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远道:“那是我唯一能听到与母亲有关的故事了,只有听到那些话,我才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也是有娘的人。”
三岁,他的记忆何其有限,根本没来得及记住娘亲更多的事,她就被带走了。
陆川听他这么一说,更加心酸。
没错,当年陆川的父亲拖家带口迁居顺天府的时候,苏晏的生母曲萝正处在这辈子最难渡过的关口,而他作为曲萝的青梅竹马,本该陪在她身边的,可是他嫡亲的姐姐出事了,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把她的儿子接了回来。
那个孩子正是陆修远,从此以陆家大少爷的身份活在世人眼中。
可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他与曲萝的人生至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没能等到他,甚至以为他跟着父亲来了京城弃她于不顾,于是一转身入了苏府为妾,等他带着陆修远回到陆家的时候才晓得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当即便与他父亲翻脸,后来绞尽脑汁想把她从苏家赎出来,可那个时候,所有的解释都晚了,她不信他,对他的感情也在那段时间消磨殆尽,再次面对他,她剩的,只有满腔恨意。
陆川实在没法接受自己心仪这么多年的女子成了别人的女人,于是心灰意冷之下去了龙泉寺,方丈说他六根未净,没法剃度,他便带发修行二十年,这二十年,他每每暗中打探她的消息,知道她在苏府过得并不好,三天两头被人陷害欺负,越是听到这些,他就越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潜入苏府那个不起眼的丁香园将她带走,实际上,他也这么做过,可是她心已死,不依他劝说,他万般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二十年后,他再也没办法袖手旁观下去,于是趁着苏老太太故意让人去龙泉寺放消息的时候将计就计来了苏府,他想,他这辈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一个能用心呵护花不让花儿受到侵害的花匠了。
“三舅舅,对不起。”陆修远突然来了一句。
陆川愣住,“你这孩子,说什么混话呢?”
“若不是为了我,三舅舅如今早就子孙满堂了,哪能像现在这般……”
“不准说这些。”陆川沉声命令道:“你要知道,就算你娘不在了,你也是我们陆家三兄弟放在心尖上的孩子,不管是我还是你大舅二舅,都会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为你做过什么,那都是三舅自愿的,至于我与萝儿,那只能说明有缘无分,这是命数,怨不得你。”
陆修远愈加自责。
“三舅舅,我能否问你个问题?”
“你说。”
“我生父,他到底是谁?”
陆川沉默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陆修远显得有些急迫。
“我不知道。”陆川摇头,却暗暗捏了把汗,他生父的身份,他们三兄弟都知道,只是谁也不能说,因为那本就不是普通人,一旦暴露,只会给远儿带来无穷尽的祸端。
他们三兄弟可以替嫡姐养大这个孩子,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他的真正身世。
换句话说,他们宁愿把远儿认作自己的儿子就这么养大,甚至是养一辈子,也坚决不愿意他去认那个王八蛋。
陆修远没再继续逼问,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陆川把他给自己斟的酒换成了茶水端起来喝下。
“远儿,你别多想,你只要记得,你永远都是陆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少爷就对了。”
“嗯。”陆修远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应承。
三位舅舅对他的好,他怎么可能视若不见,大舅舅为了他,没再续弦,后院全都是妾室,以至于那些妾室不得不以讨好他来变相讨好大舅舅,在陆家,他的确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怕是吃了一口不喜欢的菜皱皱眉头,也有的是人跟在后头担忧,更别提冷着冻着甚至是病了的时候一堆人忙进忙出地伺候着了。
“天冷了,远儿要注意身体。”陆川又道:“三舅如今去了国公府,为了避嫌,不能像以前一样常写信关注你,你自个就要注意着些。”
“我会的。”陆修远一一应下,顿了一瞬,“三舅打算就这么一直守护着她到老吗?”
按说他三舅这年龄,早该连孙子都有了。
其实不止他三舅,大舅二舅都一样,大舅的妾室们没能生下儿子,只有他一个“嫡子”,而他又不可能成家生子,所以大舅到现在也没孙子,而二舅更甚,成家晚,嫡子陆胤恒比他这个“大少爷”小了八岁,前不久才刚与国子监祭酒郝大人的掌上明珠成了婚,二舅要想抱到孙子,最早也得明年了。
“三舅老了。”陆川长长一叹,“又是出过家的人,虽说与佛没多大缘法,但这么多年还是沾染了不少佛性,对我而言,成家生子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辈子护得一人平安,这就够了。”
一辈子护得一人平安,这就够了?
陆修远有些触动。
似乎不想过多提及那些陈年往事,陆川很快跳开话题,“我在国公府这么久,亲眼见识过苏晏的医术,倘若远儿愿意,三舅便请他帮你医治,如何?”远儿这腿,兴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呢!
陆修远摇头,“因为他母亲的事,他恨透了陆家人,又怎么可能同意帮我医治,就算是短暂的对我和善些,也不过是看在我对他夫人还不错的份上罢了。况且,我这双腿已经废了二十年,要真能医治,三位舅舅这么多年就不会费时费力地帮我请民间神医了,可见是完全没希望恢复的。”
陆修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坦然,面色冷静,根本没流露出一点点的惋惜或是遗憾,仿佛只是在描述着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殊不知,越是这样的他看在陆川眼里,就越是心疼。
接连喝了三杯酒,又与陆川说了些心里话,陆修远情绪畅快不少。
至少比起去年来,他在母亲忌辰这一日没那么难过了。
——
“这么说,陆家这位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国公府,苏晏还在翻看着关于陆家的所有资料,
云初微坐在一旁陪他。
苏晏若有所思,“嗯。”
因为太夫人的缘故,苏晏可以说派人把陆家底细查了个底朝天,但他手里却根本没有陆修远姑母的任何消息,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陆修远的姑母根本没来过京城,第二,陆修远的姑母在苏晏还没出世之前就死了。
可是这些,似乎都不能说明什么。
“九爷,我听说陆修远的双腿并非天生残疾,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据说是很小的时候跟着陆大老爷去外地弄伤的,我没给他看过,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云初微百无聊赖地翻着关于陆家的档案,“其实九爷要想知道陆修远姑母的事,不妨去问问娘,她那时候不是与陆川青梅竹马么,应该清楚他们三兄弟头上这位嫡姐的事儿吧?”
苏晏整理卷宗的手一顿,“或许你说得没错。”
第二日。
“陆修远的姑母?”
寻梅居,曲氏听到苏晏的问话,惊讶半晌,“你为什么突然想知道她的事?”
苏晏淡淡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娘你跟我们说说吧,陆家这位女儿最后到底去哪儿了?”
曲氏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我不太清楚的,小时候去他们家玩儿倒是见过一两回,后来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嫁到外地去了,可是我没见到他们家办婚礼嫁女儿,或许,是直接跟着人走的吧!”
第191章 怀璧其罪
“直接跟人走的?”云初微觉得很意外,陆家虽然不是规矩严苛的京中世族,起码也是有头有脸的皇商,能允许女儿就这么半途跟人跑了?
云初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苏晏,发现他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眉头微微皱着。
曲氏看了二人一眼,“老九,你们小两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按说陆家的事儿与苏家无关的吧,就算有那么一点点关联,那也是二十多年前她和陆川的私事了,已经过去这么久,难道老九还是不能释怀么?
苏晏顿了一下,实话实说,“娘,昨夜我和微微在后园见到陆川烧纸钱,当时觉得奇怪,后来回去查了一下,昨天并非陆川父母的忌辰,所以我猜应该是他嫡姐。”
曲氏脸色微变,她嫡姐死了?
苏晏沉吟,“很可能在我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苏晏说完这话的时候,云初微明显看到曲氏整个人僵了一下。
如果陆清绾是在老九出世之前死的,那么时间岂不是有可能就在曲家出事那段时间?
还记得她入了苏府以后,陆川亲自上门来扬言要将她带走,还跟她解释他当时的确有苦衷才会害她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痛苦,她不信,毕竟她爹确实是因为他爹才会被捕入狱的不是么?
如今听来,难道当时他真的是情非得已?
“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苏晏看着曲氏问。
曲氏晃回神,摇头,“没有,只是听到你们这么说,有些惊讶罢了。”
苏晏看得出,曲氏撒了谎,不过他并没打算追根究底,没坐多大会儿就带着云初微离开了。
曲氏看着桌上梅瓶里的插花,神情恍惚。
“太夫人。”大丫鬟丝竹的声音叫醒了她。
“怎么了?”
“府里今儿来了一批花,路花匠说很适合放在室内,太夫人这边要不要来两盆?”
曲氏眼眸一闪,“让路三亲自送来吧,刚好问问他如何照料。”
“是。”
丫鬟们都不知道路三的真实身份,自然不会怀疑什么,就算有疑问,谁又敢说出来?九爷的规矩,可不是说着玩的。
“太夫人。”
陆川端着盆栽来到寻梅居。
曲氏抬起头来,大概是常年待在佛门之地的缘故,他的容貌较之二十年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撇去了年轻时候的浮躁,越发稳重成熟。
察觉到曲氏的目光,陆川将脑袋压得更低,又唤了一遍,“太夫人,这是新到的盆栽。”
“哦,放那儿吧!”曲氏随手指向花架。
陆川动作利索地摆上去,又嘱咐了曲氏一些日常照顾的法子,之后才打算告退。
“等等。”曲氏叫住他。
“太夫人还有何事?”
曲氏斟酌了好久才缓缓开口,“你姐姐她……”
陆川神情微变。
“去哪儿了?”曲氏问完。
“太夫人为何突然问及此?”
“我想知道,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入狱的时候,你之所以没出现,是不是因为你姐姐?”
陆川眼底划过一抹震惊,这件事,除了陆家人,外人根本不知,她是从哪听到消息的?
纵然二十多年无交集,可他的一些习惯性小动作是不会变的,她何其懂他,当下他的反应,顷刻就让她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