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天泰八年正月初四,西京忽降大雪。
雪是入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且下起来就不停了,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在地上积了将近三尺厚,压垮的民宅无数,至于冻死的人畜,一时竟无法统计完全。
年还没过完,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朝堂开始高速运作,尚未完全从过年的气氛之中抽离出来的官员们满面忧愁的准备着救灾赈灾事宜,朝堂上下一片凝重。
第14章 徐徐安排
随着救灾的推进,这场大雪所造成的种种损失也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而面对纸面上的数据,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仅仅在那两天一夜之中,大雪就压垮了上百间房屋,冻死了十几人,冻伤者无数,至于财产方面的损失,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李定宸分明已经暖和过来了,听到这番话,又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想提醒皇后慎言,又想到这是长安宫,便闭了嘴。何况,越罗这番话,正好切中了他的心事,也迅速得到了他的认同。——虽然他是皇帝,但根本没有自主权,上天降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紧张过后,到了能够完全放松的地方,身体里的疲惫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李定宸靠在枕头上,心想还是皇后知道自己。
然而越罗下一句话,便让他精神为之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何况,此事虽是天灾,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灾情如此严重,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李定宸睁大了眼睛,“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我让文兴和武宁去查问了一番,却是另有所得。”越罗道,“灾情最重的那十几个村子,都在京城西郊。而且那一片土地,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一家大户买去,这些村子里住着的村民,都是租着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她看向李定宸,面上也露出几分冷色,“这家大户姓张,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在京城一带也颇有名望。但这些土地却不是他们自己置办,而是旁人所赠。只因……他家女儿生得美貌动人,被京城首屈一指的九千岁看中,聘做正房夫人。”
“此事当真?”李定宸顿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面色严肃的看向越罗。
“朝堂诸公一时半会儿虽然顾不上,但早晚都能查到这上头来。”越罗道,“我不过是赶了个早罢了。陛下若是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查。”
“来宝!”李定宸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解,“即便那片土地是张家的,但又与今次的天灾有什么关系?”
“虽然今年雪下得大,但陛下试想,这场雪覆盖了整个京畿路,怎么别处的屋子都没塌,只有那一带的屋子受损严重?难不成老天爷看准了一处下雪不成?”
李定宸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没在宫外生活过,一时想不到,但他也很聪明,一点就通,“他们的屋子有问题?”
“年久失修,便不是大雪,只怕早晚都要塌。”越罗道,“张家待下苛刻,别处的佃户只需交三成租子,到他们家就要收五成,百姓们一年的收成连果腹都难,又哪有闲钱修缮房屋?”
李定宸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即便如此,只怕要治罪也难。”
其实这也不单是张家的问题,毕竟这些土地被送给他们家才几年时间,而房屋年久失修,肯定是由来已久。张家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情,至于多收租子,虽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顶多申斥一番,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无非是让张家名声变坏罢了。但他们依附阉宦,又怎么可能在意名声?
但想到自己那一道罪己诏竟是代这样的人受过,李定宸便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罪自然是不能。”越罗附和了一句,在李定宸身边坐下,有些感慨的看向他,“说起来此事还真有些玄妙。连陛下都下了罪己诏,那么此事一旦查出来,来宝也不可能安坐,必定会过来请罪,届时……”
她附到李定宸耳边,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来,又交代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做。李定宸听着她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双目之中也渐渐现出光彩,不停点头,等越罗说完了,才郑重的道,“朕记下了。”
跟越罗推断的一样,两天之后,这件事就被捅了出来。
来宝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事先当真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此刻再想要将消息瞒下,却是已经迟了。他甚至顾不得训斥妻子和前来求助的丈人舅子,匆忙换了衣裳进宫。
他得在消息送进去之前,去两宫跟前请罪,将此事分说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两宫明白,此事他毫不知情,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然后再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请两宫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开恩,或许还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李定宸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让下头的人盯着,汇报此事的奏折才送进宫门,他就以两宫的名义派人去要了过来。
被派去要这份奏折的,正是张德。他虽然已经几年不在宫中,但毕竟从前的根基还在,如今复得两宫信任,又被皇后看重,自然有的是不想忍受来宝的人依附过来,其中自然也有负责整理传递奏折的内侍。因为来宝那边没有送信过来,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