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大肇,需要收拢民心,弃干戈化玉帛,人心向善。”我对二哥说。
二哥一连串的点头,深以为然。以前我们都在父皇膝下时,曾不知多少次去看那些大佛,他一定也有深刻的记忆。
“可……”二哥欲言又止。他似乎有一点点的失望,可是又并非十分失望。他原本一定以为我要命他出去领兵打仗,没想到我会要他负责建行大佛。他想了一起,突然又笑了,“这的确是大事,只不知我是不是能干这种事的材料。我原以为我只能打仗呢。”二哥说。他此时说话,舌头已是有些大了,可神志反倒比刚才清醒。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二哥为我领兵,那种事关大肇命脉的事,我怎么可能再假他人之手。
但二哥也绝想不到,我居然要他做这等建立功德的事。
“朕想过了,只有二哥配担当这样的职责。”我已经说过,我想要的其实只是二哥的声望。不管让他做什么,我要世人看到,二哥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当然,我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树立我自己的威望。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百姓。但这绝不可能在二哥的参与下进行。
功德也做了,实际好外也占了。我是不是有些小人了?
阿南的眼珠又在转动了。她显然不相信我会突然虔诚起来。
她为我和二哥的酒杯都斟满了酒,微笑着祝祷:“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我和二哥全都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其实,造佛也不是我真正叫二哥来的目的所在,我要二哥来洛京,还有别的事托他,只是不知那事二哥干得了干不了。
“过两天,我陪二哥去伊阙关看看吧,看过之后,二哥就会明白朕的心思了。”我说。心里却在想,二哥耿直,最好永远也别知道我的心思。
交羽殿下,已经能听到鼎沸的人声,应该是那些耍灯的百姓从我们的窗下经过。
不时有金火银花飞上窗口,那应该是舞龙耍狮人喷了焰火。今天是元宵,百姓一年之中最欢快的日子。
我和二哥此时都放松下来,都知道我们算是通过了见面的第一关。二哥开始尽着心喝酒,很快就有些上头。眼睛里也慢慢浮上一层雾气。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父皇为何传位给你吗?”
我正沾着酒渍在桌上划圈圈,有些无聊的看着窗外洛京的灯景。听到他这样问,不免回了头看他。
这个问题我自己反复的想过,却也百思不得其解。我总觉得我在众兄弟中最不出色,父皇也从来不曾厚待过我。最后为什么会偏偏传位给我呢?
“你厚道!”二哥用一根指头点着我说,“父皇曾问我,若是传位给我,我能不能容下老九。”二哥咽着酒嗝,“我随口说能容。结果父皇冷笑一声,‘你能容?我看你现在就想杀了他!你这人哪懂得什么叫有容乃大。一点小事就炸毛杀人。何况是你久恨的老九。’”
我呆呆的听二哥说,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我答应娶阿南的时候,父皇也这么说过,他说我有大气量。可这不是真的。我只是不比二哥脾气急燥而已。我对阿南就不好,我一直在辜负阿南。我的宽容是是假的。
我十分心虚的偷眼去看阿南,果然,这小东西一付听到史上最大笑话的嘴脸,已经向我咧开了嘴。见我看她,还弯了手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好似在问我羞也不羞?
我忍不住,当着二哥的面,用指尖沾些酒弹在她面上,让她收起那付揭穿我的嘴脸。
阿南嗔我一眼,一边用手抹脸上的酒,一边在案下小动作,在我腿上拧了一下。
痛的我倒吸一口凉气。
二哥并没有抬头。“你娶了南乡公主,”二哥说,似乎知道我和阿南在干什么,“父皇又去教训九弟,说九弟只看到南方的丝帛玉女,只盘算得利,没有诚意,不算真聪明。还说他若登基,只会盘剥,兄弟最终也会十不存一。”想了想又说,“公主当年把我们都骗了!”
说完,他还是不抬头,好像不太敢看阿南似的。
阿南嘿嘿地笑,悄悄挨向我身边。
我索性搂过阿南,把她夹在我腋下,有些卖弄地:“朕当年也上了阿南的当,不过……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我的腿上又是一阵剧痛,阿南又向我下黑手了。
“我只记得当年二殿下也是风流不羁的人物。”阿南笑着对二哥说。
“贤妃莫提了!”二哥着慌。想一下又说,“说来说去,我们都是瞎的。到了此时,臣年纪一大把了,才懂得什么叫敬畏。原本的自以为是,早就成了笑话。贤妃莫提了。”又说,“老九没死,已经是皇上天大的恩典了。臣心里明白。”
原来二哥是要说这个。他认为我能够那轻易的拿下九弟,是因为我强大。却又没让九弟死,是因为我要故意显得宽容。他不知道,我能拿下九弟,是因为有阿南的勇气。我能宽容九弟,是学了阿南的以德报怨。我的人生,因阿南而改变,受阿南的影响,才会有今天。
二哥这两年外放蕃王。倒好像变得会琢磨事了。只是他还是没琢磨到点子上。
就在此时,窗外的喧嚣之声突然一变,原先喜庆欢腾的人声里夹杂了奇怪的声音。我不由得侧了耳细听,却又听不出什么。
阿南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她站了起来。我想拉她已经来不及了。
我跟在阿南身后走到了窗边,一眼看到我们窗下不远处,当街最热闹之地,跪着何其一的家人。他的老婆带着他的三位小妾,还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全都披麻戴孝。
这下我终于听清了,“昏君。”“□。”一声声的咒骂传了上来。
第95章 宫
阿南静静的站在窗,并没有任何尴尬的样子。她像看戏似的看着何家一干众人在当街卖力的表演,似乎与她无关似的。
我想拉她回来,却又生怕阁下街上的百姓看到,更生出污言。
“这是怎么回事?”阿南终于小声的问我,“何紫鱼的尸体不是已经交给大理寺了吗?按理何家这回总逃不过一个连坐之罪,为何他们又跑出来生事?何其一死了,他们船上那回还可以混赖。何紫鱼的事总赖不掉了。”阿南回头盯上了我。
我一下子窘迫不知所措。在阿南面前尴尬的抬不起头来。
阿南似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狠狠瞪我一眼,“皇上为了面子,又想把事情含糊过去对不对?”
“不,不会的,”我忙说,“只不过现在过年……”
“皇上差矣,”这一回发话的是二哥,他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的窗前,向窗下看了一眼,“对这种人,还说什么过年不过年的。”说着,他做了个向下劈的动作,“一个字:杀!”
“朕本想过了今天再下他们入狱的。”我小声说,“古礼有记,年节期间不杀生不动刑。就是狱中囚犯还能得到大赦呢。”朕不能坏了规矩。我向他们解释。
这不算是完全的真话,因为我心里的某个角落里的确上觉得心软了。何紫鱼我是了解的,她唯一缺少的,其实是头脑,她不过是被那个女人利用了。人都死了,我本不想再计较她的家人。更何况,这中间还有阿南和二哥不知道的微妙事。
二哥喝多了有些站立不稳。随手攀住一个宫竖的身体借力。“皇上这就迂了。规矩都是人定的,古礼也管不着私刑。皇上若总是这样当皇帝,未免也太憋曲了自己。要不要哥哥我帮你杀了他们?”
阿南已经在窗前鼓掌,掌声清清冷冷,却有着从容不迫的嘲讽意味。她肯定听到了二哥说的话,但她有更好的办法。
“骂的好!”她对着窗下大声说。“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明知过了午夜官府就要追究你何家一门的轼君之罪,现在再不抓紧时间骂,待人头落地就是想骂也骂不成了。快骂!现在离年节大赦最后计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如意此时在一旁小声说:“贤妃,要不要用东西塞住他们的嘴?”
阿南不以为然,“现在塞已经太晚了!”她小声说。
我慢慢的走上前去,与阿南并肩站在一起。交羽阁下人流如堵,许多也在抬头看我们。
“看,那就是皇上,多英俊啊!”我听到人群中有人这样说。
“那位就是美丽的南乡公主,他们今天与民同乐来了。”另有人这样说。
事实上何紫鱼弑君之事,因为就在众臣面前,早已传遍朝野。都道她是为她那贪腐的父亲报仇,没人同情何家。也没人把她们的戾骂当回事。
阿南隔着窗问下面何其一的家人,“你们的主子可曾答应如何照应你家这两个未成年的幼童?他是不是对你们说孩子年幼就可以不杀?你们知不知道一旦审下来诛九族,那意味着什么?”
愚蠢果然是天生的,何紫鱼的蠢今天找到了出处……
“他们说他们可以保孩子平安!只要我们今天来了,他就将把孩子们带离洛京。远远的,让你们再也找不到。”那女人几乎是脱口而出。脸上还带着大义凛然般的得意。
旁边的百姓发出嗡嗡之声。
阿南一笑,“到你后悔的时候,别忘了找对你说这话的人。”软中带硬,嘲讽的意味更浓了。
我挥了一下手,大声命令,“看住这女人!等到了子时,把她们抓到刑部牢中,好好审审她们说的这位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我知道的事,可是比阿南要多,此时,不方便明说罢了。
我向阁下民众挥手,“年节最后一天,大家继续游乐,过年本该无刑无杀,休让宵小坏了大家的兴致。”
交羽阁下一片欢呼之声。
阿南走得飞快,我们刚和二哥道别,送了二哥出去,阿南就细腰一扭抛下我不顾而去。我心虚,跟在她身后。宫中此时天已黑了,但好在灯火通明,我们身边前呼后拥的灯笼且不必说,那些过年的花灯也要到明天才收起来。
阿南飞快的在五彩有流光中穿行,一心想把我抛下的样子。在这样的情形下,阿南当众向我使性子,还是从来没有的。
“那女人竟是敢这样出口漫骂,只是想在过年来恶心我们罢了。阿南别为她们坏了兴致。”我跟在阿南身后说。
“她们才不是来恶心我们的。”阿南恨声说,脚下一滞,回头瞪我一眼。
此时我们身边跟着大批的奴才,阿南一停,他们所有人也停,后面的不知情撞上前面的,一下子就乱成一团。
我站在这团乱麻中,更尴尬了。
“她们是来送死的。她们这样一骂本该招来当场的杀戮,这才是背后之人想看到的。皇上不杀光何家,那些人不放心。他们哪里想到皇上心慈手软,一想到自己当年的爱妃,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她们。”阿南气的跺脚。
我去拉阿南的手,“刚才明明是阿南不让杀她们的。”
“刚才是刚才,我是看穿了幕后之人的诡计,偏不让他们得逞。”阿南甩脱我,继续向前冲。一大堆人又跌跌撞撞的都跟上。
“那我让刑部速审她们。”
“审出来又怎样?皇上舍得动他们吗?”阿南立刻反唇相讥。
我跟在阿南身后碎碎念,“何紫鱼本人都已经死了。我原想,她家里都是些妇孺,应该不会参与到其中。她们只是被人鼓动,旦凡有点脑子也不能出来干这事。这种人其实可悲又可怜,也容易被人利用,杀了她们还会有别的傻子出来给坏人当枪使的。傻子哪里杀的完!”
阿南驻足回头,“傻子多也是皇上姑息出来的。”
我们的身边又是一阵混乱。
“她骂我们又伤不了我们一根寒毛,世人都知道她家女儿在除岁的大宴上刺杀皇帝。这还能逃出罪去?她们这样只是让人知道我元君曜的仁慈。”
“皇上总有理由,都是对的!”阿南扭头又走。
“也不是这样说,其实这事并不像阿南表面看到的这样。”我又追上阿南。
阿南不理我,不管我如何解释,她只管在前闷头急走。连我都有些赶不上她的步子。
等她走到长信宫的门口,我们身边的宫奴们已经追得东倒西歪。
阿南在长信宫门口又站住了脚。我也脚下一刹,顺便用手一撑门框,保持平衡。后面一阵稀里哗啦。
“皇上去住你那五十万的高阁,休到我这小茅屋来讨没趣。”阿南说。
“怎么会没趣呢!阿南是最有趣的了。”我死皮赖脸的说。心里盘算要不要想办法挤进去。
明天宫里肯定会传说今夜这出好戏,我已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我笑着看她,不能再求她了,再求真是没法在这宫里做人了。我到底还是个皇帝,一路小跑的追在自己妃子身后,已经很难看了。
阿南没力气与我争执,再说这么多下人看着,她只得闪开了身子。“没有见过你这样当皇帝的!”阿南终于说了一句实话。
阿南这一生见过四位皇帝了,大概我是最不像样的那一个,至少在她面前不像。
我夺门而入,一进到门里,我便是这里的主人了。那些尾巴似的宫奴再也不能打搅我们。又可以搂着阿南说私房话了。
“阿南,我喝多了头晕。”我说着便向阿南内室闯,见了床就爬上去,连衣服也不脱。
阿南捂着鼻子,“皇上喝醉了,明天母后会怨我。”
“给我烧醒酒汤。”我厚颜无耻。
阿南一跺脚,“你……”
可想了想,她又叹了一口气,“妾叫人给皇上烧吧。妾自己今天也累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她出去时带起一阵香风。是我熟悉的兰香、
我把眼睛闭上了。阿南好闻的味道在床帐间萦绕。让我整个人慢慢的驰下来。我快要睡着了,阿南怎么还不回来?
阿南屋子里的灯花跳了一下,有些晃眼。
阿南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阿南,我有话对你说,只对你一个人说。其实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何家妇孺朕是有意不抓的。”我与那沉沉的睡意抗争着。我真的是喝多了吗?“朕的心里害怕,害怕那一杯钩吻。而那杯钩吻离朕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