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紧紧跟在他后面,“薛绍哥哥。”
薛绍止主脚步, 却没有回过头来。
“殿下, 若有什么事, 请改日再说吧。”他温声道。
“薛绍,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这盏孔明灯很漂亮。”太平摇了摇手中的灯笼, 冲他笑了笑。
薛绍没有停下脚步,眸色却动了动。他看了看四周的长安夜色,眼底添了一层迷离的水汽。
太平便站在那儿,看着薛绍消失在长安城内。
乾坤宫之事败露后, 天后据此,下诏削去长孙丞相的官职和封邑,流徙黔州, 因上官仪与长孙一族关系密切,亦被下狱。
薛绍奉太子之命为太平公主教习,他入宫的时候,恰好见到了流放长孙无忌的车驾。
那日大抵是冬至, 长安城内下着小雪,四处皆是一片黯淡的雪白。
一代名臣如今沦为了阶下囚,站在囚车上,而圣上因着他国舅的身份,仍给了他最好的礼遇。
薛绍指尖捏着书卷,长身玉立在风雪中,让出一条道来,向长孙无忌深深鞠了一躬。
“老师。”他握拳,轻声唤道。
长孙无忌半眯着双眼,搓了搓手,看向这位曾名扬天下的学生:“薛绍,往后在长安的日子,定要记得保全自身啊。”
他这话说的风轻云淡。
薛绍仍保持着恭谨的姿势,敛下清远的双眸,甚至不曾多看长孙无忌。
待到车驾复又开始行驶,终于消失在长安城的尽头,薛绍终于明白了——
这一眼,便真的是最后一眼。
太宗皇帝的盛世,落幕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忽然拍到自己的肩上,耳畔传来一声娇软的声音。“薛绍哥哥。”
他俯下身来一看,还是那个穿着红色斗篷的柔美少女,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显得灼灼耀耀。
“……殿下?”
太平来的时候,他还仍立在那儿,宛如一具寂静的雕塑。
她往斗篷里缩了缩,“我在大明宫等你很久了,一直没看到你在哪儿,所以我就出来找你了。”
“你——哭了?”她眨了眨眼,像是很意外的一般,伸手去触摸他脸上并不明显的泪痕。
旁人是看不出的,只有一丝薄薄的雾气散在他清冷沉静的眼底。
“这是真的?”
薛绍微微一怔,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公主,臣无事。”
他继而道:“四书五经,治国策论,不知公主今日想学哪一册。”
“我……”太平想了一会儿,很郑重对他说道,“可我只想学打马球。”
007:“……”
但出乎意料的是,薛绍并未拒绝,仿佛就算是太平现在让他去死,他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皇室的马球场虽留有一些细雪,但终究是干净的。圣上病重,这儿已很久没有举办过活动了。
太平换了身贴身的浅红长裙,少女柔美的眉眼忽然便有了几分英气。
“殿下,请跟臣来。”
薛绍没有看她,轻轻俯下身去,他的袍服被风掀起,露出了一截弧度优美的脖颈。他握着少女的指尖,教她拿捏球杖的姿势,如何运球,如何传球。
太平似乎听的很认真,跟着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学起来。
薛绍的身子本有些僵硬,在少女的配合亦完全放松下来。
但她似乎有些害怕,不敢完全松开薛绍的手,他感到自己的指尖被捏出了薄薄的细汗。
她就像是一只乖巧的小动物那样,完全被薛绍保护在掌间。
“公主勿要担心,臣会一直在您身后的。”薛绍轻轻扶住了太平的肩。
太平这才若有所思地松开了他,用球杖去拨弄马球场上的马球,然而,那只素白的小球并不听她使唤,反倒向相反的方向滚去了。
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用。
“哎哟。”太平忽然惊叫一声,她的手臂被刺破了。
一道刺目的血痕流了出来。
太平睁大了眼,完全放弃了,她低下头,看上去很伤心。
“公主……”薛绍在她身后,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这种伤在初学马球本是最常见的,他在战场上看过这么多死人,现在却莫名无措起来。
太平回过身来,攥住了薛绍的衣角。
“疼……”
她眼尾一片嫣红,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
薛绍低下头看她的时候,他的眼原本如冰霜一般清冷,现在在阳光的映射下,变得璀璨而温和。
此刻太平并不是什么皇室公主,而真的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完全依赖他的少女。
他唇角扬了扬,轻声道:“公主,不过是一件小事,会好起来的。”
在那一刻,他忽然想伸手抱抱这个小姑娘。
她从小锦衣玉食金枝玉叶,宫中的人都教导她安分守己,做好一位帝国的公主,却没有一个人教她打马球。
或是,让她干一些真正喜欢的事情。
哪怕她是武后的女儿,但她却与她的母亲全然不同,她不该是被囚禁在深宫中的。
【007:检测到好感度上升5点,目前25点,请宿主再接再厉。】007提醒。
武后路过马球场,听闻从中传来太平的声音,便让銮驾掉了头。
太平伸着手去够地上的马球,另一手就握在薛绍手中,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全承载在了他的掌间。
这一幕落入了武后的眼中,她恍然像是察觉了自己女儿的一些心思。
太平近日变得温顺乖巧,难道是因这个从突厥返回长安的臣子?
她缓缓走过去,就站在场边看了会儿,并未让内侍监开口提醒。
太平本在场地上纵马驰骋,见了武后,惊叫出声,“母亲,你什么时候来的?”
马球场倏然便寂静了,周遭的宫人无不跪下叩首。
武后微微笑了笑,“太平,自然是来看你。”
唯独薛绍一人,静静站在那儿,甚至并未回过身去行礼。
“你呢。”武后忽然转向薛绍,“你为何在这儿?”
薛绍微微一顿,俯首作揖道,“回娘娘,臣奉太子之命,入宫为公主教习。”
说话间,他的指尖已掐进了袍服里,显得有些青白。
“薛绍,看上去……你恨我?”
武后察觉了他的异样,停在他的眼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是因本宫近日处置了你的老师长孙无忌和上官仪,对么?”
薛绍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将话生生咽了下去,轻声道:“娘娘这么做,大抵自有原因的。”
武后却敛起笑容,“薛绍,那你可曾听闻一件事,太宗皇帝在时,曾问本宫如何驯马。本宫答,赐铁鞭,铁锤,匕首。以铁鞭鞭之,若不驯服,则用匕首杀之。”
说此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已完全冷了下来。
“本宫以为,无论是驯服这些马儿,或是朝堂的臣子,刚柔并济,当断则断,若该杀,则立杀之——都是一个道理,你以为呢。”
薛绍敛眸,却没有回答。
她一字一句道:“既然薛卿肯教习太平,不若与本宫以这马球一战,如何。”
薛绍十指微微蜷缩,淡淡答,“娘娘的风姿臣早有听闻,只是……臣不敢犯上。”
武后却已执起了球杖,勒住缰绳,“本宫恕你无罪。”
同时,内侍监将早已备下的球杖呈给了薛绍。
薛绍接过那柄图腾繁复的球杖,却骤然翻身上马。他握着缰绳,袍服猎猎飞舞,似乎还是突厥沙场上孤独骄傲的少年将军。
内侍监暗暗替薛绍捏了一把汗,伴君如伴虎,现下要与君王对弈,这位少年名臣的好运怕是到了头。
为了争夺那枚马球,两匹骏马愈奔愈近,武后与薛绍的距离已近在咫尺,她忽然开口,“薛绍,你的老师不过是咎由自取,你既留在太平身边,最好不要走上与他们相同的道路。”
继而,武后松手,将手中的球杖扔出去。
薛绍看出了武后想做什么,却没有反抗,甚至连看都不曾多看她一眼。
只闻“啪”的一声,球杖沿着他的脖颈凌空而去,在俊美的面容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球杖猝然掉落在了地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出意外。
但对于薛绍而言,这显然是来自一个君王的警告,或者说是,惩戒。
“薛绍哥哥,”太平却像是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她提着裙裾跑上前去,“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太平的身影穿过了马球场上飞扬的尘土,像是一朵皎白如雾的花。
第57章 太平公主vs名臣
她径直跑了过去, “薛绍哥哥,你没事吧。”
薛绍沉默了一会儿,终对武氏作揖, “抱歉, 是臣冒失了。”
武后收起球杖,淡淡道:“你若是明白本宫的意思, 本宫便可不再追究了,薛绍, 听闻你的母亲城阳公主近来独自一人留在府上, 她是圣上的妹妹, 圣上也念着,自可召入宫来,与本宫叙话。”
薛绍捏紧了指尖, 清透的雪水覆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他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薛绍,薛绍,起来。”忽然, 太平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等薛绍再抬起头来时,发现武后华贵的銮驾已消失在了视线之内。
接母亲城阳公主入宫,武后这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以母亲牵制薛氏一族, 先是流放老臣,再者牵制李唐皇族,难道武皇后近日真有什么大的谋划。
还是……果真如传闻一般,唐三代后, 女主武皇。
薛绍轻轻阖上眼帘。
少女轻柔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的神思,“薛绍,你受伤了,要我叫人来给你上药么。”
薛绍淡淡拒绝了她:“殿下,不必了。殿下如此,天后必会不喜。”
太平却径直拉起了他的手,“不会的,母亲从没责备过我,我若为我的老师上药,她不会怪我的。”
这时,007检测到好感度有些波动,却没能看出具体的方向。太平执意拉他去找太医,薛绍就任由她牵着,也不曾反抗。
苏菀心知肚明,宫里的人却都有眼力,薛绍身上的这道伤,是皇后娘娘亲自留下的,他们哪里敢轻易为他诊治。
最终,她亦没有和薛绍争,即使身为臣子,薛绍也是一代名臣,他实则有自己的傲骨与骄傲。
此时的薛绍,大抵也不愿自己这副模样被宫中的太医看见。
太平只以自己的名义传唤了药材上来,交给薛绍,便准他回府养伤去了。
薛绍竟行了大礼,“臣多谢公主。”
好感度终于停留在上升的趋势,007也松了一口气。
才不过几月,长孙无忌的死讯便已从黔州传回长安,长孙丞相被朝中的人亲自赐死。
与此同时,猝不及防的是,薛绍病了。
他十四岁四处征战,从未染过疾,此番从宫中回来,几度昏迷,卧床不起。
就算是因边关的气候与长安的气候迥异,可少年将军怎会在一夜间病倒,天后派人来问,都说薛少公子骤然入病,应是心病。
平常的大夫不敢来,城阳公主亲自去同皇后说。得了武后首肯,薛家人才从宫里请来了御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薛绍性情大变——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变成了步步谋划的朝堂臣子。
太平听闻他病了,亲自来薛氏的府邸,甚至将皇家的那些书卷都搬来了府上,薛府的人不敢拦,便只能任由公主出入。
太平在薛府留了整整三日,伺候的婢女被遣了出去,房中只有太平一人。武后曾派人来问过,太平以一句“报谢师恩”给回了母亲。
武后也便没再过问,大有默许之意。
待臣子恩威并施,这也算是帝王之术。
薛绍醒过来时,已是入夜时分。听闻室外有动静,他只穿一件素白的深衣,掀开被褥,便轻轻向外厅走过来。
他看到一位少女正跪在地上画画,薛绍不由微微一愣。
那幅宣纸上画的是一个小姑娘,她骑在马上,握住了一个男子的手,他们正在打马球。
而他们身后,则是头戴凤冠的美丽女子,她静静立在在那儿,正微笑看着他们。
画面如此美好。
“谁在那儿。”薛绍淡声开口。
当她回过头来,薛绍微微睁大了眼。
“太平么。”
太平放下笔,对着他牵唇一笑:“是我呀。”
“殿下,天气这么冷,您怎么来了。”薛绍垂眸,倒了一壶热茶,递给太平。
他有些犹疑,“还是……你一直在这儿?”
窗外仍飘着细微的小雪,因厅内漏进了风,炭炉内的火却是忽暗忽明。
太平说:“听太医说,你的身子已好的差不多了。”
薛绍对她微微笑了笑,继而蹲下身去捣鼓炭火。
“薛绍不过是一具病体,没想到惊扰了公主殿下。”
太平自然而然:“其实……也没有顾这么多道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了。”
薛绍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你……是不是怪我母后将你的母亲接进了宫里,不放她回来。所以你不喜母后,都气病了,对不对。”太平问薛绍。
薛绍微微一怔,却没有看她,“殿下,身为臣子,我不会如此揣测天后。何况,母亲是圣上的妹妹,理应入宫侍疾。”
他的侧脸冰白如玉,墨发垂散,远望过去,像是一幅泼墨的画。
“只是……天后执政,虽有许多女子难以企及的魄力。如今却牵连诸多李唐旧臣,是为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