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当真?”板寸头终于把头转了回来,仿佛世界观都被摧毁了。
骆承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斟酌了一下说:“当然了,如果一直哭哭啼啼也确实看上去不那么好看。但,要是真的难过了,也不用一直忍着。”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许你这样的大人当着我的面说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呢。你自己难过的时候哭吗?”
“哭啊。”骆承川的眼睛落到薛渺渺那儿,“问你薛姐姐。”他说:“我哭的时候,她可都看见了。”
“真的啊?那你岂不是丢死人了。”
骆承川的眼前浮现出林微的那张脸,轻轻摇了摇头,他对板寸头说:“等你再大一点,你就知道,为珍贵的东西掉眼泪,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点也不丢人的。哭,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重要的是,你知道你在为什么哭。”
板寸头还是有点不相信,他特意盯着薛渺渺的眼睛:“你真的一点也没嘲笑他?”
“有什么好嘲笑的呢。”薛渺渺单手撑着下巴,反问回去:“那是他的人生,哭还是笑,我都不能横加干预,也没有资格评判嘲笑。”
“反倒——”薛渺渺眼睑轻轻地收缩,“我会欣赏他。”
因为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背着深爱的女人哭得稀里哗啦,却又在面对她时表现得云淡风轻。
压抑一切,为难自己,只为求得对方的一个心无旁骛、一个不必内疚、一个不必哀痛。
·
板寸头不是很懂,他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整个人趴在桌上,摇了摇手,有气无力地开始下逐客令:“好吧好吧,你们的世界我不是很懂。总之,这个点是我要打烊休息的时候了,你们回去吧。”
薛渺渺用眼神无声地询问骆承川,骆承川仍旧坐在原地巍然不动。
板寸头下巴垫在手臂上,脸一抬:“这个大哥哥,你就不要想了,我说了不会让你检查这里,就不会让你检查的。你还是死心吧,跟这个姐姐一道回去。”言毕,板寸头下意识地瞥了眼右侧方,后院的方向。
这一动作被骆承川和薛渺渺同时捕捉到,但两人都不动声色地没有表现出来。
两秒后,木椅一动,骆承川站了起来:“好吧。”他说:“那我们就先走了。”
“再见。”板寸头趴着脑袋。
“再见。”薛渺渺也站起来,和骆承川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
后院矮墙前。
薛渺渺估算了一下眼前的水泥墙壁,墙壁上方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泛着光:“那个小孩儿还挺奉公职守的。”
“是啊。”骆承川用拇指和中指的宽度丈量着水泥墙,寻找突破口:“你没来之前我想尽办法旁敲侧击了好久,差点打起来。幸好你张口就是一针见血。”
薛渺渺绕到葱郁的树后面,仰头看树的高度以及上面枝干的生长方向:“你可别冤枉我,我没打算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我知道。你这种人,不可能故意的。”
“我这种人?骆先生,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好了。”一声短句,伴着骆承川跳高拽一下枝干,又扔开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他转眸,抬眼:“南边那块的碎玻璃很少,我先从树上爬上去,你要不就在这等,要不跟我一起上去?”
“一起上去……诶……不是,骆先生,我是哪种……”
骆承川好似没听到,他爬到树干上,回头,伸手,“要不要拉你一把?”
薛渺渺熟络地蹬掉高跟鞋,摇头,“不用。”
骆承川爬到树枝与树干的交汇处,薛渺渺吃力地拽住一根树枝,脚早已破了多处。
骆承川往前挪动,薛渺渺嘿得一使劲儿,成功到达骆承川刚刚站的那处地方。
此时两人相距一拳,风从右方吹来,汗珠被吹走,留下一片清凉。
薛渺渺刚抹一把汗,一瞬不瞬盯着骆承川的背影,忽得听见——
“那种……非常可爱的人。”
差点脚下一滑,薛渺渺轻叫出声,骆承川眼疾手快,反手就是一抓,薛渺渺的指甲在他的胳膊上划出长长的口子。
她汗津津地仰脸。
风吹过他短削的头发,他看着她笑:“就是有时候,容易犯蠢。”
“是你吓我。”她不满,辩解。
“嗯?”他往前继续爬。
“说我……”薛渺渺一边跟着爬,一边几乎咬掉舌头:“可爱。”
“我不是第一次说啊。”骆承川抓着墙体下滑,到一定高度,倏然一跃,落地。
薛渺渺紧跟其上,利落落地。
骆承川还是极为绅士地扶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不习惯。”
骆承川:“哪个?”
薛渺渺:“两个都有点。”
骆承川二话不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无论习不习惯先跟我走,你没穿鞋,我走前面帮你探路。”
薛渺渺挣开:“我走过比这更崎岖的路。”
“我知道。”骆承川声音一顿,回眸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海风一样的沉静:“几年前,你们剿了一窝人贩子,山路到最后,鞋破了,光脚救人。”他垂眸,看到她脚底附近结痂的伤口。
薛渺渺本能地将丑陋的脚往后一缩,也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伤口。
蓦地,一抹温热袭上来。
“但这——可不是剿匪。”他身材高大,倏然如旋风般过来,刷得一下把她抱起来。“在我这儿,你是女孩子。”
“但是骆先生……”
“待会儿就放你下来。”他压低声音。
“待会儿——过了这边的草堆、石块,到了平地,我就放你下来。”
风簌簌吹着两人的短发,晃动起她长长的耳饰,薛渺渺看他一眼,低低地:“哦。”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谢谢。”她仰头。
“不谢。”他低头。
而后两人在后院小心找了一圈线索,但并没有寻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骆承川看着赤脚的薛渺渺,忽然问她:“已经一个小时了,要是无功而返怎么办?”
“那就找另一条路。”
“没想过放弃吗?”
骆承川轻轻拉开书房的门,薛渺渺蹑手蹑脚跟进去。
骆承川打开一个铁盒子,看到满盒子的邮局信件。
薛渺渺站在骆承川的旁边:“因为没死啊——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弃。”
“那么喜欢沉冤昭雪?”
“没有,只是放心不下。”
我想知道案发现场为什么会有吕东平的衣料纤维。
我想知道那一场苦心孤诣的挫骨扬灰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感情。
还有。
乔惠芳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第15章 日期
“是什么?”阒静里,薛渺渺上前一步,贴着骆承川的脊背轻声问。
一股淡淡的气息弥漫在骆承川的脖颈上,旋即,铁盒落在了她的手心上。“是一沓邮件,让吕东平去邮局取件的。”
拇指捏着邮件的硬纸板,薛渺渺低头仔细察看,黄昏的光沿着窗棱落在地上,成了一条长缎。
她耳边的饰品折射出一点碎光。
这时,她想起来了,通北村并没有快递的投送点,只有村口的一个形同虚设的邮筒。曾经,薛渺渺一直以为在这个年代,邮筒就真的是一个摆设,却没有想到,还真有人日复一日的在用。
“只是……”她看着邮件上相近的日期,迟疑地抬眸。轻轻点了点纸面,她道:“会不会太频繁了?”
“几乎每隔一个月就有一次快件。”骆承川在一旁补充。
“其实,在这个年代,就算三天收一次快递,也算不上怪事……可……”她将几张邮件像扇面一样展开,“可,这些,都是每个月十号的快递。他是每个月都有需要?”
她把这种容易让人想歪的话说得正直无比,甚至连后知后觉的脸红都没有,整个人专注地就像是在考大学的考生。
骆承川嗯了一声。
薛渺渺又仔细比对了一下,研究完毕后,再次抬起了头来:“我看这些邮件都来自于同一个邮局,所以我想,要知道吕东平每个月的十号究竟收到了什么东西,那个邮局就是个关键。”
“哦,对了。”她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十号,我老觉得这个日期有点耳熟。”
骆承川拿过她手里的铁盒,放回原处:“我看你不是对十号这个日期感到耳熟。”
薛渺渺皱眉:“不是?可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十…”
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从骆承川那儿传来。“十四。”
“十四?”像是醍醐灌顶一般,薛渺渺的眼睛一下子发光了,连视线留在骆承川脸上的时间都变得漫长了些。
骆承川与她正面相对,蓦地眼底流露出一丝沉睿:“是的,上一次我们来找吕东平的时候,有一个老太太记错了日子前来闹腾。那个时候,那些周遭的人说的日子就是这个。十四号。”
“这就说得通了。”薛渺渺沉思般地点头,“十四号他要施展所谓的女婴变男婴的手术,所以十号,他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了。哎……骆先生……你觉得吕东平是用什么来做这场手术的?”
光线落在骆承川的侧脸上,良久,他没有讲话。
又过了良久,他才低下眉头,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用极尽悲凉的语气说:“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想的哪样?”
他的眉间隐隐现出不忍的情绪,踌躇半晌还是轻轻吐露了那四个字。
薛渺渺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站不住脚。
还是骆承川率先往门外走,他说:“给陆霄打电话吧。让他去那个邮局查,应该会有大的收获。”
薛渺渺仍旧惊魂未定,等骆承川走到门口了,她才鬼打墙一样地小跑过去拽住人家的袖子,压低的声音里还留有着最后一丝希冀:“你说的不会是……”
骆承川淡淡地回眸看她:“薛小姐,虽然这件事真的很让人难受,但我觉得,你应该在我提到十四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想法。而那个想法,应该……”
“和我的如出一辙。”
薛渺渺被戳中了心事,原本紧拽着骆承川的手也一点一点松了下来,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摆放在书架上的铁盒子,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手机,抬手,给陆霄打了个电话。
·
第二天上午十点。
薛渺渺一边握着手机,一边焦急地等待陆霄那边的消息。
十点二十分,陆霄的电话如约而至。薛渺渺接过,听到陆霄说出的那段话后,心里残存的一点希冀瞬间烟消云散。
电话里陆霄说:“虽然我们找到的店家是卖这个的,但是,这也不能证明吕东平真的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渺渺……”陆霄的声音里满含愤懑与无奈:“你要知道,我们办案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两个字一下子宛如千斤的巨石,将薛渺渺的心脏一点点压向沉沦。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失控,薛渺渺很快结束了与陆霄的电话。
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后,薛渺渺终于鼓起勇气给骆承川去电。
薛渺渺说:“对,骆先生你猜的没错。陆霄昨天申请了调查令,去了那个邮局。他们也从这条线顺利地找到了吕东平购买那样东西的店家。是,你猜的一点也没错,那样东西……”话到这里,薛渺渺忽然发现,哪怕是她这样的人,都难以启齿。
反倒是骆承川,克制无比地吐露出了那三个字。“避.孕.套”
他的声音里有着成.人的沧桑,以及对这件事当中数不清的受难者的沉痛。
他最后重复了一遍:“是避.孕.套。”
“吕东平利用人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依仗着自己的身份,弄出了一场骗局。他骗的不仅仅是那些家长的医药费,更是用这个谎言去满足了自己病态的欲望。所谓的变女成男,说穿了只是四个丑陋无比的字眼。”
薛渺渺的下巴搁在手背上,一点一点从嗓子眼里挤压声音。
她甚至气得都在颤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低低地把那四个丧尽天良的字眼咬得切齿无比。
“就只是……骗.奸.幼女。哦,不,连幼女都不是……它们还只是几个月大的婴儿。”
薛渺渺的声音一点点在实验室里破开,带着浓郁的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她的太阳穴也跟着狠狠发疼。
轻轻揉了揉几圈,薛渺渺想到了什么,她的声音里又燃起了一点焰火:“骆先生,我想我们似乎都忽略了一点。”
骆承川静默了一会儿,说:“你说。”
薛渺渺深吸一口气:“呐,就算是骗子,也都会有一个托。吕东平这样拙劣的技法,没道理没有人去怀疑啊。除非,他曾经真的完成过所谓的变女为男。”
“但这是不可能的。”骆承川纠出错漏。
薛渺渺坐直身体,心头因为脑海中的这个想法而烫热无比,她尽快道:“是,真的让一个婴儿由女变成男是不能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在这整个事件之中,一定存在着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让全村的人相信吕东平谎言的托。”