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奈地取下信件,这次的字条却密密麻麻书了一长串——
“近来枢密省正严抓贪官污吏,令尊官拜三司省青使,我司首当其冲排查家底。若想知详情,保叶府平安顺遂,可来枢密司寻我。”
好个无赖!竟是在以她父亲要挟不成?
叶秋嬗气得俏脸忽白忽红,将字条揉成一团,搁在灯盏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信纸虽毁了,但她的心却未受安抚……
她爹叶芳所任的三司省乃朝堂上空有品级却无实权的职位,但三司管辖国库饷银,若是要动什么贪念,绝对是个大肥差。
叶秋嬗忽而想起月前肖氏那事,竟只是平日里克扣一二钻钻空子便攒起来一所宅院,再观自己平日的吃穿用度也是相当富余,更不提继母何氏时常购置名家珍品,而父亲也总是款待同僚。这其中所用的银两全由叶芳一人的俸禄支撑,一个小小的从四品青使真有这么宽裕?
她不由得也怀疑起自家亲爹来……
谢芝言尽于此,看来是要硬逼着她归顺枢密省……叶秋嬗心绪不宁,守着笼中鸽子出神。
翌日清早,叶秋嬗双目微肿,一瞧便是彻夜未眠。
她在昨夜已做好决定,甫一起床便写了一张字条塞进鸽子的信筒里,将它放飞。
这次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了回信。
叶秋嬗心思忐忑地取下来一看,上书:“请姑娘收拾妥当,摆脱随从,谢府的马车自会来接您前往。”
茉香素来随前随后,如何摆脱得了?叶秋嬗刚还不知如何办才好,忽而便听外头冯妈妈惊喜的叫唤。
“姑娘、姑娘!庚太妃娘娘发帖子来邀您去府上共聚呢!现下马车已停在门口了,姑娘快打扮打扮去赴宴吧。”
叶秋嬗一惊,无法判定那马车是否就是谢芝派来的,匆忙换了身素净清爽的襦裙,戴上帷帽疾步往府外走去。
刚一出门,便见门口停着一辆禾绿色轿身的马车,一只纤纤素手拂开车帘,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来。
“叶姐姐,可还记得妹妹我?”声若黄鹂出谷,正是祭火节那次与她同座的谢凌波。
她怎会来此?难道是与谢芝串通好的?
“谢三妹妹如此佳人,姐姐自然记得。”与她寒暄两句,叶秋嬗半信半疑地上了马车。
跟在她身后的茉香却被谢凌波阻了下来。
“今日姑母邀了各家亲眷共赏秋菊,届时我们还要与姑母一道采菊做羹,太妃府上自有奴婢照料,你便不必去了。”
茉香愣在当场,看向自家主子一脸询问。
这却正合叶秋嬗之意,她面上淡然冲茉香点头吩咐道:“你回府去吧,我与谢三妹妹一道不必担心。若到时需要叶府来人接我,我自会遣人知会你们。”
她都这般说了,茉香也只有点头遵命的份,躬身退回了叶府门口。
谢凌波嫣然巧笑,两颊梨涡好不娇俏,拉着叶秋嬗回到车厢内。
“叶姐姐担心什么?既然姑母邀了您,便会周全地派马车把您‘完璧归赵’嘛。”
她这般自然的说道,让叶秋嬗又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只得颔首应是,和她一道进了马车。
甫一进去谢凌波便掩唇轻笑,眸有促狭之意。她将葱指搁在朱唇上示意她噤声,而后在车座之下的箱子里拿出一套月白色棉织袍子来。
“这是?……”
谢凌波神秘一笑,将袍子抖开,却是一件男子式样的直裰长衫……
“叶姐姐快快换上。”她轻声道,将衣裳交予她手中,便掀了帘子走到外头给她放风。
看来真是谢芝委派她来的,这般秘密行事竟给谢凌波知晓了,虽说是情非得已,但也令叶秋嬗多添一分怒意。
愤愤然换了装束,将头上珠钗取下藏于衣裙中,拿起发带自行挽了个简易的发髻,两鬓有稍短的秀发梳不上去,垂落下来遮在脸颊处,倒是衬得眉目清朗、面如冠玉。
谢凌波进来时正好瞧见这幅光景,樱唇微张,细细将叶秋嬗打量一番,难掩其惊艳之色。
“先前谢三便道过叶姐姐若为男子必定风流倜傥,现下一看可见一斑。”她毫不避讳地赞道,就差击掌叫好了……
叶秋嬗平生第一次着男装,本就局促,被她揶揄一阵,羞红了脸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兄长倒是备得齐全。”她身材比之男子自然纤瘦矮小,要在短时内做出一套合身的衣服真是不易。
谢凌波自小便崇拜谢芝,自是与有荣焉,点头道:“二哥慧眼如炬,万事自然考虑得周全。”
叶秋嬗也不好反驳,只呐呐应是。
两人相对而坐,谢三目光炙热地对她上下打量,刚准备说什么,却已到了目的地。
“叶姑娘?”一道清越的男子声音响起,谢芝已在车外。
“谢大人……”叶秋嬗淡淡应了一声。
谢凌波却站起身来,欣喜地往车帘处走去。“二哥,佳人已给你带到,允了妹妹的事可别忘了!”
“三儿今日帮了为兄一个大忙,我自然不会食言与你。”
车帘一开,却见谢芝宽阔疏朗的
脊背,与她们背对正驾着马车,也不知何时将车夫换了去。
谢凌波完成了使命,要下车去,走前却又回身凑到叶秋嬗耳边嗔笑。
“叶姐姐好好与我二哥相处,若是他欺负你,你便跟妹妹说,妹妹站在你这边。”
谢凌波轻拍叶秋嬗手背,心里悠悠唤了一句:【嫂嫂……】
嫂嫂??谁是你嫂嫂?
叶秋嬗大惊失色,紧紧抓住她的手,急急辩道:“妹妹你误会了!”
“叶姐姐不必多说,妹妹省的,不会四处宣扬的。”谢凌波却不知吃了什么定心丸子,那般笃定。递给她和谢芝一人一个揶揄的眼神,而后退下车去。
叶秋嬗掀开车帘出来一瞧,却发现身处一僻静街巷,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并排停着,谢凌波下了他们这辆,又踏上另一辆去。
“好了二哥,妹妹现在便去姑母那处替你交差,你们尽管放心。”谢凌波说着盖上轿帘,驾马车而去。
原来她并不知晓他们今日所去的目的……叶秋嬗既是松气又是羞恼。
“谢大人为何不像令妹解释清楚?”她没好气地质问道。
谢芝扬起马鞭启程,半响才答:“并非在下有意叫她误会,只是此事于你于朝政而言都乃机密。三儿性子活泛,多说反倒使她越发好奇。不如便让她误会了去,谢家家教甚严,她不会乱嚼舌根子的。”
谢芝说着,轻车熟路已到达郊外的城隍庙。
叶秋嬗如今已在车上,对他的决策虽则有气却不好多言,只是觉得奇怪。“谢大人为何将马车驾来城隍庙?”
谢芝翻身下马,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叶姑娘来了便知。”
叶秋嬗只得将信将疑地下车,随他一道进庙宇中去。
这庙中供奉着城隍神,修得金碧辉煌却香客罕至。谢芝身姿矫健走至神像之后,两指并拢在神像底座敲击了十来下,而后掀开垫子,赫然便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地道来……
“竟然有机关?”叶秋嬗低呼出声。
“嘘——”谢芝命她噤声,而后纵身一跃,跳进了地道内。
“叶姑娘跳下来吧!”地道内黑不见底,谢芝对她道,半张俊颜隐在黑暗中,瞧不分明。
叶秋嬗心一横,也纵身跳下去,竟没想到这地道比她想象中还要深,好在谢芝及时扶住了她,不然还要摔一跤去……
地道的入口应声而闭,两人瞬间堕于黑暗,只听得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谢大人……”叶秋嬗生出一丝惧意。
黑暗中五感灵敏,谢芝默然不语,心头的话传达过来。
【这乃枢密省机密要道,唯有我司中人才可知晓,若是无意闯入,唯有灭口以保机密不泄。】
“叶姑娘你可决定好了?”声如玉石相扣,在叶秋嬗耳畔轻轻想起。
原来这也是圈套……
“谢大人由得了我么?”叶秋嬗咬牙切齿答道,换来谢芝一声低笑。
……
两人静默了半响,忽听‘砰砰’两声,一根火折子唰地点亮了地道,就在叶秋嬗前方处,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显现出来。
“叶姑娘,我们走罢。”谢芝昂首阔步在前头领路。
叶秋嬗犹豫片刻随即跟上,好在她穿着男装,比女子裙裳要方便得多。
竟没想到地道是那般地长,九转十回像是绕在了迷宫里……
期间还碰到一个黑衣人,毕恭毕敬地冲谢芝行礼,谢芝问他:“同僚要往何处去?”
那黑衣人答道:“受应大人之命,去岭南候府邸查探查探。”
“……”叶秋嬗在旁听得愕然失色。难不成这地道竟打通了侯府?
谢芝一眼便将她的惊疑看了出来,待黑衣人走后才低声解答:“枢密省地道四通八达,叶姑娘第一次见,感到惊讶实属平常。”他抬手敲敲头顶的铁板又道,“巧了,我们所站之处刚好便是贵府后门门口,叶姑娘要不要上去瞧瞧?”
叶秋嬗忙不迭摇头拒绝,她人都去太妃府了,现如今凭空冒出来算怎么回事?
“谢大人还是抓紧赶路吧。”叶秋嬗心知枢密省的神秘莫测,但现下却不是她急于求证的时机。
谢芝颔首道了一句:“快了。”两人又疾步往前,这次只上了两个阶梯便到达目的地。
前头已被封死,并无去路。
“叶姑娘你记住,枢密省乃地道核心,你们叶府若要过来,需得一路向南,走至终点处便是枢密省府邸了。”谢芝细心讲解道,而后抬手敲击五下,三短两长。随即便听上头机关震动,铁盖逐渐打开,两人终于重见光明。
一身穿素白袍子的蒙面人探出头来,对谢芝恭敬道:“谢大人。”
谢芝应下,暗自运气从地道中一跃而起,而后转身将叶秋嬗也扶出地道。
“这是……叶公子。”他改了称呼,对那蒙面人介绍道。
“见过叶公子。”蒙面人透过面纱瞅着她,也是十分尊敬。
叶秋嬗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呐呐拱手回礼。
“此处是传信司,这位是负责看管信件的沈大人。”谢芝对叶秋嬗介绍道,转而又看向那蒙面人,“我今日连传两次信件便是邀的这位公子。”
蒙面人听此,一双圆眼大睁,连声惊讶道:“噢噢噢,这位便是那个财大气粗的贵人么?”
“何、何为财大气粗?”叶秋嬗愕然不解。
谢芝却眉眼携笑,指着她道:“是叶公子你自己在回信中写的‘不差银两’,使得我枢密省全司叹而观止矣。”
“……”叶秋嬗大窘,脸上腾起热意,羞得两颊绯红。
她哪里知道,自己的信件竟会公之于众……
第30章
叶秋嬗没想到枢密省的信件都是层层上递, 且她这信件属谢芝有意泄露,所以便造成了她人还未到, 先给他们留下财大气粗、目中无人的印象……
那蒙面的沈大人也是对她瞧了又瞧,很是好奇。谢芝见叶秋嬗已窘得说不出话, 便适可而止地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阻了沈大人探究的目光。
“叶公子走罢,在下带你熟悉熟悉枢密省地形。”谢芝对她拱手道。
叶秋嬗早就想走了, 忙不迭对那沈大人告了辞, 随谢芝离开这暗房。
一出门,眼前瞬间宽敞,才发觉此处的别有天地。左右两边安置着上百个鸽笼、鹦鹉笼,今早替谢芝传信的鸽子便养在此处。一群飞禽瞧见有人来了, ‘咕咕’大叫。
叶秋嬗真是怕了这群扁毛畜生, 躲在谢芝身后忙催促他快些出去。
谢芝笑笑:“这里是鸽房,以后叶公子若要传信可来此借信使。”
他道完又领着叶秋嬗开了门走出去,一条光明的甬道之后, 他们来到一处铜墙之外,谢芝屈指轻叩铜门, 门上的小窗应声而开……
有过堂风吹来,一股陈旧的书卷味儿钻入鼻间,窗内却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瞧不清楚。
“于老可在?”谢芝站于门口处问道。
里头有了些许动静,片刻后小窗上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来,一双老眼浑浊不清, 瞳孔向上翻起。竟是个瞎子?!
“谢大人要调取何人的密档?”那老叟声如破锣,比之过堂风还要难以听辩。
谢芝侧过头看了看叶秋嬗,复又道:“烦劳于老取三司省青使叶芳的档录供我参详。”
叶秋嬗听他提及自家爹爹,一颗心又高高悬起。
于老应了谢芝之命,将小窗关上,脚步轻缓地隐进如墨黑暗中。这空隙,谢芝才开口向她解释。
“此处乃天禄阁,靳朝史上皇亲贵胄、官员吏使的毕生密档皆藏于其中。方才那位老先生便是守护密档的于大人,我们都尊称他为于老。”
叶秋嬗不由得纳罕,竟叫一个盲人看守密档,这枢密省的管制可真是相当严谨了……
可她不禁又发出疑问,既然是个盲人,那要如何精确地在众档录之中找到来人所要的那一份?
谢芝将她的疑惑瞧得一清二楚,却不回答,只薄唇微勾,眼里写着四个字:你且瞧好。
还未片刻功夫,门上的窗户又摇下来,露出那双了无生气的盲眼,将一本蓝皮烫金的册子递出来。
谢芝接过册子道了谢,叶秋嬗却有些情怯并未立马凑过去查看。只见谢芝冲她扬了扬手中册子,封条处盖有一个鲜红的印章。
“这是?”她探头看去,封皮上赫然便印有她爹叶芳的名目,再细细辨认那红章,却发现纹的是一朵莲花和清水,叶秋嬗恍然大悟,“我爹并无贪赃枉法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