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儿身旁没有人,只有她自己。
她自己怎么跑到了这山上来?
月连笙瞧见她,赶紧走上前,温柔爱怜地问道:“晨晨你怎么自己跑到这山上来了?你爹娘呢?”
“连笙姐姐,我,我想看看连绵,我还想和连绵玩儿……”晨晨说着就红了眼眶,哇的就哭出了声来,“可是我阿爹说连绵以后都要住在那个土堆里,再也不能和我一块儿玩了……”
“我阿爹不让我来看连绵,可是我想连绵啊,我就偷偷跟着来了。”晨晨边说边抹眼泪,哭得好不伤心的模样。
月连笙此时也红了眼眶,只是她没有再哭,因为她不想再让夏温言为她担心。
只见她抬起手为晨晨擦了擦眼泪,“连绵知道了你这么想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你阿爹说的没错,连绵以后都要住在那个土堆里,再也不能和晨晨一块儿玩耍了,晨晨现在可能还不懂,待晨晨长大些了就能懂了。”
若是可以,她也想像晨晨一样,什么都不懂,这样一来,哭过便过了,根本不知什么是悲痛。
谁知晨晨竟是道:“连绵是死了对吗?我阿娘说的,只有死了的人才会住在那土堆里。”
月连笙眸子里满是悲伤。
她没有说话,在邹氏与月连绵的坟冢前,她如何都说不出口“死”这个字眼。
哪怕事实就在眼前。
“这是我阿爹的错吗?”晨晨忽然问道。
“这怎么会是你阿爹的错呢?”月连笙摸摸晨晨的脑袋,感伤道,“这是……这是连绵的命不好。”
月连笙说着,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角。
“可是我阿娘说,都是我阿爹带着连绵去抓鱼却没有好好看着他,让他自己跑到一旁去抓鱼去,然后连绵才会死的……”晨晨看见月连笙抹眼泪,又跟着哭了起来,“我想早点儿来看连绵的,可是我阿娘不让……”
晨晨话才说完,便见着月连笙匆匆站起身,一副急急忙忙就要往山下冲跑去的模样,惊得她眼泪顿时旋在了眼眶里没有落下来。
夏温言见状,当即吩咐竹子道:“竹子,将这女娃儿带上。”
说完,他急匆匆地去追月连笙,竹子想要扶他,可看着那昂着满脸是泪的小脸的晨晨,他只好将晨晨抱起来才跟上去。
“连笙,连笙!咳咳……咳咳咳——”走得急,夏温言的呼吸便开始变得急促,紧着剧烈咳嗽起来。
跑在前边的月连笙猛然停住脚步,继而转过身来跑回到夏温言身旁,边扶住他边紧张地问:“温言你还好吗?是不是很吃力很难过?我,我先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那你呢?”夏温言没有回答月连笙的问题,而是反问她道。
“我……”月连笙咬咬唇,“我要去——”
“我陪你一块儿去。”不待月连笙把话说完,夏温言打断了她。
他知道她想要去哪儿。
可不论她去哪儿,他都会陪着她。
如此时候,若连他都不在她身边,她会如何?
“可是——”
“我陪你一块儿去。”夏温言再一次打断了月连笙的话,甚至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已经说过的话,“我没事的,我撑得住。”
他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
她顾虑的是他的身子,她怕累着他害了他。
可这般的他,何尝又不是在拖累她?
看着夏温言坚定的眼神,月连绵抿抿唇,紧着抓住夏温言冰凉的双手,放到自己嘴上用力哈了几口气,以给他温暖,道:“温言,我会照顾好你的,我会的。”
他陪着她,那她便照顾好他。
“嗯。”夏温言神色温柔地点点头。
月连笙紧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往山下方向走。
她心中着急,却也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顾及身旁的夏温言,她一点儿不敢走快,生怕夏温言跟不上吃不消。
她这般匆匆要去做的事,是去找晨晨的爹。
她知道连绵初二那儿早晨是和晨晨还有晨晨爹一块儿去河边抓的鱼,连绵和娘出事之后不曾见过晨晨爹露过面,她只道是晨晨爹心中自责无颜来看连绵最后一眼。
可为什么他连晨晨都不让来见连绵最后一面反是晨晨自己偷偷跑来的?
可直到方才她才知,连绵出事的时候,不是和晨晨爹还有晨晨在一块儿,而是自己跑到了另一处!
这就是说……就是说,连绵溺水而亡的时候,根本就没人看见!
月连笙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晨晨家就在窄街隔壁街巷,那是一条比窄街还要窄,住的人家比窄街还要多的街巷。
晨晨家就在这条街巷的尽头。
小小的院子,灰扑扑的两间屋房,晨晨领着月连笙到家里来的时候,她爹正在编鱼篓,见着月连笙,他顿时露出惊惶之色,慌得手上的竹篾划开了手指,顿时鲜血直流。
若不是心中有事,又怎会如此惊惶?
“阿爹你的手出血了!”晨晨见状,赶紧跑上前抓住了她爹的手。
晨晨家并非靠打鱼为生,打鱼不过是他们家贴济生活的一种方式,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她爹都会领着她去河边抓鱼。
“陈叔,你可还识得我?我是连绵的阿姐,我有些事儿想问问你。”月连笙尽量让自己冷静。
然她的话音才落,晨晨爹便慌乱地摆摆手,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知道!”
“陈叔你冷静点。”月连笙慢慢走上前,“我不是怀疑你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连绵出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求求你!”
说到最后,月连笙的语气已然变为恳求,连绵虽已入土,可她作为他的阿姐,她不能让他走得这么不明不白,她不能让他与娘连入土都不能为安,绝不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晨晨爹的脸色变得痛苦,“当时连绵那孩子说要到一旁些处去看看有没有大鱼,我当时忙着叉鱼没理会他,而且那条河边平日里我也常带他和晨晨去,河边的水很浅,一点儿都不危险,去年夏天我还带着他在河里凫水呢,可我叉好鱼领着晨晨去找连绵那孩子的时候……”
“却发现他躺在河水里,大睁着眼,已经没了鼻息……”晨晨爹说着,抬起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整个人都因自责而在颤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要是我没有带他去河边抓鱼,要是我当时没有顾着叉鱼而不拦着他,要是我过去得早一些的话……连绵那个好孩子就不会,就不会……”
“这全都是我的错啊!所以我没脸去见他和你娘最后一面啊!我不敢去啊!”
“这几日夜里,我都会梦到你娘抱着他一头撞在河边大石头上的一幕,我——”晨晨爹愈说愈躬下腰身,竟是朝月连笙直直跪了下来,将本是捂住脸的双手死死抱着头,哭出了声来,“我根本没脸去见你啊连笙!”
月连笙没有激动,亦没有崩溃,相反,她竟是很冷静。
她静默着,根本让人猜不出她心中在想着什么。
过了良久,才见得她伸出双手将晨晨爹扶了起来,冷静道:“晨晨爹,这不是你的错,你别太自责了。”
晨晨死死抓着她爹的手,稚嫩的脸上满是不安,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她爹这般模样,她有些慌。
晨晨爹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叔,你可以带我去连绵出事的河边看看吗?”月连笙忽然问道。
晨晨爹震惊地抬头。
那样只会让人伤心的地方,从来不会有人想要去看一看的。
连笙这姑娘……是疯了吗!?
月连笙眼里只有坚决。
她必须去那河边看一看。
第33章 相拥
123 青州城外只有一条河。
未逢夏日,河水尚浅。
前两日的雨水已将邹氏留在大石上的血水冲刷干净, 河水澄澈, 潺潺而淌, 安安静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月连笙站在月连笙出事的河边,而后慢慢蹲下身,伸出隐隐颤抖的手浸入河水里。
河水冰冷, 冷得透骨。
月连笙想到这么冷的天,她的连绵却为了能抓到一条鱼回去烧给她吃而将裤腿挽得高高, 将小小的脚泡在这冰冷透骨的河水里, 她的鼻尖就由不住酸涩。
她赶紧眨眨眼,以免自己又落下泪来。
她仍旧很伤心,可现在却不是她能哭的时候。
月连笙用冰冷的河水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足够冷静也足够清醒。
河边的水真的很浅,将将没过大人的脚踝而已,真如晨晨爹所言, 这样浅的河水谁又能想到会取人性命。
可一个人若真是命不好时,出门遇着水坑一头栽下去也会溺亡,更何况是河水?
连绵向来不是个贪玩的孩子,更不是个愚笨的孩子, 他若真的栽到水里,就算自己爬不起来, 也应会大声呼救才是, 可那时晨晨爹就在附近不远处, 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过连绵的呼救声。
什么叫唤声他都没有听到,跟在他身旁看他叉鱼的晨晨也没有听到。
且连绵的腿脚并未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栽倒在这浅浅的河水里爬不起来。
她也曾与连绵说过,要是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情,一定要大声叫,这样的话她会听到,她会来帮他,连绵很乖,连绵一定记着她的话,可他当时为什么不叫?
河水的冰冷通过月连笙的手一点一点传到了她心里,让她觉得很冷很冷。
就在这时,有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也伸到了河水里,握住她早已被河水浸冷的手,将她的手从河水里拿了出来。
“再这么泡下去,会把手冻坏的。”夏温言温柔道。
月连笙讷讷地转过头来看他,见着他眸中的柔软与关切,她才觉得没那么冷。
“温言,我们回去吧。”月连笙忽然道。
夏温言不惊不诧,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回去了。”
月连笙在与夏温言离开时不由又回头看了那浅浅的河水一眼。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城东陈大夫家的大姑娘,被夏温言克死的第一个未婚妻。
到河边浣衣时不幸跌入河中,不幸溺亡。
青州城外就只有这一条河。
夏家到陈大夫家下聘之时,已是秋末,那时候的河水,已是浅浅。
浅浅的河水,偏偏取了她的性命。
若说连绵是孩子不会呼救,那陈家大姑娘也不会么?
忽有一阵寒风袭来,风不大,月连笙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回夏府的路上,月连笙依旧觉得冷,即便手里捂着手炉,她也一点暖意都感觉不到。
“温言……”月连笙抬起头,看向紧挨着她而坐的夏温言。
夏温言抬手抚上她瘦了一圈的青白小脸,“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月连笙咬咬唇,沉重地点了点头。
如今,她能说话的,就只有他而已了。
“温言,我觉得——”月连笙蓦地紧紧抓着手中的手炉,“连绵是被人害死的。”
此时此刻,邹氏与月连绵的坟冢前,晨晨爹正跪在地上给他们烧纸钱。
风将烧成灰烬的纸钱吹飞了漫天,黏在了晨晨爹的身上头发上,可他一点儿不在意,只不停地将纸钱朝火里投。
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身子也颤抖得厉害。
只见他面色惶恐苍白,嘴里低低喃喃有声:“别怪我,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还有晨晨和晨晨娘,我不能让她们母女俩有危险……我不能……”
*
谦逊园静悄了几日,现下又终是有了人声。
晃晃高兴地直围着夏温言和月连笙打转,但一会儿后它好像发现了主人的情绪不对,它便安静了下来,没有再叫唤。
月连笙将夏温言扶进屋,本是要与绿屏一道伺候他好好沐浴一番,夏温言却拦住了她,柔声道:“连笙也去好好洗洗这几日的疲乏,然后好好睡一觉,你累坏了。”
月连笙想也不想便摇摇头。
夏温言默了默,随后凑近月连笙耳畔,低声道:“那连笙是要和我一块儿洗么?”
月连笙的脸轰然烧红起来,转身就急急跑出了屋,“我,我这就去洗!”
夏温言轻轻一笑,吩咐绿屏道:“替我去陪着她吧。”
“是,公子。”
月连笙泡澡的时候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直到水快凉了,她才想起自己泡了许久,要回屋陪着温言了。
月连笙回到夏温言身旁时,徐氏正坐在床沿上与他说话,面上眸中是浓浓的心疼与慈爱。
月连笙低下头,不敢看徐氏一眼。
温言身子已经很不好,这几日还一直为着她家中的事情劳累着,甚至连家都没有回,娘心里一定恨极了她这个儿媳妇吧。
谁知徐氏非但什么责怪的话都没有,反是安慰她道:“可怜的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别太伤心了。”
徐氏没有久留,与夏温言再说了些话后便离开了。
徐氏离开后,肖大夫来替夏温言诊了脉,直到听到肖大夫说脉象与以往没多大差别,只是脉象有些快,还需多加歇息,月连笙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这才稍稍落了地。
即便如此,月连笙还是不放心,看着他吃了饭喝了药,她才觉得安心些。
窗外,夜幕早已拢上。
喝过药后的夏温言渐渐睡了去,月连笙惭愧自责又心疼地看着他眼眶下边的青灰,吹熄了灯火,放下帘帐,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侧,生怕将他给吵醒了。
月连笙躺在床上,即便她已困倦到了极致,可她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只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帐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