对睡不安寝。因为这股力量只要联合起来,就有本事把这天下换一个模样,莫说是废立君王,万一被人煽动,就是让这天下换一个姓都不无可能。
他绝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来,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见他们均低着头,十分恭顺的模样,才随手将杯子往茶碟之中一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而后道,“还是先来说说裁军的事。”
虽然颜锦泉的那个问题仿佛被李定宸忽略了,但朝臣们已经从他这一番话之中听出他决心之坚定,所以这一次没人反对,甚至还有人拱手道,“臣等愿闻其详。”
“着各地驻军,报上相应裁撤之后所保留的数目,由各地巡查御史监察。”这句话李定宸说得很慢,语气也落得很重,“往后各地的驻军数目,便以今次报备为准。”
他说完之后略略停顿,似乎在等众人反应,片刻后又道,“另外,以后每年天元节,调一路驻军入京,演习庆贺。”
王霄是第一个听明白的,他抬起头来,看向端坐在上首的年轻帝王。
其实以臣子的身份,这样在御前抬头,直视天颜,是非常不符合礼仪的,让御史中丞看到,只怕明日又有弹劾的奏折送上来。但此刻,王霄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他那样平静的、直白的注视着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了他。
而后又在其他人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之际,慢慢低下头去,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这短短一瞬的对视。
几位大臣反应过来之后,殿内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与议论声。
李定宸说得简略含糊,但他们都听明白了。
其实还是在解决天下军备糜烂之事。
让各地驻军自己上报保留的人数,也就相当于是给了他们一次机会,愿意对此前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既往不咎。同时也相当于让他们主动将自己吃了多少空饷,军中实际上还剩下多少人这些情况汇报上来。
简直可以说是釜底抽薪之计,令人不得不叹服。
本来是一件无解之事,李定宸却从另一个角度给出了绝妙的解决方式。他将选择权交出去,看似朝廷忍气吞声,但却牢牢把握住了主动权:这个决定对各地驻军而言,是诱惑和风险并存的,势必会将隐隐有联合态势的各地驻军重新分化。
如果他们选择服从朝廷的命令,就等于将自己的罪证拱手送上,要承担秋后算账的风险。若拒绝朝廷的命令,或者谎报人数,往后被查出来,那朝廷也就有了处理他们的理由。并且处置了后面这一批人,同样是对选择正确者的警示与告诫。
再加上每年召一路军队入京演习,庆贺天子诞辰的决定,可以说将后患也解除了。——到了京城,军队究竟有多少人自是一目了然。而想要以老弱病残充人数的做法也不可能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