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难过起来,她扁起小嘴,有点想哭。
那人蹲下身来, 他抬手, 将那朵栀子轻轻插到小姑娘细软的发髻里,然后说:“莫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不曾说过话, 喉咙已经不习惯发声一般。
小姑娘黑眸水汪汪的,她看着他, 抽了抽鼻子道:“我是不是要叫你爹爹呀?”
那人顿了顿说:“我叫沐潮生,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小姑娘试探地伸手,轻轻碰触了他手背一下,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收回手。
沐潮生迟疑了瞬, 主动伸手去牵小姑娘的手:“把你弄丢了,又这么多年没找到你, 很对不起……”
小姑娘小手,像白蚕一样根根都很软,她悄悄地往那张大手心里挠了挠,虽然这只手没有大黎黎的暖和, 但是给她一种很坚实可靠的感觉。
沐潮生说话很慢,他似乎是在边想,在脑子里斟酌了好几遍,妥当了才慢慢地说出口。
“我想亲自去找你的,但是自从你丢后,你娘亲就病了,病得很重,她很想念你,”说到这,沐潮生揉捏了下小姑娘的手指头尖,“我也很想念你。”
小姑娘歪头,疑惑的说:“可是大师兄跟我说,咱们家有传家宝,很厉害的,骨头上都能长肉。”
活死人肉白骨,这六字有些多,小姑娘记不全,只晓得传家宝反正十分厉害就是了。
沐潮生眼中的晦暗终于消退一丝,于光亮之中升起一丝点光,像是夜幕上冉冉升起的繁星,不再空茫而冷然。
“爹爹惭愧,你娘亲挂念你,得的是心病,爹爹治不了,要等你回来,她就能不药而愈。”
话开了个头,接下里就都顺畅了,沐潮生许久未曾说过这么多的话,多说几句后,倒是越发顺溜。
小姑娘听了个半懂,她抽出手,摸了摸沐潮生鬓边白发,拧起小眉头道:“头发白了呢。”
沐潮生点头:“你丢了,你娘亲病了,我的头发就白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其实在院子里清楚耳闻的九人倒是对这事清清楚楚。
当年小姑娘被以怨报德的贼婆子偷走,爱妻得上心病,素来悬壶济世仁心仁德的沐潮生,几乎是一夜白头。
直至今日,他都仍旧不肯再出手诊治任何一人。
只道:“我救了天下千千万万人的性命那又如何?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从前桃源之中,时常都有外人出入,多是上门求医,颇为热闹。
然今日,桃源之中,再不见任何一个外人,整个沐家,除却沐佩玖还在行医,其他人竟是再无一人愿意出手。
毕竟,农夫与蛇,比比皆是。
小姑娘挺起胸膛,小大人一样的道:“不行的哦,你要先等我长大,我现在还太小了,没法照顾你嗫。”
小姑娘软糯奶气的话语,直白又简单,但却最是让人心头熨帖。
“好,”沐潮生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他似乎想笑一下,然这些年他不仅很少说话,连要如何笑都给忘了,“我等你长大了再老。”
他说着这话,伸手抱起小姑娘:“想见见你娘亲吗?”
那和沐潮生有七八分相似的黑眸一下就亮澄起来,许是血缘使然,小姑娘半点都不怕,她小手臂搂着沐潮生脖子,娇娇的问:“想呀想呀,我做梦都梦见爹爹和娘亲的。”
“就是……就是看不清你们的脸。”小姑娘逗着手指头,小声道。
沐潮生抱着她往精舍里头边走边说:“娘亲还病着,一会见到小宝儿可能会有些激动,小宝儿不要害怕,娘亲是绝对不会伤害小宝儿的。”
“嗯!”小姑娘重重应了声,“我可以亲亲娘亲,这样娘亲就会很开心啦。”
说完这话,小姑娘忽然反应过来,她瞅着沐潮生,蓦地小脑袋栽过去,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沐潮生脚步一顿,小姑娘身上的奶香味浅浅淡淡得还萦绕在鼻尖,小嘴还娇娇嫩嫩的,就像清晨初初绽放的白栀子一样,含着露珠,可人极了。
小姑娘在沐潮生身上洋洋得意地晃了晃小身子:“我亲亲了爹爹,爹爹有没有开心一点?”
沐潮生沉默良久,才声音沙哑地应了声,他抬头,将涌上眼眶的那点酸涩压了回去:“很开心。”
小姑娘高兴了,也就没注意沐潮生要抱她去哪,待到脚尖落地之时,她才发现,这会自己站在个轻纱缥缈的偌大厢房里头。
整个厢房没有立柱,也没有屏风案几,只有从横梁垂落,挂在窗牖门扉上,做遮挡光亮只用的轻纱帷幔。
小姑娘好奇地踏进去,脚下一踩,也是软绵绵的,竟是铺了厚厚的毛褥子。
沐潮生示意小姑娘跟上,他径直往里,走到最里间才驻足。
小姑娘就听他声音轻柔的说:“初棠,小宝儿找回来了,我带她来看你,你莫要激动,小心吓着她。”
紧接着,是哗啦哗啦一阵链条碰撞的声响。
小姑娘撩开轻纱,就见里头本该是摆放床榻的地方,没有床,只有铺了几层的毛褥子,薄衾和软枕随意地摆放在上面。
毛褥子上,坐着个青丝披散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宽大中衣,赤着脚,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小姑娘走进来,那女子眼珠转动几下,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只见她没有血色的嘴皮嗫嚅几下,甚是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小宝儿……”
她抬起手来,又是一阵链条哗啦声,小姑娘此时才看到,女子的一双手腕上,竟是被锁着拇指粗细的金链条,那链条的另一端则没进墙壁里头。
许是怕伤着了肌肤,她手腕上还仔细缠了几圈柔软的白纱布。
沐潮生面无表情,他摸出钥匙,蹲身给她打开金链条:“初棠,不要吓着小宝儿。”
该是这话起了作用,战初棠双腕没了束缚,她也没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小姑娘。
小姑娘见沐潮生收好链条扔一边,她问:“为什么要锁着娘亲,娘亲又不是小狗狗。”
沐潮生对小姑娘招手,挨着战初棠坐下,拿起篦子给她梳头发:“你娘亲想你想得厉害的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总会做出一些伤害别人伤害自己的事来,如今你回来了,自然不用再锁着她。”
那几年,他已经失去了女儿,所以,他不能再失去爱妻。
小姑娘蹦跳着走过去,她站战初棠面前,先是仔仔细细地看她脸。
肤白如乳,娥眉杏眼,琼鼻樱口,真真端庄好看,最为特别的是,她嘴角边长着一颗朱砂美人痣。
“咦,我和娘亲长的好像哪。”小姑娘在端王府之时,用的是映照十分清楚的水晶琉璃镜,故而对自己的相貌很清楚。
沐潮生将战初棠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根枣红色发带系着。
他理所当然的说:“你是你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自然像她的,你只有眼睛像我。”
战初棠似乎明白小姑娘在说她的脸,她蓦地翘起嘴角,眼梢一弯,就朝小姑娘笑了。
顿时,那张脸,美若繁花,滟潋生辉,特别是那点朱砂美人痣,清媚幽兰,犹如雨后红海棠,怒放妖娆,烈焰纷飞,让人见之不忘。
小姑娘被晃了眼,张大小嘴惊叹道:“哇,娘亲好好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大美人儿。”
战初棠微微偏头,她伸手想碰触小姑娘,然又怕吓着她,指尖还没碰到就飞快缩了回去。
沐潮生握住战初棠的手,又拉起小姑娘的,慢慢的将小手放在大手心里:“初棠,是小宝儿,我知道你认得的。”
战初棠手指头在发抖,她眼巴巴地望着小姑娘,笑着笑着,就有晶莹的湿润从眼角滚落下来。
“小宝儿……”她轻声喊着。
“嗯!”小姑娘应了声,她想起自己刚才说要亲亲的话,遂再靠近几步,踮起脚尖,慢吞吞地凑过去。
战初棠睁大了杏眼,一动不敢动。
直到一点软软的湿濡碰触上她的面颊,她才双眼放光的眨了眨眼。
“我亲亲娘亲,娘亲开不开心呀?”小姑娘天真无邪的问。
战初棠挣脱开沐潮生的手,自个拉着小姑娘,也像小孩子一样,学着小姑娘的动作,低头在她白嫩嫩的小脸上掠过。
血脉天性就是这般的奇妙,纵使已经不记得两人,但甫一见到,小姑娘仍旧打从心底地生出亲切和依恋来。
她半点都不怯生地挤到两人中间坐着,转头看看沐潮生又看看战初棠,小姑娘咧起小嘴,露出齐整的一口小白牙,然后手指头点在眼梢往下拉了拉。
“嘿嘿嘿!”小姑娘分别朝两人嘿嘿了几声。
战初棠不明白意思,可她如今心智,魔障多年,宛如稚童。
她学着小姑娘的动作,也嘿嘿嘿了两声,小姑娘转头面对她,回应嘿嘿嘿,战初棠又响应嘿嘿嘿。
母子两人竟就这般不亦可乎地玩耍了起来。
沐潮生单膝屈着,手肘看膝盖上,再是撑着下颌,周遭气息逐渐平和,一如当年。
他小心翼翼地守在一边,像是守卫着自个一辈子的宝藏。
小姑娘见过爹娘之后,便很快在桃源适应起来,雀鸟不得不感叹,当真是小姑娘从前生活的地方,都不肖人提醒,小姑娘无意识的就很熟悉。
她像挖宝藏一样,在桃源一点一点地探索起来,每每都能找到她幼时留下的痕迹。
桃源诸人皆是姓沐,但前朝木家的嫡出血脉,却只有沐潮生这一支。
约莫世代生活在桃源,鲜少同外面接触的缘故,整个桃源里的沐家人,质朴良善,又自觉以嫡脉为首,彼此之间相处十分融洽,都宠着惯着小姑娘。
在桃源,小姑娘竟是过的如鱼得水,自在非常,从前时刻担心会被丢弃的顾虑,再也不曾出现过。
对沐家的那本《医典》传家宝,在见过小姑娘无甚兴趣之后,沐潮生便将之丢给了沐佩玖继承衣钵。
春去秋来,小姑娘念起息扶黎的时候越来越少,她也逐渐的学会了一个人睡觉,再不会做噩梦,只中途,沐佩玖从京城回来过一次。
她不知同沐潮生说了什么,惹的沐潮生冷着脸生气了好些时日。
后来沐佩玖走了,就再没回来。
小姑娘从嘴快的老九沐藏剑那里听闻,沐佩玖回来是提及,要嫁给端王府大公子息越尧之事。
沐潮生恪守祖训,不和当朝皇族有任何往来,然,视若亲女的得意弟子却要嫁进皇族宗亲,一时半会自然接受不了。
小姑娘倒觉得这是件好事,她卯足了劲,时常在沐潮生面前说端王府息越尧和息扶黎从前待她有多好。
随着时日流逝,沐潮生也就释然了,他本也不是古板之人,只是总觉得有些愧对列祖列宗。
这一年,小姑娘头年大雪之时满了十二,翻年春天,她就收到了京城过来的请帖,还有源源不断往桃源送的聘礼。
大红描金并蒂莲文纹理的请帖,还带着幽幽的墨香,一翻开来,红纸黑字写着——
“三月初三,端王府息越尧并沐佩玖大婚之礼,诚邀姜阮及……”
已经是半大姑娘的一蹦三尺高,举着请帖满桃源地跑,嘴里喊着:“爹爹,我要去京城,我要去见越尧大哥和姊姊,我还想见大黎黎……”
作者有话要说: 抹汗,总算长大一些了。
晚上就能见到大黎黎了。
关于息越尧和沐佩玖之间是如何发展出感情的,盘丝就不在正文里写了。
第081章 合心意
三月, 柳絮翻飞, 徐徐扬扬。
京城之中,初春暖阳, 耀眼袭人。
最近,整个京城的人都晓得, 端王府有大喜事。
端王府家的大公子, 从前那个风光月霁的清贵君子,在不良于行多年后, 竟是要大婚了!
诸多好事之人对结亲的女家十分好奇, 都想瞧瞧到底是谁家的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明知端王府大公子不良于行,还常年缠绵病榻, 听人闻,随时都能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指不定连敦伦之礼都没法使力, 这不是让人守活寡么?
对这等流言蜚语,负手站在在院中青草地边的如玉青年微微一笑, 琥珀色的凤眸一挑, 真正的温润儒雅从他身上散落出来。
像是浸润多年,釉质沉淀, 入手就让人十分舒服的白瓷。
他身上穿着湖青色的斜襟宽袖长衫, 身姿挺拔, 面若冠玉,芝兰玉树,好不俊美。
“大公子, 可是要人将流言压下来?不然沐姑娘晓得了,怕是会不开怀。”长随青岩低声道。
青年看他一眼,视线又落回草地里的那群兔子身上:“不用,佩玖是心志坚定之人。”
说完这话,他似乎想起什么:“桃源那边可有消息?”
青岩道:“回公子,沐姑娘的嫁妆明日就到了,是沐姑娘的大师兄亲自押送过来的。”
息越尧扬眉:“酥酥呢?酥酥没说要来?”
青岩犹豫不定:“这……不曾听说。”
息越尧抬头,他看着北苑那株已经树冠如云的凤凰木,每年进入盛夏都会开花,花色烈焰火红,团团锦簇,远远看去,像是层层叠峦的红色云彩一般,非常好看。
可每年,也只有他能欣赏到这样的美景。
青年隔了好一会又问:“瑾瑜那边呢?也没消息?”
青岩回:“世子那头,十日前曾传来捷报,已经打下临水城,如今那城池算是咱们大殷的疆域,三日前,府里收到过世子的飞鸽传书,世子只说,会送几车礼回来。”
息越尧摇头:“这蠢弟弟,还在边漠那边打仗打上瘾了,七年不曾回来,你就回他,他再不回来,府里头那位准谢世子妃约莫怕是要和人珠胎暗结了,到时他自个收场。”
那个“准”字,息越尧咬的特别重音,心里头至今都还有些不痛快。
在息扶黎去边漠的第二年,他便上奏,直接越过端王府,让永元帝给他赐婚,这赐婚的世子妃不是别人,正是谢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