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申丑
时间:2018-08-11 09:47:53

    卢娘子急得跺脚,连呸几声,双手合什道:“过路菩萨,只作不听,她小孩子家家,不知轻重,不会说话。”又拿手轻打了几下何栖,“嘴里只没好话,不知讨个口彩。”
    何栖摇摇卢娘子的手,道:“卢姨,是我轻狂,胡乱说话。”
    卢娘子拿手指轻点她额头,乐道:“小娘子倒还是未嫁时的心性,可见大郎待小娘子不假,操劳一些,也算值了。”
    何栖难得被说得面染羞色,撒娇唤道:“卢姨!”
    卢娘子笑道:“我是为小娘子高兴呢。”
    何栖与卢娘子又亲热说了一会话,商议道:“暑热难捱,我与阿娣早起煮了一锅的凉茶,陈家叔叔领了人来,坐院中等侯,也略解解渴。”
    卢娘子道:“这是娘子的心意。做工寻活,哪有容易的。”
    徐安、方八等人随着陈据进了夹墙小道,远远便见一个梳了双丫髻的青衣小婢在院前扫地。
    陈据领了人上前问道:“阿娣,嫂嫂可在家中?”
    阿娣咽口唾沫偷了一眼陈据身后不似善类的青壮,道:“娘子一早便等着陈郎君呢。”心里想着:这些壮汉看着面恶,也不知是好是歹,若是与娘子起了冲突,我守了院门,好去报官。
    徐安年前来过沈家,冬日草木凋零,不似现在一院葱郁,满眼的浓绿浅翠。秋来瓜熟叶落,又是别样景色,同个小院,四时不同,无端让人心生羡慕。徐八等人却没这等心思,看着枝头青果,心道:结得一溜的柿子,也不知味道如何。
    卢娘子立在廊下等着他们,看到陈据,先行笑起来:“今日倒收拾得体面妥当。”
    陈据不常来沈家,卢家却是常上门的,与卢娘子更熟络,长揖一礼,道:“卢嫂嫂只拿话来打趣我。”
    卢娘子道:“早前劝了你一水缸的话,让你寻份正经的活计,攒点银钱,不足够,我们这些知交亲朋再支应一点,讨个娘子来,冷暖也是一双人。偏只当耳边风,仍是每日在街头巷尾游荡,你阿娘命苦,你还要累你阿娘为你操一世的心? ”
    陈据又是一揖,道:“卢嫂嫂在兄弟面前与我留些颜面,眼下,我正经帮大郎做事呢。”
    卢娘子放过他,一掐腰,又对徐安、方八等人道:“还有你们,别看都头娘子面嫩,便耍起来无赖,做起混事来。她斯文,既不高声,也不骂人。我却是不同,惹恼了我,仔细我揭你们一层的皮下来。”
    说得徐安和方八几人暗暗咋舌。
    何栖也不做别的,细问了籍贯,家有何人,是否婚配,可有所长?拿笔一一详记下来。说得迟疑躲藏的便做上记号,又说船工的艰辛,应得犹豫的也做了记号。卢娘子在一侧,看了体弱,浑身没几两力气也告知何栖,仍是做上记号。
    等问到方八,方八大声道:“娘子放心,我方八行有名,坐有姓,祖籍便在桃溪,家住河郊。老父六十,老母五十五,前头还有一个兄长,后头还有小弟,再有没养下的,排到我这便到了第八。家中也娶了娘子,倒还没有孩儿,我身体康健,一把子力气,一只手便能撂倒十几人,几拳打死老牛,一根手指百斤的力……”
    陈据原本在旁听着,虽嫌他说得啰嗦,倒也没甚错处,谁知越说离谱,法螺吹得呜呜直响。伸脚去踩方八的脚面,低斥道:“少他娘胡扯,还一只手撂倒十几人,莫非你是翼德转世?”
    何栖忍笑问道:“方郎君是否另有话说?”
    方八摸着肚子笑几声,看看陈据又笑几声,夸道:“都头娘子果然了得,我不说,你便知我的意思。”
    何栖笑道:“方郎君误会了,我真个不知何意。”
    陈据气得恨不得踹上一脚,道:“你有话直说,拐了十几里弯,谁知你肚里的要说的话。”
    方八迟迟疑疑道:“都头娘子,我百样都好,就是水性……不佳。”又露了一笑道,“我偌大的块头,不似水里的白条,游得欢快。”
    何栖见他东拉西扯,便料他许有难言之处,道:“半点水性也不通?”
    方八直摇头,道:“都头娘子,我虽不是白条,也不是秤砣,见水就沉的。你可千万用我,我扛得纤,杀得贼,比外头这些强上百倍。”此言一出,外头的徐安等人听了,纷纷出声啐他,方八立着双眼道,“我说的是虚言?比试比试,就知真假。”
    何栖手一抖,差点写歪了字,一瞬间错疑自己招的不是船工,而水匪。柔声道:“方郎君莫急,问水性,实是为你的安危,急雨风浪的,万一跌进水里,岂不是伤了你的性命。”
    方八立马道:“不伤性命,狗刨还会几下。”
    何栖笑道:“方郎君宽心,我记下了。”
    陈据掩面,耳听事毕,拉了方八就要走,偏偏方八脚底生根,沉腰坠臀纹丝不动,扯开陈据的手,赖在原地道:“哥哥不慌,我还有事要与都头娘子说。”
    陈据气道:“你他娘是个话篓子不成?”
    “正经事,正经事。”
    何栖喜爱他憨直率真,便问:“不知方郎君还有什么要说?”
    方八试探问道:“不知都头娘子船上可要请做饭的婆子?干活总要吃饭,没吃饱哪来力气,想来船上要备船娘做饭?”
    何栖道:“船上确实要升火做饭,只是,倒不必船娘,后生食手便可。”
    方八听了面露可惜,张嘴道:“我却是为我家娘子问的,我娘子闲在家中无事,便想着寻份活计贴补家用。”
    何栖柔声道:“一来船上活计劳苦,与女子并不相宜,再者,一船的青壮后生,多有防碍,也怕冲撞了你家娘子。”
    方八得意道:“他们算个甚,敢无礼,我家娘子能拿了他们当鳖踩。”
    何栖听他说得有趣,他家娘子似乎会拳脚功夫,深思片刻,稳妥为上,拒道:“怕是要让方郎君失望,方娘子虽是女丈夫,在船上做工,到底有不妥之处,我不能应你。”
    方八虽失望,仍笑道:“是我家娘子歪缠的我,回去我训她一顿,她便老实了。”
    陈据拉牛一般将方八拉了出去,一出去便被众人逮住闷头一顿老拳,方八皮糙肉厚,无知无觉,当是挠痒。
    这些人里,徐安最为稳重,又有条理,一问一答,不出半点差错。何栖心底起疑,问道:“徐郎君恕我失礼,有一事相问,可能为我解惑?”
    徐安拱手:“都头娘子尽管发问。”
    “我听徐郎君言语,为人沉稳,怎会寻不到正经的活计?”
    徐安与陈据对视一眼,心里叹服何栖敏锐,片刻后答道:“不瞒都头娘子,先头做工,为着日俸起了口角,气恼之下险些打杀了人命,判了两百杖刑,又做了一年的苦役。知我案底的,大都不愿用我。”
    何栖一时没出声,心想:杖两百还能活命,可谓死里逃生。
    陈据见她不语,急红了眼,道:“嫂嫂,实非徐家哥哥的错。大户欺人,见哥哥家人病重前来借钱,便故意为难,戏弄哥哥钻胯,又逼哥哥卖身为奴。哥哥激怒之下,才动手打的人。”
    徐安低头苦笑,灰心丧气起来。厅外一众人都掩了声息,只盼何栖出声雇下徐安。
    何栖似是不见气氛凝滞,仍是先前那般问道:“徐郎君家有妻儿,出行在外,嫂嫂可放心?”
    徐安一愣,答道:“娘子贤惠,也盼我得份活计赚来家用。”又问道,“都头娘子知我过往,可还愿用我?”
    何栖笑道:“我信徐郎君品性,用或不用,端看郎君是否合适船工水运。”
    
    第98章
    
    入夜微凉, 倦燕归巢, 蛙鸣虫声一片。何栖散着长发, 坐在窗前看白日记下的手记, 蚊蛾扑火,绕灯而飞, 一个不慎被烧着翅膀落在灯油里。何栖顺手拿过退下的簪子将虫尸挑了出去。
    阿娣边用麈尘挥赶着纱帐中的蚊子,边劝道:“娘子日间忙了好些时候, 不如早点安歇, 灯又晃眼睛。”
    何栖道:“你家郎主还没归家,我等他回来再睡。”
    阿娣笑道:“郎主才不愿娘子熬坐着等他呢。”伸手拍死一只蚊虫, 自责道, “忘了早些放下纱帐,躲了好些在帐中。”
    何栖起身看看月亮位置,道:“阿娣手上事了,自去歇息, 不必陪我干等。”
    阿娣偷打了哈欠, 摇摇头,想起什么道:“我去厨下看看,蔬果有没有罩在纱罩下。”
    院中种的花木多,也多飞虫蚊蝇, 新鲜果蔬搁在篮中, 片刻便能招来小小的飞蝇。何栖对此深恶痛绝, 院中墙角点了好些艾草熏蝇除虫,阿娣咬唇不解, 还道:娘子,不过是些蚊蝇,爬了便爬了,又不碍事。
    何栖吓她道:谁知它们先前在什么地方落脚,说不得就停在污水坑臭水沟里,再有那些……
    阿娣一想:果然如此,这些虫蝇脏得很。
    何栖笑着道:“你去看了果蔬,便回屋睡去,不必再来陪我。”
    阿娣这才听了吩咐退下,仍不放心道:“娘子记得早睡。”
    何栖放下手记,笑看她道:“怎学得这般啰嗦?”
    阿娣道:“郎主特特嘱咐我,不让娘子过于劳累。”
    何栖哭笑不得,又道:“你现在倒只与你家郎主一国?”
    阿娣跺脚,委屈道:“可郎主的话半分也没错,我还没告诉郎主,娘子午间都不曾好生用饭。”
    何栖佯怒,将她赶去休息,道:“胳膊肘只管外拐,白对你这般好。”
    阿娣嘴一扁,灵光一闪,拍手笑道:“娘子这话不通,哪边是里,哪边是外?”
    何栖不由也笑了,斥道:“还学了油嘴。”
    夜色又浓一分,沈拓踏着一地的月色归来,看到倚门而立的何栖,眼中倦色消退,笑问:“怎又没睡?”
    何栖也不上前,只管笑,又答:“天热,凉席黏腻,不好安睡 。”等他近身,掩鼻道,“哪来的臭汉,捂得发馊。”嘴上嫌弃,转身入内为他限干净的衣物。
    沈拓笑道:“馊的是身上脏衣,回来时浑身酸汗,在河里洗了一回。”见何秀才等人已经安睡,院中悄然无声,拎了一桶水来,除去衣物,又冲淋一遍。
    何栖瞪着眼,嗔道:“你这人,好不知羞。”又递干净的麻布给他擦身,“虽是热天,穿着了湿衣,也要仔细受凉。可曾用过饭?”
    沈拓换了一身麻衣,道:“阿圆不忙,我用过晚饭。”转身又见院中的凉榻,拉何栖躺下,谓然一叹:“终是家中舒适。”
    何栖问道:“大郎差使可还顺利?”
    沈拓道:“倒是意外,原想着青壮劳力为了躲避苦役,要么假装患病,要么拿钱相抵,谁知他们得知开渠竟个个愿意挖河。”
    何栖吃惊,道:“我曾看话本,有些人为躲劳役,宁可自断一指。”
    沈拓笑道:“许是前朝,现在条律严明,如无水利要事,也只冬闲时期才征民修墙通河。再者,明府是个睿智的,他另安排了笔吏,道明此次劳役为得开河水通澜江,既有船只进出,自有码头装卸货物,既有码头,自少不得活计,也可就近开茶铺、食肆、歇脚之处。农家若有野物,也可去码头兜售,赚些银钱贴补。 ”
    何栖赞道:“明府体恤,此举大好。强征于民,不如剖开好坏利益,如此看重民意,当得父母命官。”
    沈拓点头:“朱县丞带了钱筐,却连筐底都不曾铺平。”
    何栖顿笑出声:“可是想着借此发一笔横财?”
    沈拓冷笑:“做了官总要捞得些好处,见了银钱倒似蚊子见血。”县丞趁兴而来,扫兴而归,全程臭着一张脸,实忍不住,冲着沈拓说些酸言酸语。沈拓立那犹如冷面金刚,只道:明府吩旨,我只领命办差,余的并不与我相干 。
    只苦了几个笔吏,顺了姑情,失了嫂意,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何栖微叹,清平世界尚有污吏盘算着如何勾结欺民,遑论乱世之中贪官污吏当道、苛捐杂税压身,活着也不过喘气。
    沈拓拿手梳着何栖的一头秀发,问道:“阿圆在家中如何?那些粗胚可有得罪娘子?”
    何栖笑道:“有陈家叔叔,卢姨在,哪容我受半分的委屈?阿爹曾道:市井之中,多能人异士。我看徐安徐郎君,便与他人不同。”她抬眸看着沈拓,“大郎与他可有往来?”
    沈拓笑:“他我又怎会不知?这些人里,陈大咋呼,看似是个领头的,实则徐安倒比陈据可靠。他原先的脾性与阿翎有几分仿佛……”
    何栖将徐安与施翎比较一番,笑道:“阿翎半刻都不得安生的猴脾气,我竟想不出徐安这副面貌。”
    徐安家中原本有个老父,染病后卧床不起,不知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的药,一来二去耗空了家底。徐安在一户富户家中充当打手,苦于家中老父无钱抓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便折节忍辱问户主借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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