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这样的没错……”孟媛为难地撇了撇嘴,“那依夫君的意思,我该帮公主去找柳娘吗?”
陆景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孟媛恍然点头,“我明白了。”随即看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赵宇。
赵宇连忙道:“柳娘母女如今的确住在城东小巷里的一处院子中,不过不是绿淇先前打听到的,而是一墙之隔的另一处私宅。”那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上去应是富贵人家名下的小别院。赵宇没有细查那院子的主人,但直觉那不是柳娘能够置办得起的。这些他没有提,孟媛和陆景初也想到了,不过并没有置词。
隔日,由赵宇护送,绿淇红萓陪伴,孟媛来到了柳娘落脚的院落门口。
她抬头看了一眼院落的匾额,上书“无名居”,不由轻轻地挑了一下眉,侧首示意红萓上前敲门。
门很快就被打开,开门的人恰是柳娘。一身素衣的柳娘看向站在门外的孟媛,面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似是想到什么,反露出一抹苦笑来。
柳娘没有将人拒之门外,待进了屋,听孟媛道明来意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公主既然想见我,柳娘自没有推拒的道理。”她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温婉的笑意,“只柳娘身份卑微,不好进公主府高门,想来得屈尊公主出府相见。”
她面上笑意坦荡,孟媛听了没多想就应了下来,随即就让绿淇去公主府送信。
绿淇离开后,孟媛的目光投向屋外,问柳娘道,“怎么没有见到秀秀呢?”
柳娘道:“前日出去玩受了风寒,吃了药正睡着呢。”她目光落在孟媛身上,忽而轻轻一笑问道,“世子妃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因为陈廷突然找上门,她携秀秀躲起来有些时日,街上坊间的传言她听那人转述了不少,这会子孟媛受了公主之托登门,心里不可能没有疑问。
孟媛却眨了眨清澈如水的一双眸子,浅浅笑道:“如果你想告诉我,又何须多问,柳娘不说自是有自己的道理。”陆景初说得对,外人到底非是局中人,插手不得、置喙不得。
柳娘见状,面上的笑意愈发柔和,旋即起身去了小厨房亲手准备点心。
长公主来得很快,柳娘蒸的第一笼点心刚刚出锅,外头就有车马风铃响的动静传来。柳娘端着点心从小厨房出来,恰看见一锦衣华服的贵妇人款款从门外走进来,身后仅有一二侍女与侍从。
柳娘怔了一下,很快回神上前请安,陆荇挽住她的手,“不必多礼。”
知道陆荇和柳娘有话要谈,孟媛很自觉地借口有事离去。屋里,陆荇和柳娘相对而坐,半晌陆荇方缓缓开口道:“陈廷和我成亲六年余,可我和他自始至终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见柳娘面露震惊之色,不等她启唇说话,陆荇便又继续道,“我今日来见你,是为了向你解释清楚,你不该误会他的。”说着,陆荇目光虚虚地落在一处,恍然回忆起旧事来。
陆荇乃是宁贵妃所出,是嘉德帝的第一个小公主,生来备受宠爱。陆荇长至十六岁,偶然一次出宫遇上一名打江南来的举子,如戏折子里一样,公主和举子相爱了。然而不等陆荇向嘉德帝禀明心事,那举子就惨遭不测、意外亡故。随后,嘉德帝琼林宴招驸马,陆荇心如死灰下嫁,在洞房花烛夜和陈廷坦言,做下假凤虚凰的约定。一开始陆荇也曾疑惑陈廷何故答应得那般干脆,后来知道他在四处打听一女子,心下顿时明了。原也是求不得,心中早有了人。陆荇觉得如此甚好,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度日正好相安无事。
“陈廷会找到你,是本宫给他尝了你做的点心有意引导他来寻你的。”
柳娘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带微笑的陆荇,连连摇头,“不是柳娘误会是公主误会了。”她起身走进内室,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蓝花包袱出来。当着陆荇的面打开,一纸婚书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拿起婚书放到陆荇跟前,柔声道,“公主看了就明白柳娘是何意了。”
陆荇轻轻蹙眉,接过婚书随意扫了一眼,待看清婚书落款后目光却是一顿,迟疑地念出来:“陈钧、柳思?”
柳娘浅浅一笑:“陈钧是廷弟一母同胞的兄长,秀秀是他的侄女。”而她是陈廷的长嫂。
陆荇确定柳娘就是陈廷找了六年多的女人,可却从未料到他二人竟是叔嫂关系,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柳娘道:“公主定会奇怪民妇为何会一直躲着廷弟,对吗?”
当年柳娘和陈钧成亲后不久,边关起了战火,陈钧和陈廷双双被征入伍,一走就是杳无音讯。后来陈家庄地界遭遇大涝,生下秀秀不久的柳娘逃荒颠沛流离入了京城,苦寻陈钧无果,为了维持生计这才在京中开了点心铺子。
“民妇一直不知陈钧他已经丧命沙场,也不知道当朝的驸马爷就是小叔廷弟。前些时候,廷弟寻上门告知民妇一切,民妇一时难以接受才会把他赶出六味斋。”六年来的日子再辛苦,至少心里还有个期盼,可陈廷的出现将她心里那点儿微末的希冀打破,她自是不愿意见他。
陆荇翕了翕唇,半晌才问道:“他是你和秀秀如今唯一的亲人,你没有道理躲着他不见。”
柳娘抬眸对上她一双幽幽的眼,微微牵唇,“廷弟一向耿直纯孝,他答应陈钧要替他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可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廷弟若是执意和我们走得太近,难免徒添话柄。”柳娘身在市井,这么多年见惯人情。陈廷如今身为驸马又手握兵权,朝中树敌不少,如今突然接济她们孤儿寡母,柳娘担心他沾惹上是非。而近来坊间的流言蜚语无不印证了她心中所虑。
陆荇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她口中陈廷亡兄嘱托的“照顾”别有深意,目光深了深,缓缓道:“他愿意接你们进公主府,本宫是不会阻拦的。”他们本就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若得柳娘教他称心安意,陆荇愿意做个好人。
柳娘摇摇头,对上陆荇的目光,缓缓道:“恕民妇僭越,旧人作古,而身边人却一直在,公主口念旧人,但心里是有廷弟的。”眼见陆荇一手拍在桌上,似是要恼羞成怒,柳娘笑笑,“公主今日来见民妇,为的就是廷弟不是吗?”
一句话就教陆荇当场愣住。
当年她心里念着江南举子下嫁陈廷,新婚之夜逼着陈廷许下只作假夫妻的诺言,后来的六年里,陈廷戍守边境时,她便对着公主府里江南园林的建造缅怀故人,他回来了,她就巧妙周旋和他在人前伴着恩爱夫妻。她一直以为,她和陈廷之间有的只是相互利用,可今日柳娘的一句问却让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问了自己一句。六年光景不短,她若对陈廷无意,岂会时时念着他在边关安危,屡屡托成帝在送往边关的辎重里多添两件与陈廷的冬衣?她若对陈廷无意,岂会在他鲜少在京的日子里把他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她若对陈廷无意,岂会替他寻柳娘又在如今抛下公主之尊登门规劝?她自认洒拓,可手放在心口,最隐秘处还是有些发涩。那些刻意无视掉的其实一直都藏匿在心里。
“廷弟是个认死理的,我想,这么多年来,公主处处疏远,他才会也远着公主。”柳娘道。
——“公主如今是正当好年华。”
——“公主说笑了。”
——“你不会当真最好。”
陆荇缓缓攥紧了手,看向柳娘,“可陈廷心里的人是你。”
柳娘摇头,道:“公主错了。那不过是年少曾有过的朦胧眷恋,长长岁月又因一个承诺而困在心头的执念而已。”当年在陈家庄,她嫁给陈钧时,陈廷还是小小的一个少年。她平日照顾他,小少年眼里日渐滋生的眷恋她看得出来,只不过从未放在心上。陈家双亲早亡,陈廷是陈钧拉扯大的,而她是陈廷的嫂嫂,长嫂如母,陈廷眼中的眷恋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而已。
“可是他明明……”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二叔,你怎么在这儿呀?”清脆欢快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是秀秀。
柳娘淡淡一笑,而坐在她对面的陆荇则是面露惊色。陆荇扭头看向门口,就看见身形高大的陈廷抱着秀秀正站在门口,由于逆着光,她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柳娘缓缓起身,走过去,接过陈廷怀里的秀秀,笑了一声道:“这里留给你们,我和秀秀再去做点糕饼。”言罢再不逗留,直接迈出门去。
陆荇呆怔在原地,半晌回过神来,蹙眉道:“这是你们设计好的?”
什么陈廷纠缠柳娘,什么柳娘携女躲避……通通只是一出戏而已?陆荇抬步走到陈廷面前,看着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设计这出戏是为了什么?”
陈廷目光锁住陆荇薄怒的脸,道:“我只是想求个答案。”
“什么?”
“我想知道自己在公主心里到底算什么。”陈廷目光沉沉,眸底恍似一汪深潭,隐隐似有情绪跳动。“当年的琼林宴是为何而设人人心知肚明,我恶补诗书为夺魁首,公主以为是为了什么?我知道公主忘不掉那个人,愿意陪你等。可公主的心却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教我没了章程。”
“从前在陈家庄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喜欢自己的嫂子,可是自从七年前兄长战死,我重伤回京遇上公主,才知道曾经的喜欢并不是男女之情……”他把手放在心口,“去年,公主问我愿不愿意将就,我只有一个答案,不愿意。而公主也的确只是在说笑不是吗?”他的确在找寻柳娘母女,本意是找到以后拿出银钱赡养就好,可是陆荇插手后一切就不再按着他想的走。他原想安置好柳娘和秀秀以后,抛下后顾之忧和陆荇慢慢磨,但她却先他一步找到柳娘,甚至还偷偷地备下和离书,要来一出“成全”的戏码。
陈廷无奈,才和柳娘一起演了这出戏。
陆荇一颗心乱极了,此时的她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冷静镇定,她手扶着桌沿看向陈廷,半晌才迟疑地问他:“你说,我们成亲前见过?”
陈廷点点头。
一如戏折里俗套的故事,重伤的将军落难破庙,叫偶然路过躲雨的小公主救了,自此倾心,只可惜故事不是两情相悦的开头。
“原来当年本宫救的人是你?”
缘分的线早在不知不觉间系好,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陆荇看着陈廷沉默了……
陈廷却不依不饶,“当日公主问我,有朝一日找不到想找之人愿不愿意和你将就一辈子,我的答案是不愿意。因为在廷心中,公主从不是将就之选。”
“……”
“这峰回路转的连我也没有料到呢。”晋王府朔风院里,孟媛一边剥着府里新进的葡萄一边侧首对坐在窗前的陆景初道,“柳娘和驸马爷的这出戏唬了多少人。”就连后来柳娘跟她解释时她都不敢相信。
见陆景初只是淡淡一笑,孟媛不由“咦”了一声,跑到他跟前,将刚刚剥好的葡萄塞进他嘴巴里以后,方问他:“夫君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难道早就知情了?”
陆景初慢悠悠吃了葡萄,偏首将籽吐在一旁的碟子里,道:“你以为陈廷闹得满城风雨,堂兄怎的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原来是都知道么?”孟媛倏地绷起小脸,一双小手招呼到陆景初白皙的面庞上,轻哼了一声,“你为什么不与我说,要连我一道蒙在鼓里?”
握住捏自己脸的小手,陆景初眉梢轻挑,“珠珠一心要拿驸马比作陈世美,为夫怎好戳穿?”
“你!”孟媛鼓起脸颊,半晌又泄了气,道,“回头我给驸马爷赔不是还不成?”
陆景初摇摇头,“赔不是就不必了,下回不许再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上一回赵家来信,她扯出话本里表哥表妹的作比,这一次又提民间话本里无情无义的陈世美来比陈廷,陆景初担心她看多了这些,回头就给放到他身上来胡思乱想。
孟媛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纠结了一回,才与陆景初道:“其实呢我也不爱看那些,可你每日叫我给你念的书不是经世文章就是兵法实在乏味的很,能不能换一换?”
陆景初笑了笑,“换什么?”
孟媛以手托腮寻思半晌,忽而眼睛一亮,声音清脆地道:“记载风土人情的游记可不可以?”
“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一乱好像有点调整不过来了……
第48章
“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转眼间又到七夕这一天。
六月底的时候,远在大燕地界的连朔曾飞鸽传信给清墨, 叮嘱他将之前给陆景初用的药量逐渐削减, 并且还指了另一种按摩的法子。孟媛得知后自是接手过来,每日亲自替陆景初按揉双眼周围的穴位, 她一心扑在给陆景初舒缓眼疾上, 若不是听绿淇提起,险些就忘了这日是七夕了。
从前孟媛在家时, 每逢七夕都会央着哥哥孟衡带她偷溜出去, 赏满天焰火,放河灯许愿。她记得, 七夕的街头总是有相携而行的璧人,浓情蜜意惹人艳羡。一念及此,孟媛不觉心头一动, 弯弯眉眼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姑娘这是想到了什么,怎么笑得这样开心?”绿淇端着刚沏好的茶回来,见了不由笑问一句。
孟媛瞥了她一眼,“难道还不许你家姑娘我开心了不成?”
唬得绿淇直说冤枉。
孟媛起身挪步转去一旁的小书房,书案上有磨好的现成的墨,她在案后站定,橫铺一张素白宣纸于案上,提笔沾墨。
粗细不一的线条缓缓落于笔端, 墨迹于素白宣纸上慢慢晕染开,转笔勾勒间轮廓初现。素绫,白折扇,青衣,桃花眼……绿淇过来添茶,一眼瞥见,不由抿唇笑道:“姑娘又在画姑爷啦?”
又。
孟媛嫁进晋王府的这小半年里,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为陆景初画各种小像。她画陆景初,从不须看着他的模样落笔,眉眼唇鼻却皆在胸中。绿淇一直帮着收拾,如今收起来放好的画像也有十几张。
孟媛睨她一眼,“我不过闲暇练笔罢了,你这丫头嚷嚷些什么?”脸上却慢慢爬上一抹淡淡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