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太太范氏、黄氏、丁氏,老太太马氏,小辈中,云初微、云静姝、云雪瑶以及表姑娘邱霞。
看似齐活儿,赫连缙的目光却不肯就这么移开,好似想从女眷席上多找出一座,多找出一人来,然而事实却是,偏就没有多出来的那一座,多出来的那一人。
撇开顽劣脾性,赫连缙的皮相属于雌雄莫辩的妖孽型,让人很难有抵抗力的那种,他这么直勾勾盯着女眷席上,除了云初微,其他几位姑娘都有些羞赧,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老太太定眼一瞧,以为这混世魔王是相中了她的某位孙女,心下暗喜。
混世魔王虽然立储的呼声不高,他却是皇后所出,永隆帝又爱重骆皇后,一旦永隆帝依着自己对骆皇后的爱拍板让混世魔王继位,那么无论今儿他看中了哪位,将来都有可能成为太子妃。
云初微把云老太太的神情纳入眼底,嘴角浮起一抹微冷的讥笑。
老太太怕是以为赫连缙看中了那几位中的某一位,殊不知坐在她这个位置看得分明,赫连缙的目光根本就没在那几位的身上停顿过片刻,他仿佛一直在找什么。
范氏察觉到不对劲,她不想让自己家里头的这几个姑娘像货物一样被人挑来减去,皱皱眉,对着云静姝道:“静姐儿,你们几个一会儿不是还得上学么?快些去吧,免得迟了。”
云静姝早就坐不住了,得了范氏这么一句,马上如蒙大赦,站起身行礼告退。
云雪瑶和邱霞也相继起身离开。
云冲不在,范氏一个妇道人家与苏晏和赫连缙都聊不起什么话题,故而一顿饭吃得气氛僵硬。
云静姝几人走了以后,赫连缙半句话也没有,显然出乎了老太太的意料。
赫连缙的确是半句话都没有,更甚至,他对云老太太的那几位还没出阁的孙女并无半分兴致。
在他看来,东阳侯府这几位贵女,唯有云初微勉强能让他刮目相看几分,至于其他么,云静姝倒是有几分姿色,只可惜锋芒毕露,过早发光注定过早凋零,云静姝下头那几位,更是如同被窝里的跳蚤,根本不够看的。
头一偏,瞧着苏晏,“今儿是几时了?”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苏晏懒得过问个中细节,淡淡答:“六月十九。”
“六月十九。”赫连缙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执筷夹起一卷如意卷,没吃,直接扔进酒杯里。
六月十九,该来的人,早就来了。
——
原本范氏要留云初微在府上说说体己话晚间再回去的,奈何赫连缙待不下去了,催得紧,范氏又听云初微说骆皇后委托了苏晏把二皇子带到宣国公府去住半年,当下更加不敢强留,散了席就随他们的意,想去想留都行。
赫连缙这几年恣意惯了,招呼也不打一个,站起身来就走。
苏晏和云初微留在后头,怎么说这也是他岳丈家,临走了,该说的场面话还得说几句聊表诚意,免得让人觉得他不够爱重夫人。
赫连缙一个人跨上游廊,伸手逗弄着廊檐上挂着的画眉鸟。
游廊尽头有一道月门,月门两边花树深深,丛丛簇簇,一把清脆爽利的声音自月门内传出来。
“哥哥,我来给你研墨吧!”
赫连缙逗弄画眉鸟的动作戛然而止,步子轻巧地朝着月门走去。
他站在外头,却足以看清院内的六角亭里,布衣蓝衫的男子端坐石桌前,手中执笔写着什么,旁边的女子认真研着墨,嘴角轻轻上扬,明显心情愉悦。
这样的笑容,明丽而晃眼。
难怪刚才在席上没找到,原来她在这里。
赫连缙眸中浮现黑沉沉的颜色。
已经数不清是多少年多少个日月,似乎自他把她囚禁在翊坤宫各种折磨开始,她就从来没对他笑过。
翊坤宫,皇后寝宫,天下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尊贵之地,然而对她来说,好像多待一天都是煎熬与罪恶,她从来不愿意对他屈服,哪怕只是一丝。
因为,她是他弟媳,是赫连钰的皇后,是他举兵谋反,铁骑踏过森森白骨踩着满城鲜血覆了赫连钰的国夺了赫连钰的位将她抢回来的。
他以为他们能重新开始,殊不知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过他的位置,所以即便他后来为她倾覆了赫连钰的江山;即便他双手奉上皇后印玺,让她成为他身边唯一的也是最尊贵的女人;即便后来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还是不肯屈服,宁愿当着他的面一剑刺中腹部,带着他的孩子一尸两命也不愿继续苟活下去。
他,赫连缙,成了南凉史上最残酷的暴君,弑弟夺妻,手段阴狠,世人唾骂,臭名扬千古。
赫连缙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喝下毒酒追随她而去的结果就是一觉醒来回到了十岁那年。
他摔下马背,昏迷了两天两夜。
刚醒来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身处梦中,殊不知前世的种种,今日想来才更像是大梦一场。
知道这一年她哥哥带着她上京赶考借住在东阳侯府,所以他迫不及待赶了回来。
幸好,一切都还是悲剧发生之前的美好模样。
他的菡儿还在。
她或许不是最美的,不是最聪明的,可对他来说,却是最特殊的。
这一世,他不会再错过她,不会再让赫连钰得逞。
“二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传来苏晏的声音。
赫连缙慢慢转过身,见到这对夫妻并肩而来,苏晏面上写着几分疑惑。
赫连缙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为何刚才席上没见到这对兄妹?”
云初微道:“许茂和许菡是我娘家老太太闺中密友的孙辈,这次入京,是为明年的会试而来。”知道老太太是怕许茂和许菡在宴会上丢脸所以没让他们兄妹出去,云初微却不能当着赫连缙的面这么说,“许大哥读书很用功,大概是觉得宴会颇费时间,所以没出来的吧,许大哥不出来,菡姐姐就更不可能出来了,她性子腼腆。”
赫连缙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狞笑。
就算云初微再三隐瞒,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前世若不是云家这位老太太从中作梗,他和菡儿根本就不会阴差阳错地错过彼此,菡儿更不可能成为赫连钰的皇后,什么性子腼腆,他家菡儿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言行每每得体大方,一颗小脑瓜更是冰雪聪明。
云家这老货,今后最好在他面前收敛着些,否则他日后少不得要给她点苦头吃吃。
“怎么,二殿下对他们兄妹很感兴趣?”
苏晏察觉到赫连缙有几分不对劲。
赫连缙伸手揉了揉眉骨,前世的很多事,是他心头不能触碰的禁忌,一旦被碰到,他会忍不住杀念四起,以暴力和杀戮摆平所有人,从今往后只对她一个人好。
可是他知道,她讨厌他成为暴君,讨厌他杀戮无止境。
“没什么。”赫连缙平复下来,“在外头历练了这么多年归来,难得看到如此用功的学子,可见我南凉又添一名栋梁之才,深感欣慰。”
苏晏知道这厮在撒谎,也不戳穿,“我们要回去了,你是跟我走还是留下来继续欣赏栋梁之才?”
赫连缙没答话,直接朝前走去。
云初微探出脑袋往院儿里瞧了一眼,许菡还在帮许茂研墨,丝毫没发现这边的动静。
她挑挑眉,“能让二殿下上心的,恐怕不止是那位栋梁之才吧?”
许茂刚及弱冠就中了举人的确厉害,可云初微觉得,区区一个举人,在赫连缙这种人的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他刚才的举动,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晏问,“你那么擅长揣度人的心思,为什么从来猜不透我?”
云初微偏开头去,不是猜不透,是从来没猜过。
苏晏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可感情这种事,必须得是双方的,没道理你对我好,我就必须得接受你,这种因为“感恩”而在一起的没有感情的感情,经营到最后会剩下什么,云初微简直不敢想。
“我们今天能不能去一趟崇明街陆府?”没回答他的问题,她直接岔开话题,感情的事,她暂时还没想,或许一辈子不会去触碰,又或许哪天突然想通了试着慢慢接受他,且不管是哪一样,未来的日子都还长,有的是时间的琢磨思考。
“你去陆府做什么?”
没来由的,苏晏不喜欢她去那个地方。
都已经成婚了,云初微觉得自己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把自己与陆修远之间的交易一五一十地说给苏晏听。
苏晏轻轻抿着唇,“所以,你打算与他签下长期合作的约书?”
“是。”
“也就是说,往后你们常常会见面?”
“是。”
苏晏陷入沉默。
“我清楚地记得,大婚之前你答应过我,准许我经商,不插手我的个人私事。”见他不说话,云初微便搬出婚前协议来提醒。
“嗯,我是答应过准许你经商,也答应过不插手你的私事。”苏晏凝视着她,“但我没答应,你与除了我之外的男人签下约书的时候不能带上我。”
“……”
云初微捏了捏眉心,“说了半天,不就是你想去么?”
苏晏不置可否。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初微还能有什么办法,点头妥协,“你要去也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我和他谈话的时候,你不可以插话。”
“……我尽量。”
“什么叫尽量,是一定!”云初微轻哼,“我们谈的是生意又不是谈情说爱,你插个什么话?万一把我的事儿搅黄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养你。”
云初微的声音戛然而止,“什,什么?”
苏晏拉过她的手朝前走去,“你莫不是忘了,我们曾约定过,嫁给我,钱和权,都给你。”
“其实我是开玩笑的。”云初微底气不足,说实话,除了去杏花村的时候身上银两不足问他要过之外,她还真没想过把他的钱全部揽入自己手里,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重振旗鼓努力赚钱的。
这次出嫁,娘家陪嫁的田产和铺子,以及外祖家的压箱钱,足够她东山再起的了。
“没有人会把玩笑开得那么认真。”他道:“当然,也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把所有玩笑都当真,只因为,开出玩笑的那个人是你。”
他温厚的掌心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被夕阳拉长的身影一高一低,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与美好。
到达陆家,已经傍晚时分。
云初微下了马车,去门房递上陆修远给她的令牌。
这令牌是陆修远专属,但凡见了,都可以不必通报,直接把人带进去见他。
门房不认识云初微,却一眼认出了苏晏,满脸惊奇地跑下来见礼。
要知道,陆家与苏家有难以扯清的恩怨,苏家人从来不会上陆家门,同理,陆家人也不会上苏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