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英笑道:“我只问你,宜州这些的商家店铺,你最愿去哪家?”
施翎也笑起来:“若有闲钱,自然要买了酒吃。曹家哥哥要是卖酒,我定定时时光顾。”
曹英无奈道:“桃溪何家卖得好酒,几十年的经营,我如何与他家相争,还是另寻其它的买卖。”
施翎不解:“曹哥哥家棺材生意兴隆,何必去做别的行当,常言道:万事开头难。平整的好道缘何不走,偏要去趟荆棘?”
曹英叹道:“日日与死人打交道,晦气得紧。”想想又道,“家中枝叶繁茂,百子千孙的,少不得几百张的嘴……”
施翎笑道:“哥哥可是扯谎,我细数半日,曹家也不得这些人。”
何秀才在前头笑,回身对施翎道:“你曹哥哥是做生意的,他们索溜的嘴皮,再平常的事也要夸大几分,你不如折半拣了听。”
曹英大笑几声:“说惯了嘴,我虽巧舌,根子却不欺人,不做以次充好的下作手段。”
何秀才赞道:“行商当以‘诚’为首,开门迎客,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曹英连连点头,道:“亲家公说得在理。”
何栖闷笑,别看何秀才说得明白,似是事事通透,出门在外却是受不得好话鼓动,又不擅讨价还价,明知对方漫天开价,他却不与之争辩。若是心头之好,徘徊回顾,多花些银钱也要买将回去;若是寻常之物,他便转身离去,店家见了。每上来拉他袖子伏首卖好,哭诉困顿 ,何秀才听罢,又慷慨解囊。
何栖初时只当何秀才误信店家家道艰难,谁知何秀才道:虽知不真,但他低眉乞怜,弃尽颜面,何苦与他计较?
他自家有气节傲骨,不食嗟来之食,见不得他人为了赚几个铜子曲膝弓背,赔尽小心。
何秀才也知自己的毛病,家中早非先前光景,并不宽裕。遇着要支使大钱的事物,便使人托与卢继。喜得卢娘子暗地念佛:郎君君子端方,难免过迂,眼下倒知打个弯,可见娘子在天有灵暗地庇佑。
沈拓见她边走边笑,忙护着好以免摔倒,笑道:“阿圆自顾自出神,一街的人,千万当心。”
何栖拎高小灯笼照他的脸,道:“大郎在我边,我放心得狠。”
一句话说得沈拓心花怒放,接过她手中的纱灯,道:“阿圆只管赏灯看景,我护着你。”
何栖道:“倒不是为景,表伯在为营生犯愁,我也有几分挂心。”
沈拓道:“这岂是一朝一夕便得的?你又难得出来,一年也只得一夜这般热闹,宜州不知招了多少的能工巧匠,才制得这一城的灯,阿圆先看灯作乐,散散心。”
何栖知他不愿自己劳神,笑道:“却是偶尔生得一念。”
沈拓道:“万事回了桃溪再作长议,阿圆先别惦着这些。”
曹英耳尖,追上几步问道:“弟妹有什么主意,可能告知一二,也好让我得些想头?”话出口,又大悔,忙揖礼赔罪,“表弟弟妹只当吃酒吃昏了头,问了不知好歹的话。”
何栖不以为意,侧身避过后说道:“表伯不必多礼自悔,事无不可对人言。”
何秀才也点头:“曹家侄儿多虑了。”
沈拓从来大度,更是没放心上,施翎与沈计却是懵懂,不知门道。曹英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尽是没一个计较他失言,心里反倒生出忧虑来:无半点防人之心,可如何做开门营生?便是得了好行当,别也被人骗了。
何栖细声道:“我想着澜江水通后,因着水路便利,想来不少商铺进出补货,少不得要弃车择舟。桃溪溪流穿城,水道却窄,漕船难进,多为蓬舟小船,通行虽可,却非载货之选。不如,我们买了漕船,只做护送的生意?再一个,大郎交游广阔,识得……”她偷回头看了眼何秀才,声更小了些,“识得一些好汉,若是遇着事,也能得个薄面,攀个交情。”
沈拓在心里道:便是遇上劫掠的,吃我打杀,还怕不识好歹?漕运用着好些水手船工,倒也不慌,托了陈据,自能招徕人来。桃溪近水,青壮十个里少说也有九个通得水性。他日明府调任,我粗放鲁莽 ,护船差使也合我的脾性。
他们夫妻心意相通,眼神交错之间便知了心事,不由相顾而笑。
曹英也在一边盘算开来,左思右想,只觉这主意再好不过。桃溪富县,多少的货资往来,通了澜江,又有漕船,便能做大宗的买卖。好过分拨几次,费时耗利。曹英拍手跺脚,只遗憾自己没想到这上头,道:“果然是一桩好营生,大郎归转后,与弟妹亲家公详议,别漏了细处,这可不是一般小事,要有一个周全的长计。”
何栖本来心中也没底,不过一个意想。行路艰难,他们好生来看灯都能招来小人,想来货运之道也不太平。他们背靠明府,沈拓在桃溪也颇负凶名,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缺。三者兼具,此事定大可为。
不曾想曹英也叫好,曹家是擅经营之家,曹英又有几分精明见。他一说好,何栖心里又定了几分。
何栖与沈拓得了这么一个主意,双双生出归意来。宜州再好也是是非之地,千灯万盏也是别处的繁景, 不如早早归去与季蔚琇、曹家叔伯商议一二。
他们在宜州思归,桃溪也有人苦苦盼着他们早日归来。
齐氏见李家形容越来越不堪,李货郎病久阴晴不定,好好歹歹,好时便将她哄了又哄,几万分的体贴柔情,歹时便说一些酸言酸语,自怨自艾的话,又疑她在等自己死后另嫁。
李家翁从来是吃好睡好,不沾半点的事,毫无半点为长之慈,饭桌上有好的吃食,他也不让着儿孙,边道:“炖的烂鸭,想是孝敬我的,我便吃了。”也不管桌边几个孙儿馋得眼珠子都要掉进汤里。
大李氏更加悭吝起来,日日数着米粒下锅,不叫他们多吃一口的饭,天天哀声叹气道:“过一个春年,耗了多少钱银米粮?都是些没脸的,家中留着作看盘的糕点,他们上门倒不客气吃了去,不知是没眼见还是贼骨头,专拣好的下肚,呸,自个家中只拿几把青豆待客,真是只进不出,打娘胎算计的。”
齐氏不吭气,什么人家还看盘呢。拿了一个盘点心,也不让人吃,今日摆,明日摆,硬充脸面。谁知邻舍上门,老实不客气拿起吃了,还道:“难得的云片糕,只不太新鲜,边儿都发硬了。”心疼得大齐氏晚上做了一锅的稀粥。
齐氏有时嫌弃饭食不好,大李氏便笑道:“都道年难过,勉强对付过去,米缸都空了。”
齐氏也不肯拿钱,抹泪道:“体己都为李郎请了郎中抓了药。”
大李氏见抠不出钱,脸一摆,骂骂咧咧开来了。
小李氏日日花枝招展不着家,倒是几个继子学得坏了,饿了也不叫大李氏,只管跟她来要吃要喝,又欺负自己亲生的儿女来。她偷买几块糖糕在家,偷偷塞给小儿,一时没吃,拿手里不到片刻,便让兄长得了去。
齐氏半夜想到:从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靠子。我先时竟是错了。
先时等沈拓不来,齐氏便回了沈家一趟,谁知人去楼空,一打听竟是去了宜州,心里更是打翻了五味瓶。自家在此受苦,他们却是自在,受了多少苦痛生养了两子,只将自己这个亲娘撇在一边。
齐氏一路哭了回去,昼夜盼了沈拓他们归来,好好说道说道。
第87章
十六那日飘起了蒙蒙丝雨, 满城的彩灯倒似一夜之间失了颜色, 昨日繁华恍如旧梦。
何栖一行人起了个大早, 喂饱了马, 又吃了米粥肉饼,收拾得妥当, 离城返家。
他们要走,店家与店伙计连念几百的佛, 小心翼翼将他们送出门, 只盼再也不来此等恶客。
异乡归来马蹄轻。
明明是一样的脚程,归途却是周身轻便, 便连拉车马也扬着四蹄咴咴嘶叫。街上行人了了, 偶有几个也是揣着手、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秦楼楚馆更是春闺被未温,深怨天光早。
施翎嫌蓑衣笨重,只戴了斗笠,骑在马上更显得清瘦细条, 他打头走在前面, 想着宜州也不过如此,还不及桃溪秀美呢。正想得移了神,路过一家花院,一个细巧之物冲他投掷过来。施翎吃惊, 急忙撇开头, 抄手将细物收在掌中, 却是一枚蒸得软烂的枣子。
抬对却见一个俊秀郎君凭栏而坐,面前几碟下酒, 看他受扰皱眉,笑了起来:“不过一宿,小郎君将我忘得干净。”
施翎仰脸笑道:“倒不曾忘,我还赚了你一坛酒。”
俊秀郎君抚掌:“这便好,没白废好酒。”
施翎一停住,沈拓和曹英接着勒住了马。沈拓担心施翎吃亏,跳下来立在他身边揖礼道:“舍弟行止粗放,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俊秀郎君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笑:“弟弟英雄,哥哥也是好汉。不过,你们却要谢我一遭。”
沈拓与施翎对视一眼,双双不解其意。
俊秀郎君道:“昨日打了卖艺的,昨晚打伤了一屋的人,二位便当地事发生?”
沈拓拦住施翎,拱手道:“这位郎君如何得的消息?我们兄弟二人在桃溪做差,趁着年节来宜州看灯,无端遭人欺辱,动手伤人,为得不过自保。与我们为难的强人,冒充通判小舅,被司马夫人扣了去。我们打人,却不曾伤了性命。”
俊秀郎君仍旧,不紧不慢道:“这个我却不知,我只知道司马生了好一场气,要为小妾的阿兄做主呢。”
何栖在车内听得分明,原先提着的心重又落了回去。此人并非要寻他们的不是,而是要来卖好。
果然,沈拓醒过味,喜道:“不敢问郎君是哪家贵子,只谢郎君正义施以援手。”
俊秀郎君摆摆手,又笑问:“两位欲如何谢我?”
沈拓与施翎道:“郎君只管开口道来。”
俊秀郎君看着施翎,道:“我昨日问你可愿来我家中当个门客,今日依旧如此问你。这位好汉,可有兴趣另博一份前程。”
施翎想了想,仍旧摇头,深揖一礼:“施翎何幸蒙郎君看重,只我却仍要辞谢郎君的好意。我是飘零之人,无根浮萍,家中父母早逝,兄嫂寡情。我打杀了人发配他乡,只当天高地远也是孑然一身,在此地,在他处,并无什么不同。不曾想,我遇着了哥哥嫂嫂,视我骨肉,念我饥寒,施翎生平才知家的滋味。”施翎心间涌上酸意,道,“我生了贪念,不舍离去。”
沈拓与何栖等人听得伤怀,凭栏的俊秀郎君沉默片刻,伸个懒腰,挥手道:“罢罢,你不识好歹,莫非我还强求于你。”他一露倦意,便有梳着乌蛮发髻,头插银梳的妓子将他扶了进去。
沈拓暗松一口气,他们不知这位郎君身份,起了争执,怕又是一场事端。
曹英执鞭上前道,也是受惊不小:“宜州真他娘与我们不相宜,连生是非。”
施翎道:“倒是受我连累。”
沈拓笑道:“与你有何相干,咱们家去。”
一路缓归,一色风景与来时却是两种心思。
守城的士兵见了沈拓一行,笑道:“都头竟是归转了?过得好节。”
沈拓随手扔给他一包糕点,道:“明日还要应差呢,宜州热闹,只是路远水长累得慌。”
守城的士兵接了糕点,喜得眉开眼笑,道:“都头大方客气。”又低声道,“都头家中常有人来找呢。”
沈拓还不曾想到是齐氏,还在想门亲眷上门走了空,等见守城兵士一副不好多言的模样,立马转过味来:怎又来生事。
何栖见他不过与兵士说了几句话,脸色倏变。不由问道:“大郎,家中可有事?”
沈拓没好气道:“阿娘不知为着何事,找来家中。”
何栖轻蹙柳眉,道:“许有要紧的事,你休要高声失了礼数。”
学拓点头道:“阿圆不必忧心,我心中有数。”
几日不曾在家中,门窗紧闭,积了一屋的潮味。何栖看着院中隐有春意的树木花草,又惊又喜,道:“生得好多嫩枝新叶。”
阿娣通了窗户,又掸了何秀才的床铺,何栖扶了他道:“旅途劳累,阿爹快去歇歇。”
何秀才到底上了年纪,自感支撑不住,不在那边要强,笑道:“可见是老了,腰都硬直了。”
何栖嗔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不得自由,青壮也吃不消。”又抱了一床被子,道这,“几日不曾住人,又下过雨,都是潮霉的味,关窗令人气闷,开窗又遇春寒。阿爹多加一床被子,隔好屏风。”
何秀才也生怕受寒,令女儿女婿担忧,嘴里嫌何栖啰嗦,行动上却并不推辞。
曹英送了何秀才,吃了盏茶,便要告辞归家。何栖忙唤住他:“表伯稍住! ”命阿娣拿将在宜州买的几包酥酪与一小篮的柿饼交给曹英,“难得出远门,来去又急,实不知宜州的可买之物。姑祖母与姑祖父爱吃甜烂之物,劳表伯带了去。”
曹英搓搓手,红着脸道:“弟妹体贴,却衬得我蠢笨。”
何栖一愣,笑道:“表伯又不曾分家,人情往来不须表伯操心,疏忽了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