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病——许乘月
时间:2018-08-07 11:02:47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
  一路上,傅凛仍旧背靠着车壁倚在车内软榻的一角,双目紧闭,唇色浅浅泛白。
  冰凉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叶凤歌的指尖。
  叶凤歌知他难受,无暇计较这些小节,一路与他抵肩而坐,顺手替他拢好身上的披风。
  之前因为尹笑萍的无心之言,叶凤歌仓皇躲到大通绣坊去蒙头反省了这几日,其实心中已有了定见。
  无论旁人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与傅凛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她都必须不为所动地维持原样。
  毕竟她明面的职责是他的侍药,暗里的任务也需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职责所在,问心无愧即可。
  ****
  回到桐山的宅中,子时已过。
  北院的人都还没歇,全在前院等着。
  马车一进门,众人便纷纷围上来,待瞧见撩起帘子率先下来的人是叶凤歌,大家才暗自拍着心口松了大气。
  虽没人敢挂在嘴上说,可大伙儿都心照不宣——
  若今夜只是五爷独自一人回来,怕不知要起多大风波。
  叶凤歌倒没心思管旁的,叫了顺子过来帮忙扶住兀自强撑的傅凛,一路向北院主屋的寝房去,嘴里也没闲。
  “景平,赶紧给五爷房里添两个碳盆。”
  “赵大娘,小厨房还有热粥吗?不要温的,要很热的。”
  “阿娆,你去帮我将药熬上,晚些送到寝房来……不是五爷平常喝的那副!从药架子最顶上那层拿,别弄错了。”
  其实都是些小事,她本想自己去的,可傅凛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就只能委托旁人代劳了。
  好在北院的人都伶俐,也都惯了在傅凛病时听叶凤歌吩咐,很快就各自按她的交代去忙活了。
  叶凤歌与顺子合力将傅凛扶上床榻上靠坐在床头,又拿被子裹上他的肩。
  顺子小声道,“凤姐儿,五爷身上凉得厉害。”
  叶凤歌的手还被傅凛握得死紧,只能坐在床边仰着头,压低嗓音对顺子交代,“跟着怕就要起高热,你再去灌两个汤婆子来吧。”
  一路上傅凛都只是闭着眼没吭声,叶凤歌知道他在死扛。
  这会儿回到他熟悉又心安的环境,不消片刻,待他心神一松,该来的就会来了。
  顺子赶忙点头应下,又道,“那我顺道多拿两床厚棉被来。”
  “不用,被子厚了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床榻上的傅凛虚虚睁眼,口齿含糊地对叶凤歌轻声道,“我没事,你歇着吧。”
  眼神怔忪,双颊绯红,浅笑绵软。
  叶凤歌回头,送他个哭笑不得的白眼,“说得这么乖巧体贴,那你倒是撒手啊。”
  果然,盖在被子下握住她的那只手立时收得更紧了。
  ****
  傅凛的寒症每每发作,随后总是会有持续时长不定的高热。
  根据妙逢时的说法,傅凛寒症发作后伴生的高热与寻常人的风寒高热并不相同。
  这是他的身体在自我保护,骤升的体热是为与寒症抗衡而爆发的,不但不能急于降温,还得在他服药后用温和的热源持续将他煨着。
  叶凤歌让景平将新添的两个火盆放在了外间,又让顺子将两个汤婆子放在被中暖着傅凛的手脚。
  待这些琐事都打点好之后,除了叶凤歌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要退出去的,否则傅凛就会挣扎着启动房中的机关。
  如今这寝房中的机关已经过他多次改良,早已不是当年叶凤歌刚来时那么简单,一不小心甚至可能出人命。
  叶凤歌哄着喂傅凛喝了半碗热粥,又将药汁喂过后,那两个火盆腾出的暖意也已徐缓蔓进内间来,将整个寝房烘得温暖如春。
  扶着傅凛躺下,替他将被角掖紧,叶凤歌一垂眼就见他立刻又执拗地伸出手来。
  “知道你这会儿难受,”她无奈轻叹着,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一并塞回被中,重新坐回床边,“睡吧,有事睡醒了再说。”
  他的脸色仍是苍白的,唯独颧骨处有深重红痕,显然是高热已起了。
  傅凛勉强将眼皮撑开一道缝隙,齿关轻颤,混沌含糊地低嚷,“睡不着。现在就说。”
  每当这种时候,只要他没有昏沉睡去,一定会特别黏人。
  也特别难缠。
  根本不会接受任何忤逆他心意的回应。
  叶凤歌好声好气地顺着他,“说什么?”
  “你躺下说。”
  叶凤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就仗着我不好意思趁人之危欺负你,还真是什么要求都敢提。”
  以往这种时刻,她为了防止傅凛夜里不清醒时将被子掀了,常会整夜靠坐在榻上,用腿替他压着被沿。
  但躺在他床上这种事,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虽说她自问坦荡,向来也没在傅凛面前拘束过小节,可到底男女有别,即便是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姐弟,也没有成年后还躺在同张床上的道理。
  许是见她迟迟没动,傅凛握着她手的右臂忽地发力一扯。
  叶凤歌斜身坐在床边,重心本就不稳,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这么一扯,当即就跌向床榻。
  幸亏她反应敏捷,手肘往床上重重磕了一下,这才没扑身压到他身上。
  那一磕正正磕在她手肘的麻经上,难受至极的滋味瞬间从肘部直冲脑门,让她眼前金花四溅。
  ****
  叶凤歌立刻皱紧了脸,闭目忍过那阵疼后,才张开泛起薄泪的美眸,心有余悸地瞪着他,“我躺,我躺还不行吗?”
  她认命地笑叹了一口气,踢掉鞋子旋身上榻,想像以前那样将被沿压在身下。
  傅凛见状,长臂一展,使了浑身力气拦腰将她拖进被中,整个抱进怀里。
  叶凤歌瞠目,挣扎了两下就被他委屈巴巴却又倔强无比的神色打败,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他。
  “脑子不清醒了,力气倒挺大啊?”
  “你躺这里,”他侧身将她紧紧抱好,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顶,“我冷。”
  他觉得自己脑子挺清醒,倒是叶凤歌才糊涂呢。
  他是叫她躺在他怀里,又不是叫她躺在旁边。
  笨。
 
 
第二十章 
  房内本就暖,叶凤歌又是和衣被拖进被子里,很快就热得头顶生烟。
  僵硬的周身渐渐由内而外荡起热烫,唯独头顶被傅凛用下颌抵住的那一处反倒觉着愈发幽凉。
  想来他当真是冷得厉害,通身上下无一处不在轻颤。
  叶凤歌想起师父说过,傅凛的高热与旁人不同,有温和的热源煨着他才是最好的。
  也罢,不与他斤斤计较,谁叫她这人恰好够“温和”,就权且充当这热源吧。
  许是她的温顺配合让傅凛心中稍安,圈着她的手臂渐渐放软了力道。
  叶凤歌使劲眨了眨眼,在心中默诵:医家弟子当有如父如母之仁之慈……呃,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算了,这句想不起来,跳过。
  目中惟见患者之疾之苦,不以男女之殊之异而……而……
  算了算了,这句也想不起来,跳过。
  心间无杂念,眼底无尘垢,是故……是故……
  “是故”后头是什么来着?!
  这篇《妙手弟子规》本是妙手一脉的弟子必修的功课,无论是医门弟子还是药弟子,能背诵全篇者方才能正式在师长跟前受教医理或药学。
  叶凤歌五岁拜入妙逢时门下,对《妙手弟子规》自是早就滚瓜烂熟,可今日却意外地七零又八落,断续不成章。
  她头昏脑涨,心想定是这几年自己太过疏懒怠惰,今后必须要勤勉起来才行。
  ****
  长烛明光融融一室,中宵夜静中只闻灯花轻响。
  虽隔着彼此都算齐整的衣衫,一冷一热的体温却于静谧灯影中来回递换。
  紧密的拥抱使二人之间没有太多罅隙,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暧昧。
  缱绻。
  ……唔,要襟怀坦荡!心无杂念!眼无尘垢!不要瞎想!
  叶凤歌赧然红面,在心中大声疾呼,以此劲涤荡、净化自己东想西想的神魂。
  定了定心后,她语调故作轻快地打破沉默,“你不是有话要说?”
  “嗯,有事想问你,”傅凛的齿关不受制地轻颤颤,说话间下颌时不时摩挲着她暖柔的发顶,“凤歌……”
  这声亲昵的低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叶凤歌好不容易打破的暧昧氛围再度勾起。
  叶凤歌心中一颤,脸上的红晕已如春夕落霞。
  她赶忙清了清嗓子,以无比浩然的正气之音强行纠正,“叫姐姐。”
  “不叫。”傅凛略垂了脑袋,将半张脸贴在她的鬓边。
  “不叫姐姐,你问什么我都不答,”叶凤歌想了想,又加重了威胁,“也不给抱,任你冷成冰都不给抱。”
  傅凛似是有些着恼,手臂重新收紧些,好半晌才闷声道,“凤歌……小姐姐。”
  虽知他根本瞧不见,叶凤歌还是故作凶恶地呲了呲牙。
  姐姐就姐姐,“小”姐姐算怎么回事?!
  不过,难得他肯稍稍让步,叶凤歌只好也退半步,“行了,你要问什么?”
  似乎明白就这算在称呼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傅凛心满意足地在她的鬓发上轻轻蹭了蹭,喃声问,“自己种的小白菜,就不能吃么?”
  叶凤歌一头雾水地皱起眉,片刻后才慢慢仰了仰脖子,以便抬头看着他的脸。
  白玉般的矜秀俊面上,唯两颊烧透,如初雪中绽开的红梅。
  他正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了小小一扇影,仿佛雨天里没寻到藏身处的小鸟,无助地轻抖着翅翼。
  这小可怜儿,难受得都开始说胡话了。
  叶凤歌怜爱地伸出手,轻柔地拍拍他的后背,耐心应着他的模糊呓语,“你想吃小白菜?”
  “你自己种的,就不吃?”傅凛将眼皮撑开一道缝,垂着眼缝儿轻瞪她,执拗又着急,奈何口齿不清,显得毫无气势。
  “长得水灵灵的,也不吃?”
  不懂他这回病糊涂后为何格外执著于“小白菜”的事,叶凤歌无奈地冲他弯起眼睛笑笑。
  “吃吃吃,明日我就去找一把种子洒在花园里,等过几日长起来了,你爱吃多少吃多少。”
  “你怎么……稀里糊涂的……”许是觉得她答非所问,傅凛咬牙,焦躁地低吟一声。
  叶凤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会儿究竟是谁稀里糊涂的?
  静默僵持片刻后,傅凛涩然出声,“我要睡了。”
  “睡吧。”叶凤歌松了一口气。这家伙终于不打算再强撑了。
  “你别偷跑。”
  “诶,不偷跑,快睡快睡。”
  ****
  大约是这趟临川之行在傅凛心中引起了极度不适,之后一连三日,他身上时冷时热,整个人彻底糊涂。
  以往他病倒后,除了喂药时会有比较明显的抵触外,旁的时候都不闹腾,只管昏沉沉地睡。
  这回却怪,虽不清醒,却时常突然睁眼,状似警惕地四下看看,非要瞧见叶凤歌还在房中,再让她过来抱一抱,才会重新闭目躺好。
  活像抵不住要冬眠,却又怕冬粮会被偷走的小兽。
  在叶凤歌的记忆中,他似乎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明显外露的不安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里,傅凛的体热终于稳下来没再反复。
  叶凤歌稍稍放下心,像以往那样和衣靠坐在床头闭上眼,双腿交叠压着被沿。
  前几夜傅凛的体温忽冷忽热,迷迷糊糊醒来时又总要找她说两句话才会安心地接着睡,她就一直不敢睡实。
  她已硬扛着守了他正正三天三夜,着实疲惫至极,才合上眼没一会儿,竟靠坐着就睡沉了。
  ****
  丑时,傅凛醒转,扭头就看到坐在身旁睡着的叶凤歌。
  他怔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抬手揉着自己的额穴。
  醒了一会儿神后,才模糊想起这几日里的些许零碎片段。
  他有点懊恼。
  去临川之前,他在书楼里待了整夜。
  鬼使神差般地翻出好几本不知哪位先祖留在书楼的话本子,边看边想。
  到天光熹微时,他就想明白了——
  若想让叶凤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最万无一失的法子该是让她对他情生意动。
  就像他对她那样,倾心迷恋,入骨入魂,割舍不下。
  然后,他就向她求亲。
  只要她允婚,成亲后不就不会走了吗?
  可是,要让她心动,首先得让她意识到,傅凛已是个可以与她并肩携手、互为依靠的大人。
  不再是从前那个惶惶不可终日、只能攀着她的脖子寻求庇护与温暖,却什么也给不了她的病弱小孩儿。
  所以他原是打算好,要假装不经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就说是去临川办事,顺道接她一同回家。
  若她应了,他便该闲适从容地陪着她在街市上走走,给她买许多喜欢的东西,说很多好听的话哄她高兴,然后再一道乘车踏月而归。
  话本子上就是这么写的。
  对待心爱的姑娘,要如春风化雨、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让她开怀心喜,她才会怦然心动。
  到临川见了叶凤歌时,坐姿要如何随意洒脱,笑容要如何云淡风轻,语气要怎样熟稔自如,所有的细节,他都反复练了许多遍。
  他本想以成熟内敛、稳重自持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
  可他算漏了自己心中对幼年旧事的恐惧,轻忽地以为自己既在傅雁回面前都能克制,那就意味着已足够坚强。
  所以那日一进临川城,所有的事就脱出了他原本的盘算。
  之后所有的事全都乱七八糟。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