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年少天才,但是在书院里读书太久,心思受了影响,格局还不够开阔,好在年龄还小,不算致命的缺陷。做皇帝的人,不怕蠢一点,就怕疑神疑鬼,心机百重却不用到正地方。
钱正轩不高兴地撇嘴:“我只是以怨报怨,怎么就有小心思了,难道只许别人欺负我们吗?我偏要欺负回来,你口口声声说要补偿我们母子,可是梁文景这么过分,你还要安抚他。”
钱元恒将披到身上的外衣拿下来,回头看了眼满脸不服气的钱正轩。
“正轩,你觉得治国是什么样的事?做皇帝是什么的事?”
秦柠觉得气氛有些不好,想拦住这两人,被钱元恒挡了一下:“阿柠,正轩以后不仅仅是个要位高权重的臣子。”
书院里培养的都是为人臣的学子,不会有人教他们为君之道。
钱正轩咬唇不语。
“你觉得做皇帝的人,便不用受委屈,遇上什么事都能直接打回去吗?”钱元恒盯着他,这个少年是他的儿子,是他血脉相连的人,是他骨血的延续,他如何舍得这个孩子伤心,可是天底下的事没有那么单纯。
“梁文景出身江西梁氏,江西梁氏不是普通的世家大族,他们是大乾士族之首,天下士子尽俯首的人家,梁文景是梁氏长子嫡孙,威势赫赫,若不尽心拉拢,单凭梁氏一族,便能搅弄的满城风雨。大乾立国一年,你觉得受得起这样的摧残吗?朕能随心所欲吗?”
他比谁都想干掉这些干吃饭不干活的士族,可惜这些人虽无兵马,却掌控者国家大半钱粮,其地位不言而喻,在以往的宫廷里,自视甚高的淑妃母子,也对梁贵妃有所忍让,因为心知肚明,新朝想要巩固政权必须拉拢世家权力。
“正轩,我明白你的心思,早晚有那么一天,但若是草率打草惊蛇,恐怕就真的没有那一天了。”
秦柠怔了怔,没想到他也如此艰难。原本只觉得做皇帝的人,便是前朝末帝那等亡国之君,也该是逍遥自在的,怎么到了钱元恒这里,就要被人压制着。
原来,做皇帝也这么苦吗?
她看了眼钱元恒堆了满桌子的奏折,觉得的确挺辛苦的。他们白天一起逛花园,夜里自己就可以休息了,钱元恒却还要批折子。
钱正轩抬起头来,果断道:“那我也要和你一起过去,我是不知道这些,但是我可以学的。”
“穿衣服,夜里冷。”钱元恒没有再拒绝,趁着钱正轩去穿外衣的功夫,偷偷往秦柠脸上亲了一口,低笑道:“我可能很晚才回来,你先睡吧。”
“你可别骂正轩了,他还小呢,有什么不对慢慢教,这些年……是我没有教好他。”
秦柠的语气有些低落,她自认不是普通的乡间妇人,还将钱正轩教成了状元之才,可是今日看着,正轩的不足之处,还太多太多,而她无能为力。
“胡说八道,你将他教的很好,除了我的阿柠,还有谁能养出一个十五岁的状元儿子,他现在不懂这些也正常,谁家孩子十几岁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三十多了才闹明白这些道理,我们正轩很好很好了。”
第14章 江河湖海
这是他的真心话,钱正轩是非常优秀的孩子,至少钱元恒自认十五岁的时候,是完全不如他的。
他也从未见过如钱正轩一般优秀的人。
秦柠的自责完全没道理,她已经做到了最好。
钱正轩套上外衣奔回来,听的一清二楚秦柠说了什么,他推开门看着秦柠,慢慢蹲在秦柠膝前。
“娘,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也觉得我不好吗?可是我觉得天下间没有比你更好的娘了啊。”
这是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啊,她那么辛苦地养育他长大,就算钱正轩现在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农夫,秦柠也很厉害了。
秦柠红着眼道:“你们快去吧,我……我没事。”
钱元恒笑了笑,伸手将钱正轩的脑袋拧到一旁,朝秦柠唇上亲了亲。
钱正轩看不见他干什么,然而能够想到,当着儿子的面都这么不忌讳,老流氓一个。
秦柠一把推开他,羞恼道:“你们还不快去,我……”
钱元恒还是这么不要脸,他们儿子就在这里,把人家脑袋转过去,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觉得羞。
钱元恒轻轻笑了笑,拽起钱正轩,大笑道:“儿子,跟爹走。”
梁文景已经在御书房等了好半天,左顾右盼就是等不到一向准时的皇帝陛下。
他慢慢出了一身冷汗,生怕钱元恒是生气了。
不同寻常的状况,总会令人感到紧张害怕。
御书房的门响起时,梁文景心里猛地一沉,他看见了跟着钱元恒的人。
陛下竟然如此看重钱正轩,入宫第二日就带他来了御书房,这等恩宠也太过了。
长在钱元恒身前的二皇子三皇子,也不曾踏入过御书房的门,钱正轩见他们,总是在上书房。
“静安侯久等了,心里没什么不乐意吧。”钱元恒淡淡道。
“臣不敢。”梁文景心中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每当钱元恒用这种波澜不惊的语调说出阴阳怪气的话时,整个朝堂都会陷入迷之沉默,因为这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钱元恒皮笑肉不笑道:“静安侯身为御史台的官员,肆意出入六部,可没见不敢。”
“臣……”梁文景急出一身冷汗,“臣有罪,一时忘了忌讳,去找了尚书大人叙旧,请陛下降罪。”
“静安侯倒是自觉,你身为御史台官员,自己说说该怎么降罪?”
“臣不敢,请陛下降罪。”
“静安侯,你妹妹在后宫挑衅皇后,你在前朝扰乱朝纲,你们兄妹都厉害着呢,朕觉德,既然你妹妹被禁足了,你也有样学样,禁足一月如何?”
“臣谢陛下恩典,只是御史台……”梁文景叩首道,“臣愿戴罪立功,不使御史台出问题。”
“没事,御史台有人看着,卿只管好好反省,到了日子就能出来。”
梁文景低头道:“陛下,臣妹无状已经被罚,家父来信询问原因,若是臣也被关了,没有人给家父回信,江西梁氏可能会恐慌呢。”
他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胁迫钱元恒,表面依然是毕恭毕敬的。
钱元恒冷笑:“梁老先生的信,直接给朕就是,爱卿既然做错了事,就该被罚,朕相信梁老先生是明理之人,不会因此而责怪朝廷。”
梁文景梁文景,梁家人何其猖狂。
“陛下,家父胆小,不经恐吓,除了臣的话别的一概不听一概不信,只怕我们兄妹接连被关吓到了他老人家,家里旁的人一时无状,做了错事,还请陛下三思。”
他便不相信,钱元恒真敢对他们兄妹下手,如今天下是皇家的天下,更是士族的天下,他们可不管谁做皇帝,任由天下改朝换代,士族屹立不倒。
钱元恒目光森冷地盯着他,梁文景吓出一身冷汗,却是寸步不让。
不能让,不能被人夺走自己的权势地位。
江西梁氏会帮助自己,却给不了妹妹多少助力,只能靠自己,为妹妹和外甥撑起一片天,夺到他们的权位。
外甥是钱元恒的儿子,凭什么要被那个野种二皇子和那个乡下小子压一头。
梁文景至今不知道,他的外甥是别人的儿子,他心目中冰清玉洁的可怜妹妹,早就与人有染。。
钱元恒忽然恶劣地一笑,问道:“静安侯还记得江海吗?”
梁文景当然记得,江海是他的好朋友,当年一起骑马打仗,指点江山的情景如在眼前,年少之时他还曾和江海约定同去大漠看落日。
可惜那个人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少年时光,这是梁文景半生的痛,眼睁睁看着挚友去死,却无能为力,在危急的状况面前,他连落泪的功夫都没有,甚至那人下葬,他都不在旁边,只能很久之后,对着他的坟墓上一柱清香。
他实在不知道钱元恒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江海,就算他们感情再好,江海也已经死了,梁文景不会为了个死人让步。
钱元恒笑了笑:“你没有觉得,三皇子和他有点像吗,尤其是那双眼,像不像我们刚认识江海的时候。”
梁文景抬起头看他,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双手握成拳头,爆出的青筋根根分明。
“三……他是江海的……”梁文景说不下去,颤着嘴唇问:“钰儿和江海,是那种关系?”
他决不相信这样的鬼话,江海已经死了那么多年,钱元恒怎么能拿他当借口,梁钰自小便是大家闺秀,又如何会跟人私相授受,未婚有孕,甚至骗了他这么多年。
一定是钱元恒骗他的。
“江海死之前求我娶了梁钰,因为梁钰已经有了身孕,他打算向你提亲,结果没想到自己命短,他担心你们梁家知道梁钰做了这种事会干脆杀了这个女儿以全名声……”
钱元恒没有继续,梁文景却完全懂了,事实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三皇子那双眼,不知道像谁,有些阴郁,和阳光开朗的江海完全不像,可是真的想一想,那个形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怪他没有往那边想过,早就该发现的事情了,却被梁钰瞒了许多年,帮着这个妹妹干了争权夺利的很多事。
“陛下,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周爱卿和袁桓,没有别人了。”钱元恒看着他,淡淡道:“朕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养,没想到把梁钰的心养大了,把你们梁氏的心养大了,静安侯觉得,江海的儿子,是比朕的儿子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吗?”
梁文景实在想不到这些内情,他摇头道:“陛下,臣不知道,钱兄,我不知道。”
“我梁文景喜好权势,我梁文景护短,可是钱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该知道,梁文景不是不明是非的人。”
他若是知道梁钰瞒了他这么大的事情,别说和钱正轩争夺了,就是二皇子那里,他也不会跟人争的,不管是谁,都比三皇子有资格,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的儿子,和这天下江山没有分毫关系,凭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该是他的。
“文景,就算他是朕的儿子,你以为你这些年干的事就是对的了吗?正轩是朕的嫡长子,你竟觉得他不如你梁氏血脉,你江西梁氏血脉尊贵,朕也高攀不起了。你为了梁钰母子,竟然处处威胁朕,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军中时自己说过什么。”
那时候带着妹妹离开梁家的梁文景说:“此生绝不与梁氏为伍。”
因为梁文景的生母早逝,继母恶毒,掌控了内宅,对梁家兄妹极尽打压,梁文景受不得侮辱,愤而离家,现在却不仅仅和梁家和好了,还跟梁氏沆瀣一气。
静安侯梁文景是新朝爵位最高的人,他如今在很多地方与皇帝陛下水火不容,皇帝陛下也是各种猜忌他,可是梁文景依然是钱元恒最器重的臣子。
因为他总想着梁文景有一天能够想起自己的誓言,和他站在一起反对世家的统治,结果梁文景却是越陷越深。、
梁文景彻底沉默了,他忽而明白为什么钱元恒大半夜还要让他进宫。
并不是单纯为了替钱正轩出气,而是他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失望到一刻钟都忍不了。
梁文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当年他也是个热血澎湃的少年郎,一心想着报复梁氏,让自己和妹妹过上好日子,结果十几年后再看,好日子是有了,人却已经不是当年的人了。
他捂住脸,浑身颤抖道:“臣自请禁足。”
梁文景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他现在并不怕失去权力地位这些东西,他相信钱元恒不会真的心狠手辣将他逼上绝路,当年一起并肩战斗的情谊不是能够轻易抹去的。
第15章 夜深人静
他的妻儿再重要,想必也不会重要到让钱元恒不在乎一切。
“文景,朕一直视你如兄弟,阿柠和正轩在朕心里是什么人,你该知道,朕也不想有一天为了他们与你为敌,你可明白?”
梁文景当然明白,他刚认识钱元恒的时候,还陪着这人回了次大叶乡。
整片焦黑的土地出现在眼前时,这个山一样坚毅的男人跪在地上哭得仿佛是个被抛弃的孩子,那样的伤心,使天地失色。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来,他唯一一次见钱元恒失态,这个人深爱着他的妻子。
所以当年他要娶梁钰的时候,梁文景还有些不乐意。
他毫不怀疑,如果可以,钱元恒可以抛弃到手的荣华富贵,寻回他的妻儿。
所以当秦氏母子回来了,他才如临大敌,恨不得将钱正轩扼杀在摇篮里,因为他知道,这对母子对钱元恒而言,意味着全天下最重要的东西。
梁文景深夜匆匆忙忙而来,匆匆忙忙而去,还是惊动了很多人。
皇帝陛下是个省事的人,几乎没有干过半夜招人的事,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时之间,许多人心里都忐忑不安,莫不是边境又有骚动,静安侯要披挂上阵?
钱元恒深夜回到寝殿,秦柠还亮着烛火等他。面容柔美的女子坐在灯光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却没有在看,而是倚着熏笼昏昏欲睡。
钱元恒心中一片柔软,真好,这么晚的夜里推开门,还能看到阿柠等着他,孤枕难眠的十几年,这样的梦都是奢侈地,他总是幻想着哪一天打开门,门内有个烟波如水的女子温温柔柔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年轻的时候,阿柠自己怕黑,每晚都会等他回了家才敢睡觉,哪一天他晚了,她便会这样抱怨一句,然后让他抱着她去睡觉。
他走上前抽出秦柠手中的书,一下子惊醒了秦柠,“你回来了?”
钱元恒打横抱起她:“等急了没有,该早点睡的。”
秦柠睡眼惺忪,将脸埋在他肩上蹭了蹭,含糊不清道:“你回来了,我要和你一起睡,我害怕。”
钱元恒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蹭软化了,他甚至没有昨天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想安安静静地抱着他爱的这个女子,直到天荒地老。
温暖柔软的龙榻十分宽大,往常钱元恒自己睡的时候,总觉得有冷风吹进来,屋内的地龙开的再暖都没有什么用处,打心眼里就觉得寒凉。有了秦柠,怀中女子的身体并不热,甚至比他还冷一点,可是心里满满的,再也没有风灌进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