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有些意外,亦有些喜色。
“臣遵旨,陛下仁德,公主必定感念陛下保全李唐旧族。”
是啊,李唐旧族……
武皇心底一沉,她从前杀的那些李唐的人臣,都是在杀太平的亲人,可自己为何就从未意识到呢。
太平身死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牢狱中,实则,是武皇派去放薛绍离开的御林卫告知薛绍的。
薛绍听闻这个消息,修长的指尖紧紧掐入了牢房的围墙,甚至掐出了深入刻骨的印记,一道道触目惊心。
“怎么会如此……”
薛绍微楞一下后,立即上前掐住御林卫的脖颈,似失去了定力一般,铁撩哗哗作响。“你确定你方才所说的全都是真的?”
那御林卫是从军中调入宫的,原本对薛绍将军就有些敬意。他也没有反抗,只咳嗽着躬身,“是……陛下肯放驸马,也是因这是殿下最后的心愿,陛下实在不忍心违背殿下。”
薛绍默默立在那儿,继而竟冷冷的一笑,“……那她竟也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御林卫也不知如何作答,再看时,却发现驸马的唇角慢慢浸出一道鲜红的血迹,且愈来愈深刻。
薛绍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轻轻擦了擦,恍若无人。
踉跄着出了死牢,看见狄仁杰正在等他。
他见了薛绍唇边的血迹,不由微微一愣,命人将干净的帕子递给薛绍。
他微微欠首,“驸马请保重,现在……先随臣一道离开吧。”
薛绍合眼,让御林卫取下了他手上的镣铐。
提及这个年轻的驸马,狄仁杰心底其实是有些敬佩的。
听闻他少年便上了疆场,无论玉门关如何凶险的境地下,策马驭军,乱战枭雄,从未有过败绩。当年边关如此安宁,有几分便是这位少年将军的缘故。不仅如此,这位将军成为武皇的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后,政绩亦是斐然,才学卓绝,堪称一代名臣。
然而,如今,不知是因死牢的缘故,还是太平的死去,这位少年的脸色苍白如雪,就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空气之中。
数日不见的稀薄阳光落到了薛绍的眼中,显得莫名有些刺目,让他连周围的景致都看不清了。
站在那儿的宫墙下,一时间,他竟不知往那儿走去。
四处都很熟悉,四处却都不算归处。
还是狄仁杰上前,引着他,“若是不嫌,驸马还请先到臣的府上来吧。”
薛绍长睫敛着,沉默了片刻,“不必了,我想先去一个地方,悼念一人。”
“哪儿?若你想去长安城外的叛军营,也应先保重好身子。”
薛绍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应了他。
他这幅落魄的样子,大抵也是不好与她相见的。
神志恍惚地走到了狄仁杰的宅邸,薛绍沐完浴,将牢中的尘土都洗净了。他终于冷静了,这才想起来,此处并不是自己的家。
薛绍穿上衣袍,掩住了身体上的伤痕,整理束发,向狄仁杰鞠了一躬,“谢过大人,可我真的该走了。”
“为何。”狄仁杰负手而立。
薛绍一顿,喉结上下滚了滚,轻声说:“我只是……想回家了。”
“回哪儿。”
其实薛绍也不知道他该去哪儿。
狄仁杰若有所思道:“有公主的地方,对驸马而言,才是家,对不对。”
薛绍的背影就顿在那儿,回过头来看狄仁杰,“大人,您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狄仁杰微微笑了笑,“驸马,臣的意思是……如你所愿。”
薛绍垂眸,不明所以。狄仁杰不明白,他这副模样,分明是生无所念,又怎会生出什么愿望。
太平下一次出现时,的确是在狄仁杰的宅邸上。
她向里探了探,头戴着薄纱的帷帽,早已不是宫中的装束,仍与幼时的花苞一般娇美清丽。
薛绍一时并没有看向她,直至太平停在了他的眼前,道:“诶薛绍,你把手给我。”
薛绍静静看着她,没有动。
太平捧着他的手指,往伤口上轻轻吹了口气,轻声问他:“薛绍,还疼吗。”
薛绍顿了顿。
“……我是来领你回家的。”太平笑着说。
薛绍微颤着伸手,摘下了她的帷帽。
他的嘴唇动了动,心里感觉像是发了疯。
那一刻,他觉得,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失而复得了。
第68章 太平公主vs名臣
苏菀已看到薛绍的面容憔悴许多, 脸色堪称惨白,连发丝都有些散乱,按照薛家的门第, 薛绍从前绝不是此形象。
就像是俊美如芝兰玉树沾染上长安城的蒙尘。
太平沉默了一会儿, 小声说:“走吧,我们现在就一起回家去, 好不好。”
薛绍微微一愣。
“家?”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太平所指的家自然已不是薛家的宅邸,更非大明宫中, 而只是一处长安城外隐秘的庭院, 足够二人居住。早在叛军出事之前, 太平已拜托狄仁杰安置好。
既以狄仁杰大人的名义保护着,自然无人敢去打搅。
事已至此,隐姓埋名, 大抵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薛绍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指尖捏着的素色帷帽悄然掉落在地面上。
“以后勿要如此了。”他挪开视线,淡声道。
“什么?”太平故作不知。
薛绍看了看她,见太平仍旧如此不明所以地玩笑, 脸颊随即染上一层霜色。
他径直转身向外走去:“我的意思是勿要在胡闹了,欺君之罪根本非你可以承担的,又或是你生来便喜欢玩弄旁人?”
别说太平, 就是狄仁杰亦有些意外。
自相识开始,她是君,他是臣,他从未以这般愠恼的语气同太平言语。
太平跟了上去, “薛绍,等我,那——你是怪我玩弄了旁人,还是在怪我玩弄了你?”
薛绍没有说话了,但步子却走的更疾,似乎想要勉力逃避些什么。
狄仁杰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们身后微微笑了笑,“驸马留步,殿下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救你的性命罢了,殿下自然是在意你的。”
太平止主脚步,回过头向他笑了笑,“大人,这件事情必定要谢谢你啊,母后那儿,定不会牵连大人的。”说罢,便又去追薛绍了。
少女的笑意总像雪地中的阳光,叫人挪不开眼,也能心旷神怡。
狄仁杰虽只是旁观者,但他大抵是明白薛绍的心情的。
像是太平殿下那样长在深宫中美好的女孩子,又有谁会不想一生一世都守候在她的身侧呢。
只是他更明白,薛绍与殿下这一走,朝中的那些事情,还有武皇陛下便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薛绍出了狄仁杰的宅邸,便立即解开了缰绳,翻身上马。他的手指还带着牢狱中留下的伤痕,他速来温和,尤其是待太平。却像是从未这般恼怒,头也没回,便要扬鞭驭马。
【薛绍看上去是真的生气了。】007有点悲伤的说。
这是真的,毕竟无人再能体会到薛绍的心思。
前一刻发着疯的想去阴司祭奠亡妻,下一刻便知自己被戏弄了。
那这些刻骨的悲恸在她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大抵不过是一场玩笑罢了。
少女吐了吐舌头,便要去拉住马儿的缰绳,“等等,你以为你能去哪儿。”她赌气道。
薛绍淡淡没有看她,面容沉静。“与你无关。”
太平知道他生气,也没有和他争论,便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看着薛绍能走多远。
果不其然,薛绍前行几步,却自动停了下来。他忽然将马掉了头,转过身来看着太平。
沉默片刻,他轻轻抿了抿唇,终向太平伸出了手来。
太平眨了眨眼,却似乎正在赌气,并没有去接他的手。
在泼天的暮色中,其实长安城已有些乱了。
叛军的轨迹从山西出发,到了长安城外的驿馆,距离长安不过几步之遥。
也亏得是历经大风大浪的武皇,才未曾临阵而乱,仍坐镇大明宫,抵御叛敌。
薛绍环视着四周的情形,最终看向了太平,一字一句道:“太平,你是武皇的公主,可我亦是家中的嫡子,生死大事,能不能勿要如此任性。你根本不知,你使的这一计,会让多少人发了疯的想要随你而去……”
他的话忽然就顿在此刻,没有再说下去。
太平仰着头道,忽的笑了一下:“难道我真的死了,你就想随我而去?”
薛绍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此刻,忽然从东接那边,百姓成群结队的,看上去皆像是逃难之人。
薛绍微微愣了愣,太平的假死使得叛军与大明宫的矛盾激化,看样子,琅琊王是将太平的死也算在了武皇的头上,哥哥他们是要提前出手了。
他向太平伸出手,将她一把抱在了怀中,沉声道:“别说话,快走。”
太平闭上了嘴。
顺着太平的指引,薛绍策马来到了狄仁杰购置的宅邸,由于太平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绕了京畿的小道。他们快到的时候,已是入夜了。晦暗的天幕全然覆盖下来,薄薄的一层光仍显得温暖而安心。
薛绍并没有疾行,他们就这样慢慢地驾着马走着。
太平等着等着便有些困倦了,脑袋依偎在薛绍的肩头,慢慢的陷入了昏睡中,十指也不由得扣了上去。
薛绍下意识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睡得更沉。
彼时黄昏日落,人群的声音小了。肩上的少女这么安静,对薛绍而言,这已是极难得的安稳了。
他不想与她争,甚至不愿去责怪她,方才只是实在难以忍受。无人明白当他在死牢中得知太平死讯时,那种天崩地裂的感受。
无论是什么东西得而复失,已是上天垂怜。
顺着太平所记起的路来到京畿,他才看到不远处的确有一间宅邸。
将马儿在旁侧的槐树上拴好,薛绍又去抱太平离开。
太平睡着的时候很乖巧,就在他的怀里打了个滚,谁也看不出他们方才是吵过架的。
薛绍看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在少女的额上留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又像是少年任性的印记一般,这个女孩子,是我的。
抱着她入内后,薛绍的神思也不由微微一怔。
这儿的布置有书案,鱼塘,与天子脚下的薛府一般无二,就仿佛还是幼时呆的那个地方。
最重要的是,母亲早已被狄仁杰接到了此处,家中的仆妇都还是那些。这大抵就是太平的主意,虽比不得天子脚下那般富贵宽敞,但这才是他心中的家啊。
城阳公主远远的见了薛绍,不由得热泪盈眶,看见他怀中熟睡的太平,才压低了声音,“……绍儿,狄大人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母亲了,此事,你还能活着,多亏了太平啊。都怪你那个哥哥作孽,他自小便倔强惯了,现下竟什么都不顾了……”
薛欠首一礼,轻声打断了城阳公主,“母亲,孩儿很好,想必大哥也很好,您不必担心了。现下……孩儿先送太平进去,再来给您请安。如今长安的叛乱未平,还是乱世,还请母亲与身边的人一切都需得小心行事。”
城阳公主点了点头,身侧的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
“武皇那边……”城阳公主的声音显是有些惧怕的。
薛绍摇了摇头,温声答:“陛下一言九鼎,她既已下旨宽恕了薛家,便不会再派人追杀为难了。”
继而薛绍便向屋内走去,将少女放下,掖好了被角,还未转身走出房门,便听闻她发出了轻微的叫声。
“……薛绍,等等。”她小声说。
薛绍随即止主脚步,有些不安地看向她。
太平的睡相一向不安稳,这几日颠簸以后更是如此,他不由得走近了几步。
“薛绍……我喜欢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那种喜欢噢。”
薛绍凑了上去一些,才听清了太平的声音。太平的手开始不安分了,来扯薛绍身上的袍衫。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很僵硬。
是那种本能的僵硬,在旁人面前绝不会显出一分一毫。
“薛绍……”
这声轻柔,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呢喃落到普通人耳中,分明就只是一种缱绻的倾诉。对薛绍而言,却绝然不同了。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引诱。
从上元灯节第一眼相见时,就从未停止过的,能让人食髓知味,万劫不复的引诱。
沉默了许久,薛绍终于握紧了她的手,再也没有从她身边离开。
……
其实以现在的境地,苏菀实在有很多刷满好感的方法,但她选择了留下来,以最细水长流的方式。
慢慢陪着他,让他慢慢地习惯琴瑟和鸣,习惯鹣鲽情深。
这种方式虽然最耗时的,却也是最没有风险的。
薛绍的外表看上去如此的坚韧,他经历了塞外玉门关的风霜,握了几年的刀剑。但其实每关于太平的事情时,内心便脆弱的像个小孩子。
在长安城尚未完全安定的时局中,狄仁杰安排他们暂且留在隐秘的宅院中,就连衣食起居也是一手狄仁杰亲自过问。
一则是为着太平毕竟是陛下的亲骨肉,二则,这个柔美少女的请求,他觉得任何人都是拒绝不了的。
不出几月,皇城中传来了消息,武皇已雷霆手段镇压了席卷而来的琅琊叛军。
这其实是在苏菀的预料之中,因为原设定所花的时间更短。在这位女帝执政的几年中,但凡是李唐旧族的反抗,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了王朝的漩涡中。
然而,因着太平公主的新丧,举朝悲恸,故而武皇第一次对叛军手下留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