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死狗,平日里见到生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半夜三更的鬼叫什么?!”
“汪汪汪——呜嗷——”
狗吠之声越发惨厉。
“还叫,再叫我明天就把你这只老狗杀了吃狗肉!”
“嗷——!”
犬啸悲鸣一声,戛然而止,再无半丝声息。
一片死寂的夜色中,号吹阴风阵阵,呜呜作响,仿若幽冥鬼哭。
“大毛?大毛?!”
屋内男人喊了两声,却不见回音,不由恼怒,骂骂咧咧起身开门,冲到狗窝旁,大骂道:
“你个死狗,骂你两句就装死……”
猝然,话音骤消,犹如被鬼怪吞去。
男人身披外衣,两眼暴突,面白如纸,死死瞪着狗窝旁的漆黑地面。
那里,平躺着一个长条状物体,全身上下都被细细密密的银色丝线缠住,如同一个诡异的蚕蛹,在蚕蛹的顶端,是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探出一个狗头,口齿大开,舌头伸长,眼角耳孔血流不止,而在狗头头顶,又是一个黑黝黝的深洞,从中流淌出肉色碎豆腐状的粘稠液体——
男子脚下一软,扑通一声坐地:
“啊啊啊啊!”
凄厉惨叫划破漫天黑云,挑出赤红如血的月色。
*
月落日升,沉云压境。
农家小院内,十余名捕快面色肃整围站一圈。
为首一人,身披黑色斗篷,年纪四十上下,眸光精锐,下巴上留着一小撮修剪整齐的小胡子,正是乐安县县衙的捕头孙莽。
而围站在周围的一众年轻捕快,个个面色发白,捂着鼻子站得老远,皆是一副恨不得躲到八丈远之外的神色。
唯有一个身形精瘦的捕快,仔细在狗尸旁边绕了一圈,掏出一副黑手套戴好,蹲下身剥开缠住狗尸的银色丝线,将尸体抽出,扶着狗头看了看,长叹一口气,摘下手套向旁侧的捕头抱拳道:
“孙捕头,和前面两起案子一模一样。”
捕头孙莽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眉头紧锁,又用刀鞘敲了敲早已变成空壳的狗头,口中喃喃道:
“不到一个月时间,惨死一只家兔,两只家犬,而且死法都如此怪异……”
说到这,孙莽抬头看向刚刚验狗尸的捕快:“崔正,你如何看?”
名为崔正的捕快眉头皱成一个疙瘩,摇了摇头:“这事儿透着怪异,这只老狗和前两次一样,都是先被这种奇怪的银丝勒死,后被尖锐之物穿透脑顶,抽去了脑浆……属下从未见过如此残虐的手法,幸亏死的仅是几只家畜,若是……”
说到这,崔正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孙莽也是沉面不语。
旁边几个小捕快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推我搡上前,叽里呱啦发表看法:
“孙捕头,依咱们兄弟几个分析,这事儿啊,肯定不是人做的!”
“对对对,你看这狗身上的银丝,简直就跟蜘蛛丝是一模样啊!”
“没错没错,依我看,这定是咱们县上出了蜘蛛精啊!”
“头儿,咱们还是赶紧寻个道士抓妖啊!”
“都给我闭嘴!”
孙莽立时大怒,厉声叱骂:“什么蜘蛛精,这是什么屁话,我大明朝国泰民安,怎会出现这等妖邪之物?!”
几个小捕快立时噤声,纷纷退后。
崔正一脸恨铁不成钢瞪了几个小捕快一眼,上前道:“孙捕头,以属下所见,如此怪异之事,若不是妖物,恐怕就只能是——来自江湖!”
孙莽摸着小胡子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推断,所以七日前就去拜访了聚义门分舵乌门门主许良山,可惜……”
“难道是许门主不愿帮忙?”崔正问道。
孙莽摇头:“我根本没见到许门主,据他门下人说,许门主去天兴镖局处理一件江湖琐事,怕是一时半会都回不来了。”
“那——不如去问问分舵风门的冯峒。”崔正道。
孙莽长叹一口气:“冯峒那人眼小贪财,为人不正,若是去求他,恐怕要狠狠宰咱们一笔银子。”
“那该如何是好……”崔正也犯起了难。
“不过,我这次去聚义门,倒是听到一个消息。”孙莽摸着小胡子,看向崔正,“说是咱们县里来了两位高人,武艺超群,品德高重,有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之能,就住在桑丝巷。崔正,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妹妹是不是嫁给了桑丝巷的一个铁匠?”
“这个……”崔正有些为难,“那二人之事我也略有耳闻,但听说只是帮百姓做些补房捉猫的琐事,怕是……难堪大用。”
“如今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孙莽长叹一声,“你暂且去打听打听,若是能用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唉,实在不行,就禀告大人,备些银子去找那冯峒帮忙吧。”
“……是,属下遵命。”崔正抱拳应下。
*
午膳时间,乐泰酒楼内一片繁忙景象。
“小二,这边加壶酒!”
“小二,点菜啦!”
“小二,我们的卤肉咱们还没上啊,赶紧催催!”
“哎哎,大爷莫急,就来就来!”
陈冬生甩着手巾在桌椅间隙中穿梭不停,倒水点菜端菜喊价,忙得是足不沾地,满头大汗。
可即便是如此,两只耳朵仍旧是竖得又高又直,六方八卦尽收耳廓。
这边,两个黑脸大汉一脸激动,讨论的是古往今来男人们都感兴趣的话题:
“嘿,听说了吗,春花巷隔壁那家窑子,又来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我知道,那美人是京城一个大官家的小妾,那大官得罪了西厂,结果被砍了,家眷全部充了官窑!嘿嘿,我早就去试过了,那真是一个绝品。”
声色犬马之事,无聊无聊。
陈冬生暗暗摇头,转身离开。
再走两步,又有两个公子议论时事政治:
“如今西厂独霸一方,东厂沦为西厂爪牙,锦衣卫为虎作伥,朝廷诸部沦为摆设,这天下,已是监党的天下,我们读这些书还有什么用!”
“嘘嘘,兄台小点声,若是让人听到,咱们两个的脑袋不保啊!”
老百姓不谈时政、不谈时政!
陈冬生一边默念,一边快步远离。
窗前,几个批菜大户讨论的是最新的猎奇新闻。
“喂喂,给我家送菜的那个老吕知道吗?”
“哦,那个老光棍啊,咋了,难道娶老婆了?”
“哎呦,就他那臭脾气,不是骂天就是骂地,除了他那只老狗不嫌弃他,还有谁能跟他过啊?”
“嘿,如今那老狗也不跟他过了,那老狗——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说出来吓死你们,那老狗是被蜘蛛精害死的!”
“啥?蜘蛛精?!”
“没错,听说那狗死的可惨了,全身缠满蜘蛛丝,头顶还被蜘蛛精开了洞,脑浆横流十里啊!”
“哎呦我的天哪!”
“你说说这世道,真是国运不昌,妖孽横行啊!”
“哎呦,这话可不能说,小心你的小命!”
“对对对,不谈这些,喝酒喝酒!”
陈冬生眼中精光一闪,迈步上前,扯开笑脸道:“几位爷,还需要些什么?要不让小的……”
话未说完,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大喝。
“小冬子,有人找!”
陈冬生笑脸滞了滞,忙向几个客官致歉,匆匆赶到了门口,定眼一看,不由一愣:“崔大哥?”
来人一身常服,身形精瘦,面色黝黑,眸光坚毅,正是陈铁匠的大舅子,县衙捕快崔正。
“小冬子,最近可好?”崔正露出笑意,揉了揉陈冬生的头发。
“崔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陈冬生一脸激动道。
崔正笑容敛去,压低声音:“我此来是有要事问你。”
陈冬生立时双眼一亮,忙扯着崔正袖口坐到角落,压低嗓音道:“崔大哥尽管问,小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正定定看着陈冬生:“之前听你大嫂说,你和桑家茶摊那两个伙计很熟?”
“你是说郝大哥和尸大哥?”陈冬生双眼更亮,“是挺熟的,莫不是崔大哥有事要拜托他们帮忙?”
崔正点点头,凑近陈冬生:“是衙门上的事儿,万万马虎不得!”
陈冬生吸了口凉气,两眼四下一望,也凑了过去:“崔大哥,不会是那个——蜘蛛精的事儿吧?!”
此言一出,崔正立时面色一变,双眼四下一扫:“莫不是此事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
陈冬生摆了摆手:“还不至于,但我估摸着,不出三五日,这全县百姓恐怕都会知道了。”
“这下可难办了,若是谣言四起,恐怕就大事不妙了。”崔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听说不是只死了几只狗吗?还不至于吧。”陈冬生奇道。
“但是那些牲畜死得太过怪异,不得不防,就怕以后——”崔正一脸凝重,“我们本想寻些江湖人士帮忙缉凶,无奈聚义门分舵的乌门门主远行,风门门主又是……唉……”
“风门门主是那个冯峒吧。”陈冬生一脸不屑,“我听郝大哥他们说了,那的确不是个东西。”
此言一出,崔正立时双眼一亮:“你那位郝大哥和聚义门有关系?可否走他的路子,帮我们寻个线索?”
“这个……恐怕不行,郝大哥他们已经和冯峒撕破脸了……”陈冬生摸着下巴,“不过,最近郝大哥一月前收了一位账房先生,或许能帮忙。”
“账房先生?!”崔正惊诧,“一个算账的,如何能帮忙?”
“崔大哥,你有所不知,那个账房先生——”陈冬生露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可不是一般人!”
*
淡云斜照,细风软香,桑叶低绿影,三人围桌坐,茶香淼淼。
“文书生,怎么样,这个月咱们赚了多少?”
郝瑟趴在葡架下小桌旁,眼巴巴看着端坐桌后的账房先生。
身侧尸天清直身而坐,端着茶碗,时不时瞥一眼文京墨。
文京墨面色阴沉,左手吊在吊带里,右手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打个不停,突然,指尖一顿,抬头看向对面二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赚了!”
“哇!”郝瑟举手欢呼,又瞪着死鱼眼问道,“赚了多少?!”
文京墨扯了扯嘴角:“三文钱!”
“诶?!”郝瑟大惊,一把抢过账册,一阵乱翻,“不可能,老子这个月明明接了十桩委托,件件都报酬丰厚!怎么可能才赚了三文钱?!”
尸天清皱眉:“是不是算错了?”
“算错?”文京墨眯眼,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总共就这么几文钱,我怎么可能算错?!”
“这个这个,帮李大妈洗衣服,老子明明收了两筐萝卜!”郝瑟指着账册喊道。
“郝兄莫不是忘了,你说要促进什么邻里关系,就给街坊邻居每家都送了五斤萝卜,最后两家不够斤两,还自己掏钱去市集买了两斤添上的!”文京墨冷声道。
“额——”郝瑟挠了挠脑袋,又指着另一项,“那这个,帮吕大伯家搬家,咱们可收了十文钱呢!”
“郝兄不是又花了十五文钱给吕大爷家买了一个花瓶,说是要给吕大爷暖房吗?”文京墨端起茶盏。
“诶……”郝瑟抓了抓脸皮,“那还有这个,文书生你帮周大娘给他儿子写信,让他回来参加周小姐下个月的婚礼……这可赚了、赚了……额……”
“售后服务,免费项目……这可是郝兄你自己说的!”文京墨啪一下放下茶碗。
尸天清轻咳一声,低头喝茶。
郝瑟一缩脖子,默默把账册送了回去,干笑两声:
“哈哈,早知道还不如和顾桑嫂一起住到去周大娘家帮周小姐绣嫁妆呢,那可是二两银子的高价啊……”
“你们两个会绣花吗?!”文京墨瞥眼。
郝瑟缩脖抓头发。
尸天清闷头喝水。
文京墨食指扶额,吸了口气:“郝兄,若是再这般下去,不消半月,咱们三人都要‘身伫南山颠,满胸踌躇志,却空怀悲壮’了!”
“哈?”郝瑟狂挠脑袋,“啥子意思?”
“喝西北风……”尸天清一旁注解。
“哦,好诗好诗!”郝瑟立即呱唧呱唧鼓掌,可却在文京墨的阴冷目光中,慢慢缩了起来。
尸天清瞄了二人一眼,嘴角悄然勾起。
文京墨深吸一口气,喝茶定了定神,又道:“郝兄,你可还记得顾桑嫂临去周家之前曾嘱咐过你什么?”
“啊?”郝瑟抬头,“不就是让咱们好好顾茶摊,莫要荒废了生意嘛,这几日茶摊的生意老子照顾得妥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